王炽等人从酒楼走出来后没多久,从包厢外面又走进来一人,六十开外,头发花白,戴一顶精致的瓜皮帽,着紫色滚毛边的锦缎,虽说是天冷穿得有些臃肿,但脸型消瘦,许是紧张的缘故,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此人正是乔致中,他虽贪赃枉法,积累钱财无数,却是日日如坐针毡,也不怎么好过,所谓心不宽体不胖,该就是乔致中这模样。刚进入包厢内,乔致中身体一晃,便要跪地参拜,孙毓汶摇了摇手:“别做样子了,坐吧。”
乔致中微微一愣,依言坐下。孙毓汶乜斜了他一眼,“法国人那边怎么说?”
乔致中道:“若是王炽中途知难而退则罢,如若一味抬价,跟他们对着干……”
孙毓汶脸色一沉:“如何?”
乔致中道:“他们便要控诉朝廷联合商人哄抬价钱,进行商业欺诈。”
孙毓汶愤怒地拍了下桌子:“也就是说王炽败了则罢,要是胜了,他们就会要求朝廷,对其制裁?”
“正是。”乔致中冷冷一笑,“卑职以为,这摊浑水大人掺和不得,更犯不着为了一个商人,损了您自己的利益。”
“此事岑大人、唐大人可知晓?”
乔致中狡黠地笑了笑:“孙大人您是知道的,那些人都是一帮武夫,若是叫他们知道了,万一做出过激之行为,对朝廷对咱们都没有什么好处。”
走到酒楼外面后,唐炯回头看了一眼,道:“孙大人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劲儿,此中必有蹊跷。”
岑毓英忧心忡忡地道:“他是主和派,与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再加上王兄弟刚才的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表态,他会将此视为一个危险的信号,在竞标真正开始后,他最终会偏向哪一方,殊难预料。”
唐炯浓眉一竖,道:“面对强敌,自己人都难以同心同德,如何是好?”
岑毓英微微一叹,朝王炽问道:“王兄弟,你与我交个底,如果真的不惜代价,与法国人竞标,会对同庆丰造成多大的影响?”
王炽蹙着眉头想了一想,道:“至少在矿区运营两三年内,会入不敷出。”
“我明白了。”岑毓英看了眼唐炯,“我们走吧。”
王炽与他们辞别后,站在背后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岑毓英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明白了什么,又将如何行事?思忖间又回头看了眼楼上,心中惴惴不安。
王炽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他这一生经历了许多磨难,不管是跟洋人斗法,还是与国内商人争利,他都一步步挺过来了,为何这次的竞标,仿若大难临头般叫他如此不安?转念再一想,矿业是他有生以来涉及的最大的一场生意,自贡盐场的重建与之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有多大的生意便有多大的风险,这是必然的。
如此一想,王炽的心里明朗了许多,抬头一看,前面街上聚了许多人,不时传来吹吹打打的乐声。原来是快要过年了,街头卖艺的人多了起来,老百姓图个热闹,也愿意花些小钱。
经过那些卖艺的地方时,在众多围观的群众之中,王炽发现有一个人显得十分独特,从外貌上看,他应该是个法国人,然肤色相对较黑,长得又高又瘦,特别是在他那黝黑的肤色衬托下,显得很是健康。目光深邃,鼻梁高挺,两边的颧骨微微隆起,使他看上去多了份精悍之气。嘴唇上留着一撮长长的浓密的八字须,胡须的两边微微地向上翘起,而他的眉毛却不长,这使他看上去又多了份滑稽。
他的肩上扛了台机器,看上去像是个黑色的盒子,不停地对着街上的人们晃来晃去。王炽好奇,不由得走近了两步去看。
那法国人十分警觉,一下子就察觉了有人靠近,倏地转过身来,把那台机器对准了王炽。王炽不知那黑乎乎的东西为何物,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那法国人看到王炽,嘴上长长的八字须翘了翘,露出抹笑意,操着口地道的汉语道:“你怕这个东西吗?”
王炽见他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又是一愣:“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法国人拍了拍肩头上的机器,似乎很得意,眉飞色舞地道:“这东西没有危险,它叫作摄影机,能把这街道的景物录在里面。”
王炽留意了下此人的打扮,又见他身边跟了两个随从,料知非同常人,最近中法两国为夺矿区剑拔弩张,莫非此人是新来的法国驻滇领事方苏雅?想到此处,王炽心头一震:“阁下是……”
“我叫奥古斯特?费朗索瓦。”那法国人笑道,“我的中文名字叫作方苏雅。”
“原来是领事大人!”王炽拱手道,“在下王炽,幸会!”
“王炽。”方苏雅低眉一想,恍然道,“你的大名我早就听说了,没想到在街上偶遇,用中国人的话说,这叫作缘分。”
王炽道:“看来领事大人对中国文化知道得不少。”
方苏雅眼里发着光,像是找到了知己:“我在中国待了有很多年了,搬着我的摄影机和照相机走了很多地方。我这个中国名字还是一个中国朋友起的,他叫苏元春,说你行走四方,做的是摄影之雅事,而我们又是朋友,就叫方苏雅吧。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还仿照中国文人的习惯,刻了枚方苏雅的印钤。”
王炽没想到传说中为矿区竞标而来的法国领事,竟是位热爱中国文化之人,他有心想从此人身上获取些信息,便笑道:“如此说来,领事大人与中国的渊源端是不浅,不知王炽是否有幸,请领事大人喝一杯?”
“狼翻锅吗?”方苏雅眼里闪闪发光,对于王炽的邀请毫不拒绝,竟还随口叫了一种云南的烈酒名字出来。
王炽哈哈笑道:“好,在下就请领事大人喝狼翻锅,请!”
方苏雅把那架摄影机往随从肩上一放,对随从道:“你俩先回去吧,我要和这位先生去喝酒。”随从知道这位主子的性格,只得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向阳庄是昆明城最大的酒楼,许多年前,王炽曾与李晓茹、马如龙、李耀庭光顾过这里,发迹后反倒是不曾来过。为了请这位方苏雅,王炽特意挑了这个地方,要了间包厢,点了几样昆明的特色菜后,专门交代店小二,要正宗的狼翻锅。
不一会儿,酒菜上来,王炽端杯相敬,方苏雅一口闷下,只觉得酒入口时,喉咙便犹如生出一团火,热辣辣的,咽下去后,便已涨红了脸,咂咂嘴道:“狼翻锅果然不愧叫狼翻锅,劲道得紧啊!”
王炽知道这人随性,也并无甚架子,便也放声笑道:“这是云南最烈的酒,领事大人莫说是我害了你。”
方苏雅连忙摆手道:“我要谢谢你!不瞒你说,我不仅喜欢中国的文化,还喜欢中国的酒。前两年,我曾沿着南方往北走,每到一个地方,便要喝当地的一种酒,越是往北,酒就越烈,真是太令我兴奋了!”
“领事大人真是性情中人。”王炽趁机试探道,“领事大人到中国就是为了来领略中国的文化吗?”
“也不完全是。”方苏雅径自给自己倒了杯酒,抬头道,“我被法国政府派往中国,是为了协调中法两国的关系,这次来云南也是如此。”
“那么领事大人也应该知道,此次与贵国政府竞争矿区之人便是在下吧?”王炽看着这位驻滇领事,不知为何,眼前倏地恍惚了一下,此人表面上看来颇有些豪侠之风,可作为法国驻外人员,面对的是错综复杂的人事和环境,他真的如表面上看来的这般简单而直爽吗?
“知道,不然我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跟你来喝酒呢?”方苏雅痛快地承认了,且脸上毫无尴尬之色,“但这又能怎样呢,站在国家的层面,我们可能是敌对的,可这并不能妨碍我们私下里成为朋友。”
王炽愣了一下,世间有这样的友谊存在吗?
“你是不信吗?”方苏雅喝了口酒,用手摸着他嘴上最为得意的八字须,“我不否认,出于战略目的,此前曾经暗地里了解过你,可是随着我对你了解的深入,就不可遏制地钦佩你了。曾有好几天我都在想,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竟可以从一个身无分文的无名小子,走南闯北,过关斩将,成为中国西南地区无可匹敌的商界翘楚,这样的人莫非不值得我钦佩吗,不值得我结交吗?”
王炽怎么看都看不出他的言谈之中有丝毫的虚假成分,真诚地举杯敬了他一杯酒,道:“多谢领事大人的坦诚,看来中法两国的文化真的存在很大的差异。”
“不,不!”方苏雅摇头道,“在中国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那时候你们的国家还没有统一,国内有很多独立的国家,这些国家之间常常相互争伐,在那样的刀光剑影之中,有朋友、有亲人、有兄弟拼得你死我活。他们只是信仰不同,但在战前战后,并不妨碍他们坐到一起喝酒。”
方苏雅的话令王炽大开眼界,心想与之相较,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受教了。不知领事大人今后将会如何对付我?”
“套我的话吗?”方苏雅眼里光芒一闪,微哂道,“如果我说会不遗余力地对付你,你可会马上将我扫地出门吗?”
明明是很严肃的话题,却被他一句玩笑似的话圆了过去。王炽不由摇头失笑道:“领事大人说笑了,在下也非容不下事物的小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方苏雅举杯道,“不讨论这些烦心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酒!”
方苏雅真的醉了,王炽叫了辆马车把他送到领事府后,回身出来,心想这真是个奇人,在两国的经济之争一触即发之时,居然可以如此坦诚相待,把酒言欢!那么接下来呢,我是否很快就会与他在竞标席上针锋相对?他以真诚待我,那么他说会不遗余力地对付于我,想来不假,在这场即将到来的竞标会上,法国人究竟准备了什么?
乔致中说法国人准备了两套方案,势在必得,事实上那两套方案也是他给法国人出的主意,表面上他与唐炯妥协,说要将功赎罪,其实不过是碍于乔母之威,实则依然与本沙明暗中往来,想脚踏两只船,无论哪一方胜出,都有生存之余地。
然而,法国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并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完全透露给乔致中,按照洋人在中国的行为,他们不动则已,一动便是惊天动地。
本来按唐炯和岑毓英的意思,既然王炽已然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那就速战速决,在年前就把竞标一事办了。却不知为何,法国人说要延期,最后在双方的磋商下,延后至来年开春进行。
这让唐炯、岑毓英隐隐感到不安,此事悬而未决,对双方都是种煎熬,他们反其道而行,拖至开春,究竟是为了什么?
春节的脚步渐渐临近,按理说过年是中国人最为高兴也最为放松的时刻,这时候大家都会抛下所有的心事和包袱,与家人一起过个喜庆热闹的好年。可唐炯和岑毓英心里清楚,那些黄毛鬼可没有过年的习惯,如果你放松了,他们便会乘虚而入。
1886年大年初一,中越边境传来一条惊人的消息,一支百余人的法军部队,运着大批枪支弹药入境,态度蛮横,边境官兵阻止无果,强行入境!
果然出事了!岑毓英倒吸了口凉气,心中迅速地盘算着,第一个袭上心头的问题是,这批武器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运进来,是否与竞标有关?竞标说到底是商业行为,法国人为何会动用军队运送武器入境?
岑毓英突然想起来,此前孙毓汶说过,方苏雅入滇,除了担任驻滇领事,为竞标当见证人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便是勘察路线,为法国人修筑铁路做前期准备。王炽也曾说过,方苏雅会不遗余力地对付他,莫非就是指的此事?强运武器入境,目的是为表明他们的决心,给我们些颜色看看?
岑毓英深吸了口沁凉的空气,法国人这是在威胁!那么我们该如何应对呢?堂堂云贵总督,守护边疆,责无旁贷,总不能由着他们嚣张吧?然而硬战也不行,中法之战过去没多久,再起冲突,到时候朝廷定会怪罪下来,在昆明监督的孙毓汶只怕也饶不了他。
岑毓英连夜把唐炯、鲍超召了过来,商议对策。鲍超自中法战场上回来后,因伤在身,加上年将六旬,上了年纪,身体一直不怎么见好,然气势犹在,横眉道:“黄毛鬼要给我们些颜色看看,我们自也不能示弱,关键是该怎么打才能不露痕迹,又能教训黄毛鬼。”
唐炯点头道:“鲍将军所言在理,中法之战,以不败而败告终,如果公开与黄毛鬼对峙,只怕朝廷也会怪罪下来,以卑职之见,可以借力打力,煽动民愤,利用百姓对洋人的痛恨,将他们强逼出境。”
鲍超闻言,不由笑道:“唐大人这一招高明得紧,当今这世道啊,官府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府,可谓是生生相克。卑职以为,唐大人之计可行。此外,既然官府不方便出面的话,不如让王大掌柜去办。”
“动手吧,此事交由王兄弟去办,你俩负责在暗中保护他们的安全。”岑毓英沉声道,“到了边关后,你俩可便宜行事。”
鲍、唐两人领命,疾步走出门去。门外寒风凛冽,黑沉沉的夜色里,只见得天上乌云低垂,是暴风雨就要降临了吗?
王炽接到命令后,急让席茂之、孔孝纲乔装改扮,随着唐、鲍两人一明一暗,连夜往边关赶。
次日一早,到了边境,打听到法军的那支军队就在那里歇息,席、孔两人趁机煽动当地百姓。边境的百姓与内地只图安乐之人不一样,他们深受战乱之苦,时时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特别是中法开战之后,对法国人的侵略行为切齿痛恨。此番,他们也得知消息,法军强制持械入境,苦于没个领头之人聚众起事,席、孔二人振臂一呼,恰如一把火扔在干柴上,民众的愤怒之火顿时燃烧起来,纷纷提了家里的农具物什,往法军驻地蜂拥而去。
法军闻讯,开枪示警,集结到路上,与百姓在寒风中对峙着。孔孝纲把刀往肩上一放,“嘿嘿”一声冷笑,气势丝毫不输当年,大声道:“你们以为拿着这些鸟枪,爷爷就怕了你们不成?告诉你们,今天要是再敢往前一步,爷爷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你们这帮孙子陪葬!”
法军蛮横惯了,仗着手里持着枪械,没将这些百姓放在眼里,只见其中一名士兵,“砰、砰”开了两枪,子弹落在孔孝纲的跟前,溅起一地的尘土。
席茂之见状,暗吃了一惊,心想看这情形,怕是难以善了。孔孝纲心下虽惊,但他也不是个善茬儿,拍了拍溅在身上的尘土,瞪着眼道:“孙子,真以为爷爷不会动手是吧?”把刀一扬就要上前去。席茂之怕闹出人命来,急忙一把将他拉住:“三弟,硬拼不是办法,去把他们那几车枪械弹药抢了便是。”
孔孝纲一听,忍着怒意,带着百姓呼啸而去。绕了个圈,冲入法军驻地,把那五车枪械抢了出来。法军以为那些百姓被他们吓退了,回到驻所时,才发现东西让人抢走了,急得哇哇大叫,赶出去追。
唐炯在暗处看得分明,回头吩咐一名士卒道:“带一队人马,通知当地厘金局,协助百姓,扣了法国人的车。”
厘金局是边关收取厘金、查验货物的机构,他们有责任扣押危险物品入境,由他们出面合情合理,就在孔孝纲等人与法军在货车的两端相持不下时,厘金局带着清兵到了,说是你们也别吵了,这批枪支暂时我们收押了,也不管法军愿不愿意,拉了车就走。
这下彻底把法军激怒了,扬言若不交还货物,将不惜动用武力,要在中国境内开战。
方苏雅接到此消息时,正在领事府里跟本沙明喝酒,喝的还是狼翻锅,说这酒带劲儿。本沙明出身法国贵族,人长得瘦小,身体素质也没方苏雅好,一口下去,立即呛了出来,连忙摆手道:“这酒太烈,我恐怕是无福消受!”
方苏雅哈哈一笑:“那么我也不逼你了,我这里还有红酒,我们各喝各的吧。”吩咐随从去取了瓶法国红酒来,刚刚启开塞子,就听到有人来报说,运入中国的枪支被扣押了。
本沙明一听,勃然大怒:“好大的胆子,连我们的货也敢扣!”
方苏雅却是好整以暇地摆摆手,示意本沙明莫怒:“这是中国的官员在试探我们,要看看我们有什么反应。”
本沙明道:“方先生打算如何应对?”
方苏雅摸了摸嘴上的八字须,眼皮一抬,冷冷地道:“命令我军,强行冲入厘金局,把货抢出来,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报信那人大声应是,走了出去。本沙明听了这命令,方才觉得解气,“就该如此!”
“我就是要把事情闹大。”方苏雅淡淡一笑,“闹大了才好谈判,顺道把我们建铁路的事情谈下来。”
“高明!”本沙明竖着大拇指道。
“不过近些年来,清政府从上到下,底气都硬了不少,那慈禧老太后和小皇帝仗着有些家底了,常常与各国分庭抗礼。”方苏雅喝了口酒,咂了咂嘴道,“这次我们去硬抢,他们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
本沙明眉头一沉:“他们莫非敢和我们对着干?”
“说到底,这是一场经济战,能否在云南站稳脚跟,夺下矿业和铁路的修筑权,关键要看双方的态度。”方苏雅道,“两国之间的事情,有时候也像两个流氓打架一样,看谁下手狠,才能震慑对方。岑毓英、唐炯那些人,都是从战场上走过来的,他们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本沙明“嘿嘿”一声怪笑,“以前我不了解方先生,认为您不过就是个喜欢游历、爱好摄影的文雅之人,今天我算是看明白了,您是笑里藏刀,杀人于无形。”
方苏雅一口饮尽杯里的烈酒,叫道:“好酒!”
夜深了,厘金局自扣押了那批枪械之后,仿佛手里拿了个烫手的山芋,坐立不安。
寒风在屋外呼呼地刮着,漆黑如墨的夜好似一只庞大的怪兽,吞噬着世间的光明。雪片不知何时悄然落下,洋洋洒洒地落下大地。
夜更冷了,院子里守着那批枪支的清兵把兵器揣在怀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屋里面虽然生着火,可依然抵御不了寒意,特别是厘金局的那官员,不知是冷还是恐惧,两条腿一直哆嗦着,两眼时时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每一个轻微的响动,都能使他的神经陡然紧绷。
唐炯和鲍超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镇定如常,对他们来说,战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努力了牺牲了,最后还是失败了。如果今晚法国人真的敢持枪硬闯,这一仗该怎么打,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唐炯回头看了眼鲍超,鲍超的脸是灰色的,但目光却依然坚毅无比,他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好像在说,我们在越南尚且打败过他们一次,今在自己的国土上,惧他何来?
门外传来一声呼喝,紧接着便是“突、突、突”的一阵连环枪响。厘金局的官员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唐炯回头朝他看了一眼,“莫怕,在这里坐着便是。”
话落间,只听孔孝纲一声大喝:“给老子打!”
枪声大作,枪火在黑暗中不停地闪烁着,像是过年时燃放的鞭炮,只是眼前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叫人惊心动魄。
不一会儿,枪声渐歇,一阵嘈杂声后,孔孝纲和席茂之大步走进来。唐炯沉声问道:“如何?”
席茂之道:“打死了对方一人,我方死了三人,货给他们抢走了。”
“怎么办?”厘金局的官员惊恐地看向唐炯,神色慌乱。
“没你的事了。”唐炯起身,“去置办三具上好的棺材,带着牺牲的三位兄弟,回昆明!”
“明白。”席茂之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席某这就差人去办。”
雪下了一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天明时分,雪花依旧在飘着,席茂之、孔孝纲领着一小队清兵,护送三具棺木,徐徐地走出这座边关小城,老百姓自发地前来相送,一脸的愤然之色。及至城门时,孔孝纲倏地回头,朝着百姓大喊道:“黄毛鬼杀我同胞,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百姓的情绪顿时被激发了出来,高喊:“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喊声透过寒风,透过白茫茫的天地,直达天际。
席茂之看着愤怒的百姓,振臂高呼:“黄毛鬼持械入境,杀我将士,此事一定要讨个说法,可有人敢随我们去昆明,把这口气争回来!”
“走!走!”几个义愤填膺的百姓带头走了出来。如此连续两日,所经之处,加入的百姓越来越多,抵达昆明的时候,已然形成一支浩浩荡荡数百人的队伍。
唐炯早已交代守城官,守卒见那一拨人入城,只当作没看见,放了他们进去,一场更大的风波,即将在昆明城里爆发!
入了城后,唐炯马不停蹄地赶往总督府,向岑毓英请示:“人已经到了,下一步如何行事?”
“百姓怕官府,官府怕洋人,洋人怕百姓。”岑毓英自嘲地笑了一声,道,“那么对付洋人的大事就只能交给百姓了,想办法煽动更多的百姓加入进来,让洋人坐立不安,叫他们明白这是在中国,不是他家的后院!”
待唐炯出去后,岑毓英又交代幕僚赵藩道:“去通知一下王炽,叫他做好竞标的准备,这场战争打响了。”
赵藩出去后没多久,孙毓汶就到了,从他的急促的脚步以及阴沉的表情中可以看得出来,他是来问罪的。
“这是你指使的吗?”孙毓汶铁着脸问。
岑毓英走到椅子前坐下,暗暗地吸了口气,最近不知为何,情绪一激动,心口就会发痛,他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后,这才说道:“司空大人,洋人带武器入境,非同小可,必须阻止。这回你纵容了他们携带武器,下回他们就开始杀人了。”
“你知道如此做的后果吗?”孙毓汶气愤地看着他道,“洋人会恼羞成怒,昆明会乱,局面有可能会不堪收拾。”
“我知道。”岑毓英淡淡地道,“这本来就是一场拉锯战。”
孙毓汶看着他的表情,突然一拍桌子,“知道你还如此做?你就不怕皇上摘了你的顶戴,取了你的人头!”
岑毓英闻言,只觉心口又传来一阵隐痛,他暗咬了咬牙,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不怕司空大人笑话,在年轻的时候,我十分看重官位,想尽了法子往上爬,先后在贵州、云南、福建担任巡抚,像一个苦行僧,游历遍世间,看尽了民间疾苦,对名利倒是看淡了。况且如今上了年纪,已是将死之人,就算是皇上要摘了我的顶戴,取了我的项上人头,又有何所畏惧?”
“此事你是要做到底了?”
岑毓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他的脸色却分明在告诉孙毓汶,只要洋人不服软,他就不后退。
孙毓汶悻悻然地走了,岑毓英看着他出去的背影,灰白色的脸上突然涌上一抹红潮,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来!
昆明城沸腾了,老百姓纷纷拥上街头,举着横幅、喊着口号,要把洋人赶出中国去。
站在街头,看着愤怒的人们,王炽的气血亦翻涌起来,他转身看向身边的李耀庭:“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全城的百姓都和我们站在一起了!”
“可惜马兄弟不在了。”李耀庭秀眉一动,喟然道,“要不然我们三兄弟又可以在这座城池里并肩作战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都老了,激情退却,不会再如当初时的那样,不顾一切地去拼搏。”王炽道,“现在看来,拼搏与年龄无关,与地位和钱财无关,只要理想不灭,当初的情怀未改,便要奋斗不息。”
说话间,王宏图走过来道:“百姓拥向教堂去了,席伯伯问下一步如何行事?”
“砸!”王炽生硬地道,“把那些洋教堂都砸了,然后发动百姓,包围领事府。”王宏图激动地应了一声,跑了开去。
“我们去趟矿务局。”王炽道,“现在到了让我们的直接竞争对手胆战心惊的时候了。”
李耀庭微微一笑:“现在矿民都是向着你的,民心所向,在这样的仇洋浪潮中,是该让本沙明重新审视自己了。”
矿务局督办沈屈听了王炽的意思,说道:“是该这么做了,我一定全力配合。”
当下,马上去向唐炯申请。唐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沈屈领命,奔赴东川。他在矿区任职多年,有深厚的根基,而且矿民拿了同庆丰垫付的工钱,过了个放心年,对王炽感恩戴德。因此沈屈一声令下,矿民们立刻行动起来,与昆明城的百姓遥相呼应,也开始游行示威,要把本沙明驱离矿区。
民间的谚语端的是老百姓知识的结晶,所谓洋人怕百姓果然不虚。本沙明见矿区与昆明城区的游行连成一片,仿佛整个云南的百姓都陷入了狂热之中,他自己恰似沧海一粟,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恐惧,连忙跑去找方苏雅,不想方苏雅没在领事府,说是去找岑毓英交涉去了。本沙明心想,方苏雅非是寻常人物,他出马了,相信很快就会带来好消息,索性就在领事府等他回来罢了。
此时,方苏雅正坐在总督府内,等着岑毓英出来见他。等了许久才见岑毓英徐徐地出来,不由冷笑道:“总督大人好大的架子啊!”
岑毓英在赵藩的陪同下,慢慢悠悠地在椅子上坐下,抬目道:“非是本官架子大,实在是近来身体不适,怠慢了!”
方苏雅以为这只是托词,大声道:“总督大人,我今天正式告诉你,我们运武器入境,仅仅是出于安全考虑,并没有对中方形成任何威胁,而你们的人扣押我方运送入境的货物,并打死了我方士兵一名,此事相当严重,我要求你马上下令平息这场风波,不然的话,真把我方惹恼了,一旦我方士兵出手还击,昆明城将会变成战场,这个后果你承担不起。”
岑毓英无视他的恫吓,却是冷笑了一声,问道:“领事大人知道本官参与过中法之战吗?”
方苏雅一愣,反问道:“那又如何?”
岑毓英道:“在这个国家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捍卫它的完整。”
方苏雅嘴上的八字须一翘,道:“这么说来,总督大人不但无意平息风波,而且还有可能是这场风波的幕后推动者了?”
“你是个合格的外交官,善于利用语言抓对方的空隙。”岑毓英沉着脸道,“不过我要告诉你两件事:其一,昆明城百姓愤然抗议,完全是自发的行为,他们是这座城池的主人,当外族进入,并在他们的地盘为所欲为的时候,他们的尊严和主权受到了严重的挑衅,他们的愤然是完全合理的,你要本官去处理,如何处理,帮着你们去打压自己的百姓吗?其二,中法停战后,双方制定的条约第三十五条明确规定,不得携带任何危险物品入境,不管你运送枪支进来是出于什么目的,厘金局将其扣押,完全是遵照两国条约行事。倒是你的军队,强行闯入厘金局,打杀我三人,抢走被扣押之物,性质恶劣,严重损害了我方利益。今天本官也郑重警告于你,此事即便是捅到朝廷,也无济于事,法不责众,面对这场轰轰烈烈的游行,皇上也只能从百姓的利益出发,保证他们的安全和利益。如果你不交出那批枪支,或者不退出云南,决计讨不了好处。”
方苏雅极力地压抑着怒火:“你真不怕昆明变成战场吗?”
岑毓英霍地起身,厉声道:“你倒是试试!”
赵藩急急地从外面走进来,见岑毓英正在发火,连忙停下脚步,愣在门口。岑毓英目光一抬,低喝道:“进来!”
赵藩入内,禀道:“启禀大人,百姓烧毁了两座教堂,正向领事府而去。”
岑毓英目光一转,看向方苏雅。方苏雅已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起身面向岑毓英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岑毓英道:“事到如今,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运送枪支入境,你究竟是意欲何为?”
方苏雅道:“我说了,是出于安全考虑。”
“是为了保证能顺利执掌东川矿产吧?”岑毓英一下子把话挑开了,“入驻矿业,进而修建铁路,一步一步掌握云南的经济权,这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是吗,领事大人?”
方苏雅脸上一热:“你的条件是让我们退出矿业的竞争?”
岑毓英摇了摇头,“昆明既然开放了通商口岸,本官便无权干涉正当的商业竞争,只要你交出非法运入境的枪支,不要在云南颐指气使,为所欲为,民怨自然会平息。”
方苏雅沉吟片晌,道:“你赢了,总督大人!”
岑毓英听到这句话,暗松了口气,朝赵藩道:“命令鲍将军出兵去控制场面,保证领事府的安全,并劝导老百姓,法国人已同意交出非法枪支,并已向我方道歉。另通知矿务局,准备明日竞标。”
赵藩领命出去后,方苏雅讶然道:“总督大人,我什么时候说要向你道歉了?”
岑毓英笑道:“我替领事大人在百姓面前做个顺水人情不好吗?”
“好!好!”方苏雅仰首一笑,咬了咬牙,转身出去了。
这场由竞标而延伸出来的风波平息了,在官民双方的配合下,演绎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斗洋人的好戏,而且以胜利收场。在百姓解散的时候,王炽动用同庆丰的大部分伙计,安抚事件中受伤的百姓,予以疗养费。
是日傍晚,王炽接到方苏雅邀请,让他去领事府共进晚餐。李耀庭闻言,忙道:“会不会是什么阴谋,让席大哥、孔三弟陪你去吧?”
王炽笑着摇头道:“方苏雅我还是了解的,他不会对我下手,放心吧。忙了几天,竞标在即,大家都回去休息便是。”
领事府内,方苏雅备好了一桌菜,并准备了两瓶狼翻锅,见王炽到来,像老朋友一样哈哈笑着迎将上来。王炽看到他的神态,心下虽然讶异,却也并不怀疑,此人对人对事的态度,绝不能用常情去忖度,因此也做出一副高兴状,与他拥抱了一下。
“知道今晚为什么请你来吗?”方苏雅请王炽落座后,边斟酒边道。
“在下愚昧,请领事大人指教。”
“为你庆祝。”方苏雅端起杯子,笑意盈盈地看着王炽。
王炽扶着杯子,一时不知该不该端起来。他能看得出方苏雅的笑意是真诚的,但他实在无法理解,作为敌对方,在刚刚过去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斗争中,法方败下阵来,莫非他真能抛下怨恨,把酒言欢,并且给他的敌人庆祝?
“你很高明。”方苏雅端着杯子把手伸过去,“我输得心服口服,作为你私下里的朋友,我真心佩服你。”
“多谢!”王炽也伸出手去,与其碰了一杯,两人将一杯的狼翻锅一口饮尽。
方苏雅把酒斟满:“明天就要竞标了,你会怎么做?”
王炽道:“不遗余力,不惜代价。”
方苏雅想了想,说道:“从生意人的角度来说,投资矿业前期投入大,产生效益也较慢,而且你们的国家不稳定,说实话,你不惜代价要拿下这块业务,是有风险的。”
“领事大人说得没错。”王炽点头道,“既然您如此坦诚,在下便也与您交交心。几十年来,我是弥勒乡十八寨的一个无名小子,家里穷,便倒卖一些东西,以此来维持家用。一两年下来,倒也积攒了一二百两银子,这像是一道希望之光,把我的心给照亮了。那时候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能如陶朱公一般,行走于商场,却不为金钱所束缚,自在潇洒,该是多好!经过这几十年的打拼,我积累了些家产,在别人眼里,我已经算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了,所以我想实现当年的夙愿,哪怕是把我的家产如数散尽,我也做有利于百姓有利于这个国家的事。”
“我明白了,你是要散尽家产,捍卫国家民族的利益。”方苏雅抿了口酒,“看来明天你的胜算很大,有时候置之死地能后生。”
“多谢!”王炽举杯,真诚地敬了他一杯。
方苏雅放下杯子后,抬头道:“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要明白,即便是你明天胜出了,你我之间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我明白。”王炽慢慢地开始了解方苏雅了,抛开国别、政治、信仰等因素,这是一个真正的君子。所谓的君子,不一定要是朋友,也可以是敌人,你可以与他把酒言欢,推心置腹,你也会与他针锋相对,剑来刀往,但这一切都是透明的,坦坦荡荡的。想到此处,王炽不由得笑了,生平能遇上这样的敌人,也未尝不是件幸事。“你是来勘察路线,给你的国家修建铁路打头阵的。这条铁路一旦修建起来,路权就会在你们的手里,云南就会成为你们的天下,这必将成为我的一块心病。”
“哦?”方苏雅笑嘻嘻地看着他道,“看来你果然有心要与我争夺铁路的路权!”
“你我易地而处,若是在你的国家,有外国人要来修铁路,而且这条铁路修起来后,还不是你的国家能掌控的,估计你也会为此感到寝食难安。”王炽认真地道,“这就好像一条绳子,约束了你的双腿,让你不能自主,只能由着对方走,十分不自在。”
“话是如此说。”方苏雅也认真地道,“可是以清政府如今的状况,慈禧老太后把持着朝政,那位小皇帝呢,渐渐长大了,又想亲政,宫廷不稳,再加上国内外之局势又令朝廷应接不暇,他们根本没有能力来料理这些事情,你我的这一战,只怕你会输。”
王炽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道:“路权之争,在于国家强盛与否,非是在下所能定夺。不过在下相信,这个国家终究会改变。若是在下输了,还有儿子在,在下会叫他继续为此努力。”
“我很佩服你的决心!”方苏雅笑道,“你是一个伟大的商人,你会被载入中国的史册的!”
王炽哈哈一笑,道:“若几百年后,真有人提起我王炽,必也会提到你方苏雅。”
方苏雅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倒也不假,我本来就是个怪人,又与你这位大生意人纠缠上了,提到你的事迹时,又岂能少了我?哈哈,看来我要被载入你们中国人的史册了,此乃意外之收获!”
许是两人各自怀揣着梦想,怀揣着要为自己的国家建功立业之心,而在彼此的心中,又都压着沉重的负担,这一晚两人都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李晓茹在家里等到半夜,未见王炽踪影,心下不安,便会同长子王宏图去领事府,这才把烂醉如泥的王炽接了回来。
一场宿醉,次日酒醒时,依然让王炽头疼不已。李晓茹埋怨道:“你与那黄毛鬼何来那么多话说,竟是喝了这么多酒!”
王炽摸着头道:“你却是不知,那是一个十分有趣之人。”
正说话间,王宏图大步走入卧室来,“父亲,唐大人差人来说,鲍超将军过世了。”
“什么?”王炽一惊,酒立时便醒了,连忙下床穿了衣服便往外走。
李晓茹叫道:“莫忘了今日竞标!”
王炽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吩咐王宏图道:“你去把你的李伯伯、于伯伯都召集起来,一个时辰后,我若未曾回来,让他们先去总督府。”
走到鲍府时,刚至门口便可闻悲恸之声,到了里面,见岑毓英、唐炯、孙毓汶等人已经在了,大家都低着头,一副哀痛之状。王炽目光一转,只见岑毓英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劲儿,灰中掺白,微微地皱起眉头,右手搭在心口上,一副痛苦之状,这是因为鲍超的死而悲怀,还是犯了什么病症?
王炽在灵前祭拜了后,走到岑毓英旁边,轻声道:“岑大人,你……”
岑毓英轻轻地摇了摇头:“放心,我没事。”事实上与在场的所有官员相比,岑毓英是最为难过的一个,他与鲍超在越南曾经出生入死,那一年多的时候,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看着鲍超那毫无生气的脸,岑毓英是真的伤了心。马如龙走了,鲍超也相继而去,他知道自己业已时日无多,人生何其苦短!
又过了会儿,岑毓英去与鲍超家属作别,经孙毓汶同意后,便带了唐炯、沈屈、王炽等人出来,径往总督府。
及至府内时,方苏雅、本沙明已经到了,另一边则是李耀庭所率的王炽团队。乔致中临时负责招呼着双方人员,见孙毓汶、岑毓英等人进来,皆起身相迎。
岑毓英落座后,道:“今日诸位皆是奔着矿务而来,客套话都免了吧。本官现代表朝廷,宣布东川、个旧矿业的竞标正式开始,为确保公平、公正,本次竞标由法方的方苏雅、中方的孙毓汶大人共同见证,起价为十万两白银,自由竞价。”
本沙明看了眼王炽,率先叫价二十万,王炽不甘落后,亦是提价十万。双方将价格标至六十万两白银时,本沙明的脸色已然十分不自在,他背后虽然有法国政府和相关矿业公司的支持,可他们毕竟与王炽的目的不一样。王炽是为了保护民族工业不受洋人染指,不惜倾家荡产,而本沙明则完全是出于商业目的,一旦价格超出了他们的预算,只能选择退局。
本沙明看着王炽,见他依然是一脸的轻松,不由得心头一慌,咬了咬牙欲最后一搏,叫出了七十万两。
这是在本沙明的权限范围内最后的价格了,是时,他像是一个负重超荷的挑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方苏雅目光一转,看向王炽,他知道今日王炽赢定了,事实上在他同意交出入境的枪支,当面向岑毓英服软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了今日的局面。在王炽面前,法国人没有资金优势,只有在武力恫吓和外交手段的配合下,方才有可能压制王炽,不幸的是岑毓英找到了对付法国人的办法,使得他们的优势荡然无存。
“八十万两!”当王炽喊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本沙明陡然拍桌子起身,也不说话,阴着张脸扬长而去。
“恭喜!”方苏雅早已猜到结局,并不感到意外,向王炽道了喜后,亦走了出去。
岑毓英率先击掌,紧接着全场响起如雷般的掌声。王炽如释重负,起身拱手相谢。而另一个如释重负之人则是孙毓汶,他在来云南之前,本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此事一波三折之后,竟然柳暗花明!能如此结局,自然是好的,他省心了,也好向朝廷交代了。
然而让孙毓汶意外的是,在他即将回京时,岑毓英却给他出了个难题,不肯缴纳竞标所得的银子。
孙毓汶闻言,顿时就蒙了。矿区是属于朝廷的,现在交给商人使用,那八十万两的竞标所得,按理是要上缴朝廷的。不管他王炽为国家做了多大贡献,该缴的还是得缴,不然让他这个见证人下来做什么?
然而岑毓英却硬不给,说道:“王炽为保民族工业不失,出钱出力,可谓是鞠躬尽瘁,况且他也不是金库,一下子拿出了八十万两之后,还要重建矿区,引进专业设备,朝廷理应拨款支持建设。”
孙毓汶闻言,厉色道:“是否拨专款协助王炽,那是朝廷的事,得让朝廷商议之后才能定夺,如今这笔竞标款,我必须带回去。”
岑毓英看了他一眼:“要带可以,但司空大人只能带走二十万两。”
孙毓汶讶然道:“这是何道理?”
“中法战争期间,王炽为了支持我军作战,一下子拿出了六十万两银子,以资军饷,这件事司空大人不会不知道吧?”岑毓英道,“现在战争结束有段时间了,有借就得有还,赖着不还却算是哪门子事?”
孙毓汶哑口无言,他知道岑毓英是在维护王炽的利益,保护商人就是在保护地方经济,他无话可说,只道:“待本官回京禀明太后,看她如何收拾你!”就气冲冲地走了。
慈禧太后听说了竞标之事后,盛赞王炽不得了,自贡、犍为的盐场在他手底下重建了,东川、个旧的矿业再入他的手,连法国人都没能奈何得了他,是个奇才。高兴之余,又说道:“在当今的局势下,哪个都不容易,那六十万两银子就由岑毓英做主了吧,说不得日后还要依仗他们。”
孙毓汶听了这番话,心下凄然,堂堂一国之太后,行事还要顾前虑后,留给臣子一些脸面,给自个儿留条退路!
此后,乔致中被革职查办,后经证实,其贪污赃款多达上百万两白银,判秋后处斩,武得全判十年刑狱,一干涉案官员,视涉贪数额之大小、参与贪污情节之轻重,各有判决。
话休絮烦,且说岑毓英得到朝廷批复后,将那六十万两银子送去给了王炽。王炽这才得知,当日岑毓英询问同庆丰的经济情况,原来是为今日此举,大为感动,道:“承蒙大人体恤,在下感激不尽,待他日矿区投入生产后,定当竭尽全力,报效朝廷!”
岑毓英道:“你我兄弟,说这些客套话作甚,云南经济局势之稳定,还要依仗于你,朝廷资助和保护生意人也是理所应当。”
因见岑毓英面色灰暗,病态恹恹,王炽趁机询问其身体情况。岑毓英却只说无妨,上了年纪,难免有些小毛病。王炽看得出岑毓英的身体绝非小毛病,但其不肯说,也就没再刨根问底,劝其保重身体。
诚如慈禧太后所言,凡成大事者必是奇才无疑,然即便是天纵奇才,王炽也用了大半生的时间才建立起他的商业帝国。拿下矿业后,王炽开始重建、改革矿区,从上海引进设备,替换或新增矿区的管理人员。从这一年的下半年开始,云南的矿业如若枯木逢春,重又焕发出生机,大家都忙碌了起来,脸上又有了笑意和对未来的憧憬。
与此同时,从掌握四川盐业,到执掌云南的矿产,在新形势下,王炽及时地把握住了工业革命的源头,也就意味着他的事业也达到了巅峰,这一年,王炽正好五十岁。从次年起,王炽每年向京城缴纳铜料五十万斤,十年如一日,直至他辞世,从未间断。此外,铅、锌、锡等矿物的产量也连年增加,最高时每月达到十万斤以上。
在矿区投入生产,趋于稳定后,王炽又兴办个旧锡业公司、昆明纺织厂,筹办开发昆明石龙坝水电站等现代工厂。随着业务的不断发展,此时的王炽,成了中国西南地区不折不扣的巨商,自光绪十三年至宣统三年间,同庆丰红利达到389万余两,富过半个云南。而王炽本人则一跃成为名震南北的“钱王”,被誉为“执全国商界牛耳”的云南金融业开山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