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如龙被从镇南关遣回国的时候哭了。
当年他因为情爱,少年为将,跟着杜文秀东征西讨,后为功名,保卫昆明,参与大渡河战役,一晃眼大半辈子过去了,打了无数场仗,只有今天,教他有一种难以割舍的心痛。
看着眼前这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出征时的誓言还犹在耳际,那波澜壮阔、振聋发聩的豪言壮语,似乎化作了一柄铁锤,在撞击着他的心。他要当逃兵躲回国内去了,将他们抛在了异国他乡。
接下来的战争会更加残酷,这些他从湖南带过来的兄弟,有几人能踏上归途,再与亲人团聚?
马如龙坐在马车前,眼睛一闭,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从此之后,他将成为一个废人,再也不能为国出征,更不可能跟他们一起在枪林弹雨中奋勇作战了!这是种解脱吗?不,这对一名将领而言,恐怕是噬心般的噩梦。
细雨绵绵的云南边陲,天气兀自异常闷热,马如龙的胸口像是被压了块巨石,压抑得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把身子一转,钻入了马车内,没有告别的言语,没有难舍的拥抱,岑毓英、鲍超率着那支湘军,呆若木鸡地站在细雨里,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好似他们的灵魂跟着马如龙,一道回了故乡。
王炽在得知马如龙回国的消息时,连忙招呼席茂之、孔孝纲、于怀清等旧友以及妻子李晓茹出城相迎。
马车在雨中辚辚而来,王炽迫不及待地走将上去,当看到马如龙绑着厚厚的绑带的左臂时,不由得愣了一下:“马兄弟,你这是……”
马如龙看了眼来迎接他的诸人,淡淡一笑,笑容里看不到喜悦,连眼神也是黯淡的:“废了。”
李晓茹上前两步,走到王炽的旁边,轻声道:“只要人还活着就好。”其实她看得出来,马如龙这次回来,完全变了番模样。年轻时,她曾如痴如醉地追求过他,看中的便是他身上那股英雄气概,以及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而如今,他身上却已看不出丝毫的豪情,倒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把魂丢在了越南!
大家尽量说些高兴的话,希望能冲淡马如龙心中的忧伤,然无论大伙儿怎么说,马如龙却只是淡淡地应和着,并没有多大的兴趣。王炽突似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李兄弟这几日也在昆明,只是去了东川,考察矿区去了,不日即回,咱们兄弟好生聚聚。”
马如龙闻言,目光闪了一下,点头道:“甚好。”
是日晚上,李晓茹特意安排了桌家宴,大家刚刚入席,李耀庭带着两个少年人果然就到了。这时候的李耀庭尽管还透着股书生的优雅之气质,但举止之间隐隐然透出成功商人的强大气场,嘴上留着短须,目光炯炯,更显得稳重。
马如龙起身时,似乎要拱手相迎,发现左手抬不起来时,尴尬地笑了笑,“李兄弟别来无恙?”
李耀庭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异常,疾步上去,看了看其手臂,眉头一拢,叹道:“刀枪无眼,教兄弟受苦了!”
马如龙道声不妨事,目光一抬,落向与李耀庭同来的两位少年,微哂道:“宏图、湛阳都已长大成人,好快啊!”
王宏图、李湛阳两人急忙上来行礼,寒暄了一番后,重又入席,众人有意避开战事不谈,只说些家常,这一餐饭还算是吃得高兴。
晚膳后,王炽把大家领到客厅,指着王宏图、李湛阳两人笑道:“此番我叫他俩跟着李兄弟一道去东川,目的就是想考考他们在勘察完矿区后,有怎样的想法。”
马如龙目光一抬,王宏图有点像王炽,浓眉大眼,只是体形比王炽略为高大些,因此看上去更像是个练武之人,难以和生意人联系起来;李湛阳相对文静一些,许是受其父影响,读了不少的书,身上隐隐然有股书卷气。他瞟了这两人一眼后,笑道:“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眼里看来,自然也就不尽相同。不过说起生意之道,他俩的父亲皆为当今商界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们究竟受了其父多少影响,就看这一趟东川之行的成果了,倒是勾起了我的兴趣!”
是时,李晓茹正好走过来,给了王炽一个白眼,朝马如龙道:“马兄弟休要学他,孩子尚小,应好生读书才是,他却急急地叫宏图学经商之道,说是日后好接他的班,还叫李兄弟把湛阳也带了去,说是要比比哪个孩子更有商业天赋。”
“这就更有趣了。”马如龙眉头一展,“说来听听吧。”
“小侄先说吧。”李湛阳好似表功心切,抢先开口了。王宏图慢了一拍,颇有些不快地瞪了眼李湛阳,到了嘴边的话只得生生咽了回去。马如龙看在眼里,心里难免不快,想他与王炽、李耀庭出生入死,情同手足,虽非亲人,却胜似亲人,如何到了后辈,便没了这般的亲情?
“小侄在东川走访了一遍后,才明白洋人为何迫不及待地要打进来。”只听李湛阳道,“我朝之铜矿,发展至今,大致可分为三个重要时期:第一个阶段是在雍正帝之前,我朝所用之铜皆从日本购买,谓之洋铜。后来日本控制铜料出口,促使我朝自行开发,因此在乾隆帝至今,我朝矿业发展迅速,至嘉庆帝时达到了一个顶峰,此为第二阶段,也是我朝的黄金时期;从咸丰帝始,乱象渐生,特别是长毛军兴起后,各路义军纷纷擎旗起义,致使矿业基本停滞,直到如今,未尝得以恢复,洋人急于入侵,便是要攫取我朝之资源。”
这一番话,一听便知是喝了许多墨水之人才能够说得出来,短短几句话,把大清朝的矿业情况说了个清楚。但从商业的角度来看,未免有掉书袋之嫌,并未道出实际想法,更没有可实施的商业手段。
王炽显然也不甚满意,问道:“那么按贤侄之见,我们可否涉足矿业?”
李湛阳细长的眉毛一扬,“小侄以为,尚待商榷。”
“哦?”李耀庭忍不住发问道,“既然洋人急于攫取我朝资源,为何我们不能涉足呢?”
李湛阳道:“挖矿采铜是个投入巨大且极为消耗人力、物力的行业,这在前朝便有前车之鉴。挖矿之初,矿井尚浅,各项投入自然不大,可是随着矿井越挖越深,所用劳力就越来越巨大,光是运土、排水每日便需要数千人。矿洞之内崎岖曲折,五步一火,十步一灯,所耗之油也就越来越多。还有就是烧铜之炭火,在嘉庆朝的时候,由于附近山林皆被砍伐俱尽,所需炭火甚至要从外地运入,以至于区区炭火水涨船高。山林被大批砍伐,雨水一来,泥石俱下,道路被淹,修路、运输之成本也随之增加。因此,嘉庆帝时期,虽说矿业红火,但已呈虚高之势,倒闭之矿区不计其数。洋人之所以急着来争资源,乃因了他们有更为先进的工具,而我们则没有。”
这一番阔论说将出来后,王炽不由得频频点头,李耀庭眼中也是大放光彩,心想这小子的书果然不是白读的。
王炽问道:“那么贤侄的结论是,不宜投入矿业了?”
李湛阳点头道:“小侄正是此意。”
李耀庭秀眉一动,没有说话。马如龙静静地听着,听完之后,对李湛阳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他与其父一般心细,可惜的是胆子不大,少了王炽、李耀庭的这种敢打敢拼敢闯的勇气。不过王氏集团的商业模式已然建立健全,他当个守成之人却是绰绰有余。
王炽把目光一转,朝王宏图道:“你呢,可有心得?”
李晓茹嘴上说是王炽过早地让孩子经商不好,可真正到了王宏图发表言论时,望子成龙之心,人皆有之,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不知儿子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王宏图浓眉一紧,似乎有跟李湛阳置气的意味,道:“我倒觉得矿业投入虽然巨大,却是势在必行,不得不涉入。”
王炽饶有兴趣地道:“明知有风险,还要执意涉入,却是为何?”
“父亲经常说,人弃我取,人需我予,孩子细细想了一下,此乃经商之金玉良言也。”王宏图眼中精光一闪,大声道,“国家大乱,经济凋敝,作为大生意人,理应肩负起振兴工业、振兴经济之责任,此乃其一也;其二,矿业不兴,商人退避三舍,然而洋人能做,我们为何就不能?去年我代父亲去上海考察同庆丰分号时,顺便看了下那边的设备,挖矿、排水等一应设备,完全可以引进购买,如此虽说前期投入较大,但从长远着眼,无疑会减少后期投入,此乃一劳永逸之好事;其三,我们不仅要开发铜矿,还需要开发铁矿、锡矿等,发展我民族工业,取他人舍弃之生意,济国家建设之所需,此正合父亲人弃我取,人需我予之经商之道。”
李耀庭闻言,击掌称好:“宏图果然是了不得,把你父亲的那一套运用得灵活自如!”
李晓茹暗松了口气,心想这小子果然不愧是王四和她的儿子,天生一块经商的好料!思忖间,发现李湛阳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不由得心头一震,又想,这两人脾性不同,观念不一,说不到一块儿,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倒是得小心一些了。
王炽目光炯炯地看着儿子,未见喜悦之情,兀自问道:“再远大的目标,也需要具体的实施方案,你可有想过?”
“孩儿想过。”王宏图说了八个字,“官府主导,民间主营。”
听到这八字,王炽心头微微一震,心想这小子年纪轻轻,莫非已把官商之道看透了吗?便又问道:“何为官府主导,民间主营?”
王宏图道:“国家越乱,官员越贪,自古如斯。矿产这一块也是这样,那些厂主[1]上不顾国家,下不理民情,只图自保,贪婪成性,此可谓是我朝之积弊沉疴,需要官府大力肃贪,唯如此,前去投资的商人,方可安心经营。”
王炽朝李耀庭瞟了一眼,李耀庭微哂着点了点头。其实在去东川之前,他与李耀庭已然有投资矿业的打算,只不过预算巨大,需要同庆丰、天顺祥联合起来投入人力、物力,这才让李耀庭亲自跑来云南一趟。王宏图的观点,显然是合两人口味的,他们之所以有今天,都是拼出来的,商场如战场,有时候顾虑得多了,未必是好事。
马如龙也颇为欣赏地看了眼王宏图,微哂道:“看来你不只调查了市场,还侧面打听了官场的动向?”
王宏图朝马如龙拱手道:“马叔叔所言不差,只是云南的官场究竟会怎么变,还需要马叔叔不吝赐告。”
马如龙道:“你且说说吧,只要我知道的,定是不会隐瞒。”
王宏图道:“云南自桑总督故去,岑大人接掌总督之位后,巡抚一职迟迟不见接任之人,小侄倒是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朝廷有意整顿云南吏治,会派一位铁面无私的人物下来,但究竟是哪位厉害人物,却是不得而知。”
马如龙朝王炽看了一眼,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朝廷到底会派何人下来,不过朝廷有意整治云南倒是真的,这一点相信你的父亲比我更为清楚。”
王炽哈哈一笑,道:“咱们自家屋里说话,我也就不绕弯子了,眼下之云南,岑总督出征在外,新任巡抚之人选悬而未决,云南之政事基本由布政使大人乔致中代理。这位乔大人并无多少能耐,据说是仗着朝中有人,才一步步升至布政使之位,为人贪婪,其手伸入茶业、盐业、矿业等重要行业。因其位高权重,人人都得巴结着他,其赃款之巨,据说足以顶半个云南。不过这些我也只是听说,他是否真的是云南一条大大的蛆虫,只有等新的巡抚大人上任了,方可见分晓。”
李耀庭道:“我和王兄弟的意思是,先去投石问路,看看矿业这一块,是不是真的上下勾结,监守自盗,外人是不是真的很难插足。”
马如龙的目光从李耀庭、王炽两人身上扫过,突然叹息道:“你俩都是无意官场,凭着自己的能力,这许多年过关斩将,方才有了今日之业绩。看你们依然是敢打敢拼,激情不输当年,令我好生羡慕。”
王炽听了这话,心中一震,怕又勾起马如龙的伤心事,连忙把话题转了开去。马如龙勉强又闲谈会儿,只说乏了,便下去休息。众人见天已不早,各自回去歇息不提。那李湛阳临行时看了眼王宏图,眼神之中尽是不服之怨气,看来他书虽读了不少,心胸却难敌其父之万一,性情决定命运,此也为日后之祸埋下了伏笔。
三日后,马如龙说是要离开云南,去湖南与妻儿聚聚。王炽、李耀庭听他说要去和妻儿相会,自是不便挽留,就放了他回去。一行人送至城外方才告别,可惜的是十里相送之情,也难敌命数之捉弄,也许李耀庭、王炽怎么也不会想到,此番昆明一别,竟是与马如龙最后的诀别。
一月之后,从湖南传来消息,马如龙郁郁而终,享年四十五岁。大清王朝之翘楚,年少成名,曾意气风发,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光耀门楣,一生参战无数,身上尽是战后留下的伤疤,到头来终是难敌寂寞,接受不了不能再带兵打仗,不能再与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伍的事实,在战事四起、国家四分五裂的环境中,一边关注着前线的消息,一边想着自己的处境,忧愤之至,抑郁而亡!
王炽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如遭五雷轰顶,半晌没回过神儿来。往事若水花般一片片在眼前泛起,从弥勒一战时,被辛小妹恨之入骨的马都统,到昆明保卫战中年少气盛、逼迫桑春荣许他官职的马总兵,再到大渡河大捷后大闹重庆府的马提督……往事一件一件犹在眼前,岁月如歌,在记录着他不平凡的一生的同时,也将他送入了墓地。
马如龙留了封遗书,托家人交给王炽,书中大概的意思是,征战半生,最恨未能死在战场,赋闲在家,抑郁而终,实在愧对祖宗,愧对朝廷。为官多年,并没留下什么,希望王炽能照料他的家小,以使他们不用担惊受怕,受人欺凌。
王炽专门带着李晓茹去了趟湖南长沙,安葬了马如龙后要将曾小雪与其子马跃虎带回昆明。可没想到曾小雪表面温柔,内心却也固执得紧,死活要留在长沙,说是马如龙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其虽已故,可魂在这里,她要在这里陪着他。其子马跃虎也不肯离开母亲,问他今后的志向时,他说要承父亲之志,考武官打洋人。
王炽无奈,只得交代长沙的同庆丰分号掌柜,好生照看他们,其所有生活开支,皆从同庆丰的账上出。
从长沙回来后,王炽便带了席茂之、孔孝纲两兄弟,亲自去了东川,要试试矿业的水究竟有多深。
岑毓英率军退到镇南关时,城内城外一片狼藉,据城内的百姓讲,此地曾是广西巡抚潘鼎新镇守,法军来了后那厮吓破了胆,不战而退。法军入关,怕清军的援兵赶来,不敢停留,打砸抢烧了一日,焚关而去,如今的镇南关,无隔宿之粮,几乎是一座空城。
岑毓英在城内视察了一圈,最后对老百姓及全体将士道:“镇南关绝非是一座空城,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一定会把日子过下去。而且我向大家保证,此番我们来了,就绝不会撤退,绝不会再让你们受黄毛鬼的欺负,如违此言,便似此箭!”话落间,取过一支箭,用力一折,当中而断。随着箭断的声响,岑毓英的眼里迸射出一道逼人的光来,他下定了决心,这一次即便是朝廷让他们撤走,法军把这座城池围得铁桶一般,他也要与这座城共存亡,给死去的将士和活着的百姓一个圆满的交代!
入城后,全军将士休息了一天,岑毓英一边命人去云南调粮,以补充军民的生活物资,一边把部队分作五个梯队,第一、第二梯队负责加固城墙,第三、第四梯队在城门外围筑起一道高七尺、长三里、宽一丈的堑壕,相当于是在城墙外另筑一堵外墙,第五梯队则负责在堑壕外围再挖一道掩体工事,以防法军再度来袭。
约半月之后,城门里外的工事已修筑完毕,云南的粮草也调运到位了,云南腾越总兵蒋宗汉率部赶来支援。如此,滇军、湘军、桂军联合起来,已有三万左右的兵力,调度得当的话,堪与法军一战了。
岑毓英站在城楼上,望着下面两道新修的工事,一颗心方才落到实地。法军装备虽好,但他们毕竟也是血肉之躯,要想攻破前后这三道防御阵地,突破城门,绝非易事。从他率兵出征至今,一路退到了镇南关,这里将是他和法军最后的决战阵地,无论此战结果如何,也不管是生还是死,为官一生,他无愧于心了。
1885年3月23日,探子来报说,位于谅山的黑旗军溃败,法军正往镇南关而来。岑毓英问有多少兵力,探子答道:“约是七八千人,有重炮随军而行。”
岑毓英眉头一沉,没有说话。若是换在冷兵器时代,他手里的三万人足以将七千法军吃得干干净净,可现在人家的枪炮都优于自己,在对方重炮的轰炸下,胜负就难以预见了。他瞟了眼面前的几位战将,然后走到沙盘前,在镇南关的两侧,是东西两座山岭,好在前次法军焚城时,并没将岭上的工事破坏,能够正常使用。可问题是,法军兵力不多,他们会分三路来攻吗?
鲍超似乎看出了岑毓英的犹豫,说道:“依卑职之见,敌军最多分两路进攻,至于他们会选择哪两个方向来攻,不得而知,卑职以为,可将主力用于城门防守,另分两支机动部队,在东西二岭上策应,以便随时调拨。”
岑毓英沉思了一会儿,道:“如此部署虽然稳当,却也无形中分散了自己的兵力,倘若敌军上来就猛攻,只怕会应付不来。不如这样,全军分作三个梯队,正面主阵地由我负责,第二、第三梯队作为机动部队,负责左右翼(东西岭)安全,分别由湘军统领王德榜[2]和鲍超统领。记住,如果敌军分作三路进攻则罢,若是两路来袭,不管他们攻哪一路,空闲出来的机动部队无须赶来支援,而是绕着山路而下,悄悄地摸到敌军后路,把他们的供给部队给我灭了,切断他们的武器、粮草补给。”众将闻言,大声应诺,分头下去准备。
24日凌晨,天上起了浓雾,这样的大雾在中越边境非常普遍,但是在关键的时刻,大雾会给战争带来极大的影响,有经验的将领定会利用这遮天蔽日的浓雾,进行袭击。岑毓英一面令人注意观察,一面不断派出探子,进行打探。
辰末时分,雾气依旧没有散去的迹象,晨风凛冽,可岑毓英的后背不觉出了身冷汗。他有种预感,敌军极有可能已经通过山里的秘密小径,逼近了镇南关,只不过他们尚未察觉而已。
赵藩转首看了他一眼,“大人,古语有云,众志成城,镇南关上下齐心,区区法军,不足为惧。”
岑毓英转过头来,问道:“你怕吗?”
赵藩一介书生,临战之时,自然是怕的,却咬了咬牙道:“学生不怕!”
“我怕!”岑毓英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这座城,“这座城池的后面就是我大清国土,衔接着云南、广西两省,我怕万一有所不测,致使国土沦丧,成为千古罪人。”
赵藩一愣,他没想到三军统帅会在决战之际,讲出这等话来,却在这时,轰的龙吟般的一声巨响,一道火光穿透浓雾,直奔城头。岑毓英一声大呼,拉了赵藩往墙里躲,尚未藏得稳妥,爆炸声就在耳边响起,大量的浓烟夹着碎石子四散乱溅。与此同时,轰轰之声不绝,炮弹不断地落在城池内外,只觉整个城都为之晃动。
“你去城内躲起来。”岑毓英的脸色有些白,但他的眼神和语气却坚定无比,“三军听令,法军来袭,全力迎战!”
镇南关的决战打响了,尽管大家都料到了早晚会有这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依然不免心惊肉跳。弥天的大雾里,并不见法军的攻城队伍,只有炮火若火龙似的在空中呼啸,脚下的每一块土地都在震颤。
“禀大人,我军左翼遭遇重炮攻击!”一名士兵跑到岑毓英身前,“王大人正在查敌军大炮的位置。”
“敌军是要从左翼迂回包抄。”岑毓英道,“命令王德榜,若是守不住左翼,不必再回来见我了!”传令兵大声应是,转身跑了出去。
岑毓英伸出头去看城下工事里的士兵,见他们或藏在堑壕深处,或躲于猫耳洞内,一时并无危险。再抬头往远处一看,只见浓雾里有一片黑影疾速地往这边移动,岑毓英心头一震,“法军来了,准备迎战!”
城下工事里的士兵都探了头出去,定睛一看,法军果然在炮火的掩护下,往城门方向扑来,急忙端起枪来,准备迎击。
先用重炮轰炸,再让步兵攻城,这是法军惯用的打法,岑毓英对他们的这一套战术再熟悉不过了,如果他所料不差的话,轰炸结束后,步兵就会大规模攻城。
攻城战正式打响,岑毓英紧紧地盯着法军,随时都准备率军冲出去,跟他们展开肉搏,唯有如此,他们的炮火打击才会停止。然而,这次他却料错了,法军并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在离城一里开外的地方,慢了下来。他们的武器比清军先进,射程远、准星好,再在大炮的助威下,清军明显吃亏。
炮火连天,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岑毓英倒吸了口凉气,骂道:“黄毛鬼学聪明了,想要和老子耗啊!”
岑毓英耗不起,在重型炮弹的打击下,伤亡太大,他必须想办法让这夺命的炸弹停下来,叫来身边的士兵道:“命令王德榜,火速找到敌军炮火阵地,不惜代价,拿下他们。”想了一想,又派了一支小分队过去支援王德榜。
巳初时分,大雾逐渐消散,阳光渐渐地露了出来,已可看清楚对面约有三四千的法军,城下到处都是被炮弹轰炸后的坑,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清兵的尸体。保守估计,在这轮炮击中,清军的伤亡已然逾千。岑毓英急了,再这么下去,就算冲出去和对方肉搏都没有胜算,心想再过一会儿,如果王德榜还没有端掉敌军的炮火阵地,他也得冲出去了,命令城内官兵,做好出城作战的准备。
太阳渐渐升高,时光一点一点过去,岑毓英霍地大喝一声:“出城,跟黄毛鬼拼了!”众将士跟着一声怒吼,城门轰的打开,岑毓英身先士卒,带头冒着炮火冲了过去。他所过之处,城外堑壕内以及掩体工事里的官兵,都跟着他往前冲。
炮火不断在身边炸开,岑毓英红着眼,挥着刀跑向对面的法军。震天价响地呐喊盖过了炮击声,怒吼的声浪汇作一股惊天地泣鬼神的强大杀气,径往敌军奔涌过去。
炮火突然停止了,岑毓英大喜,举刀大喊道:“黄毛鬼的炮弹阵地被我们占领了,杀啊!”清军再无顾忌,疯了一般杀将过去。
前面的法军见状,似乎有些害怕,掉头往后撤退。岑毓英岂能让他们轻易跑掉,奋力直追。也就在这时候,左侧的山丘后面,突地枪声大响,还有两挺机枪吐着火舌扫射,大批的清兵在瞬间倒下。
岑毓英大骇,转头看时,只见山丘后面约埋伏了几十人,人数虽少,但武器都是时下最为先进的,特别是那两挺马克沁重机枪,枪筒有碗口大小,两边架了两只铁轮子,射数达每分钟五六百发,为当时最为先进的连续射击重机枪。在它的枪口下,人命如若草芥,分分钟便能射杀好几百人。在此同时,逃跑的敌军又回身攻了上来,如果在这里跟他们决战,非全军覆没不可。
岑毓英大喝一声:“撤!”迅速绕过那道山丘,往城里跑。
时近中午,第一轮的攻城战结束了,法军伤亡寥寥无几,而清军的伤亡却在三四千以上,据说王德榜那边伤亡也是过千。岑毓英坐在衙门里,整个人都蔫儿了,现在,不再是以人数多寡决胜负,凭的是武器装备,这场仗该怎么打?
现在只能看鲍超了,如果他能顺利切断敌军的供给,从后面包抄过来,与城内的主力里应外合,方有机会出其不意,逼退敌军。
可是,鲍超那边会顺利吗?
云南布政使乔致中已年过六十,按说到了这种年纪,已然该看透了名利,把金钱和权力视如过眼云烟。可乔致中却是个例外,年轻之时做这等贪污受贿之事,尚还有些战战兢兢,上了年纪后,胆子越来越大,云南的生意人都知道他是个贪得无厌之辈。只是他把事情做得很干净,生意人为图个安稳,哪个也不敢去开罪于他,于是这十余年来,把这个乔致中养得越来越肥。
听说朝廷要下派个厉害的人物来当巡抚,乔致中的心里是有想法的,他在布政使这个位子上也干了有五六年了,为何没将我升擢上去,反而从外地派来一位?因此派人去京城,使了些银子一打听,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朝廷选派之人,无论是资历还是功绩,都远胜于他,朝廷选此人来治理云南,他无话可说。然而那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主儿,让这么一个人来云南,他的好日子不就到头了吗?
乔致中分析了下朝廷下派此人来的意图,如今的云南不比往日,洋人正在外面叩门呢,试图入境攫取资源,那么在这种时候派这么个硬骨头下来,极有可能是欲整治矿业,大力地开发矿产,在洋人进来之前,将之握于手中。要改革整治,便会触动原有官员和商人的利益,那么他是与那人对着干呢,还是极力迎合?
乔致中嘴角一撇,在铁公鸡身上是拔不下毛来的,跟着那种人干有甚好处?曲意逢迎一下,该怎么做就还是怎么做便了。
正思忖间,有人来报说,同庆丰大掌柜王炽去了东川,这些天走访了好几位承包矿井的硐主[3],说是要收购矿区。乔致中一直把持着矿业,他非常清楚,东川的矿业走到这一步,已然陷入了困境,如今不过苟延残喘着罢了,王炽突然现身东川,而且是在云南巡抚即将上任之际,这里面有何玄机吗?乔致中眉头一皱,“走,咱们也去东川,本大人去会会这位王大掌柜!”
王炽去东川,只是想试试那里的水到底有多深,好做下一步的打算,在矿区走了两天后,许多硐主都是大倒苦水,说是附近几个区该挖的地方都挖了个遍,再往下挖,人力、物力、财力都太大。而且就近的山林都砍伐得差不多了,朝廷怕出事,控制了山林砍伐,炭火都得从外地运,最关键的是这些年朝廷也没银子,该拨的银子也不拨了,就算是拨下来一些,到了他们手里,其实也没见有多少,所以这些年净是亏损,没几人能真正盈利。
王炽明白这里的操作流程,早些年矿业实行的是“官治铜政”制,由于国内缺铜,为了激发和尽快开发铜矿,由朝廷每年拨专项款下来,预支给各区的硐主,然后在所产的矿物里面逐步扣除,相当于贷款于民,让从业者无后顾之忧。又派了专门的官员下来管理,便是所谓的厂主,负责发放贷款、收购矿产、缉查走私等事。可是太平军起义至今,朝廷连军饷都拿不出来,哪还有闲银子支援矿业呢?所谓的“官治铜政”,变成了个空架子,留下那些治理矿区的厂主,只管吃着空饷,得过且过。
王炽望了眼坑坑洼洼的矿区,以及不远处光秃秃的山峰,对矿区的现状有了个大致了解。以如今的这种情况而论,毫无竞争力可言,洋人一来,云南的矿业只怕会马上落入洋人之手,唯有尽快入手,方能保住这一块产业。然而,要想在这里扎根,就必须得办妥两件事:一是如王宏图所言,引入先进设备,改造矿区;二是摆平厂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穷的衙门也是衙门,他们虽对洋人唯唯诺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可面对国内老百姓,照样可以摆官架子,要想从他们手里面拿到开采许可,不给他们些好处,如何批得下来?因此到了第三天,王炽就去见了东川矿区的厂主。
厂主相当于地方官员,只不过他是专门管理矿区的。所谓山有矿砂,聚众开采则为厂,每个“厂”由若干的“区”组成,每区相连,近的数里,远的则有二十余里,区的下面便是“硐”,即为实际经营者。
这一日,王炽去拜访了厂主。那厂主看上去倒像个本分人,姓邹名见深,四十岁开外的样子,面膛黝黑,一副典型的底层官员模样,见了王炽也是十分客气,奉了茶后,笑道:“同庆丰远近闻名,王大掌柜光临敝舍,万分荣幸!”
王炽与他寒暄几句,便切入正题,问询道:“敢问邹大人,矿区经营困难,可曾有想过办法?实不相瞒,在下有心投资矿业,因有此问。”
邹见深叹息一声,道:“您作为本地的大生意人,对官场多少是有些了解的,矿区虽说实际经营者是商人,但它是属于朝廷监督的,一应款项、制度、买卖都由官府说了算。我在此处为官,又何尝不想这里的产业尽快运转起来?叵耐自打长毛军起义,洋人入侵,国家四分五裂,朝廷对这一块也无暇理会,商人也没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席茂之问道:“莫非这期间没有新的商人介入进来吗?”
“有心无力啊!”邹见深又是一声叹息,“这东西不能私卖,只能等着朝廷收购,想要介入进来,也得看看有没有前途不是。”
“我听明白了。”孔孝纲道,“其实并非没有前途,说到底是官府不肯变通。”
邹见深尴尬地笑了笑,“这要变通也得有人来变才是,这世道坐在衙门里的也是人人自危,变不好还得掉脑袋,哪个肯出头?”
“大人所言确是实情。”王炽道,“那么在下如要收购,是否只能去找乔大人?”
话音刚落,突听得外面有人一声笑,“哪个在背后说我!”
邹见深听得这声音,便知是哪个到了,连忙迎将出去,“原来是藩台大人到了,卑职有失远迎,乞恕罪!”
王炽等人起身,只见来者六十开外,鹤发童颜,颔下一部银须也是梳理得甚是齐整,穿得一袭锦缎便服,活脱脱一副富得流油的奸商之相。王炽知道此人便是云南布政使乔致中,连忙拱手道:“同庆丰大掌柜王炽见过乔大人!”
乔致中瞟了他一眼,眼里精光一闪,“见了本官何以不跪?”
王炽愣了一下,领着席、孔两人跪下重新参见,心中却想,此人果然是个官架子十足的官场老油子。
乔致中给他来了个下马威,见其颇为顺从,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入座后问道:“听说王大掌柜有意投资矿业?”
“正有此意。”
“在朝廷最为困难之时,投资矿业,无疑就是给朝廷出力了。”乔致中打着官腔道,“不知你要投多少?”
王炽笑了笑:“投多投少,要看怎么个投法了。”
“还有不同的投法吗?”乔致中颇是意外地看着王炽,“本官才疏学浅,请王大掌柜指教。”
乔致中的话里,字字都带着刺,要换在以前,王炽早反击回去了,但人到中年,气量大了,待人处事的态度也随之改变,只笑了一笑,道:“要想矿业重新焕发生气,唯有放开原有的制度约束,除了定额保证给朝廷的矿物外,其余的一应由经营者自由处置。”
乔致中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心说你倒是敢开口,漫说没有哪个陪你担这风险,就算是担了这风险,莫非就凭你一句话,我们这些当差的就得陪你一起干?不由哈哈笑道:“王大掌柜果然是大生意人有大气魄,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要改了朝廷的制度。不妨实话与你说,任何的生意都不能凌驾于律法之上,你真要是敢如此做,本大人只能秉公办事,把你抓了。”
孔孝纲虽也上了年纪,可脾气却是未改,冷笑道:“洋人正想着法儿想要夺取矿产呢,哪一天要是洋人真进来了,大人还敢对着他们秉公办事吗?”
乔致中脸色一沉:“你这话是何意?”
孔孝纲道:“我的意思是,与其便宜了洋人,倒不如便宜自己人。”
在乔致中与孔孝纲说话时,王炽仔细地看着乔致中的神色变化,云南之所以沉疴积弊,与地方官员有莫大的干系,当官从政者只想着一己之利,不敢轻易涉险,地方之经济谈何发展?王炽决定试他一试,说道:“大人,大家都是明白人,如果洋人真的进来了,你我都捞不着好,不管是为己也好,为国家也罢,变通是大势所趋,只要大人肯走出这一步,一切都好说。”
乔致中听了这话,眯了眯眼睛:“你如此有把握,能把矿业振兴起来?”
王炽道:“洋人叩开了我们的大门,是逼着我们走现代化工业之路,如今的形势恰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激发矿业,便是振兴现代化工业最关键的一步,无论有无把握,我都有责任去试他一试。”
“罢了。”乔致中道,“你说得这般的大义凛然,本官若是固执己见,倒像是民族的罪人了。这两天你到我府上来一趟,咱们具体再行商量。”
王炽见他果然上了钩,笑道:“多谢大人成全!”
从东川出来时,孔孝纲问道:“那厮摆明了要向你勒索,这两天你果然要去吗?”
席茂之却是笑了一笑,“只怕没这么简单。”
孔孝纲愣了一下,“这里面还有什么门道吗?”
席茂之道:“新的巡抚大人很快就要上任了,你觉得会是哪个?”
孔孝纲讶然道:“此事与巡抚大人上任却又有甚干系?”
“当然是有的。”席茂之道,“那乔致中好比是云南一条大大的蛆虫,有他在,云南工业不兴,只怕王兄弟是想送巡抚大人一个大大的见面礼吧。”
孔孝纲仔细一琢磨,似乎品出些味道来了,眼神一亮,“我算是明白了,王兄弟这招实在高明!不过,那新上任的巡抚究竟是哪个?”
王炽抚须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两天,王炽并没有急着行动,他在等消息。他相信如果新来的那位巡抚,真是心中所想的那位,或者说他真想铁腕治政,那么他应该会事先派人来云南暗中查访矿区的事情。而他王炽前两日的举动,也一定会落入他的耳目,只要是一切如其预料的那般,新的巡抚一定会做出反应。
王炽没有进一步动作,乔致中倒是急了,心想那小子不会出尔反尔,存心戏耍于我吧?再仔细一想,该是不会,这世上只有官戏民,民戏官之辈只怕还没有出生。到了第四天的早上,乔致中终于等来了王炽,只是让乔致中感到意外的是,与之同来的还有一位陌生之人,五十余岁的样子,长得五大三粗,那两条眉毛又粗又长,颔下一部灰白的胡须,看上去很是彪悍,微低着头跟在王炽身后。
王炽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这位是同庆丰的襄理,专门管理同庆丰账目,并非外人。”
乔致中嘴上道是久仰,心中却是依然未曾放松警惕,这天下哪有这等粗人管理账目的?请客入座后,乔致中又有意无意地瞟了眼那人,这才向王炽道:“王大掌柜今日到访,是要商量矿区之事吗?”
“正是。”王炽道,“这些天我想了一下,若是将来在下果能承包矿区的话,一年之内,需要进购设备、安排人员、重新启动采矿事宜,怕是无法按期向朝廷缴纳矿料,但从第二年起,在下承诺可每年纳铜料五十万斤,五十万斤之外,属于在下盈利之数,与朝廷无关。”
乔致中心想,年缴五十万斤倒是不少了,要是年年都有这数量,说不定朝廷一高兴,还会嘉奖他们这些当官的有所作为。可说到底,该上缴的缴了,该赚的你也赚了,我又有甚实际好处呢?
王炽看着他的脸色变化,朝旁边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从怀里取出银票,朝乔致中递了上去:“这是咱们大掌柜的一点儿心意,敬请大人笑纳。”
乔致中抬头又是望了眼那人,只觉此人阴森可怖,浑身上下透着股杀气,怎么看都不像是管理商铺的襄理,手一抬将那人手里的银票又挡了回去。他为官这么多年,贪归贪,能安然无恙地坐到这个位置,除了朝中有人外,最主要的还是其做事小心谨慎,因一时无法摸透眼前的人,绝不敢轻易犯险,故意朝王炽嗔怪道:“王大掌柜将本官看成什么人了,咱们谈公事就是谈公事,来这一套却是为何?”
王炽眉头一扬,突朝那人低喝道:“杜襄理,乔大人是怪你诚意不够,跪下!”
这一声喝,虽说声音不大,可在这静谧的内堂里听来,不免使人心惊肉跳,那人却二话没说,果然“扑通”一声,跪在乔致中脚下,双手高高举起,将那张银票呈到他面前。
乔致中看到这架势,不由得笑了。如果说这人真有来头,决计不会听了王炽的一声喝,就当真双膝落地,王炽敢对他如此呵斥,那么就能确认其应是同庆丰的伙计无疑了。
“王大掌柜这是要逼本大人受贿吗?”乔致中装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盯着那张银票道,“你这是害我啊!”
王炽起身拱手道:“乔大人过虑了,这只是三万两银子,当是在下给大人的见面礼,今后但要我矿区开工,保证每年结算时,给大人百抽一的红利,从此之后,咱们之间就算是合作关系了,不存在什么行贿受贿之说。”
乔致中哈哈一笑,把那人手上的银票接了过来。对他而言,三万两银子的确算不得大数目,估计换在平时的话,也不会放在眼里,但是每年百抽一的红利,却是笔可观的收入,换句话说,只要王炽真能在矿区做起来,他乔致中也就高枕无忧,坐等发财了。
“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了。”乔致中也起身道,“本大人在此提前预祝王大掌柜生意红火,财源广进!”
从乔府出来后,王炽带着那人匆匆离开,直至走入邱家巷的同庆丰总部后,王炽突然回身,向那人跪倒:“王炽该死,叫杜大人受委屈了!”
原来这位所谓的杜襄理,乃是唐炯身边的总兵杜元珪,在乔府的时候,因见乔致中疑心,王炽不得已之下,才出此下策。他当然清楚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是杜元珪这等铁骨铮铮的汉子,当年在天津大沽口时,面对凶残的洋人,他都没皱下眉头,叫他下跪于一名贪官,实在委屈了他,因此到了同庆丰后,连忙下跪赔礼。
杜元珪连忙扶了他起来,道:“王大掌柜如此做端的是折煞我也,想那乔致中狡猾至极,若非如此,他岂能入套?大家都是为了公事,无须放在心上。”
王炽再次告谢,请了杜元珪往客厅入座,问道:“不知唐大人何时到昆明?”
“唐大人早已到昆明了,只是他稍作停留后,又去了越南。”杜元珪道,“他叫我留下来,助你一臂之力。”
“他去越南作甚?”王炽讶然道,“莫非是支援岑总督去了吗?”
“支援岑总督抵御法军,只是其一。”杜元珪道,“大人到了昆明后,先去督粮道查询了军粮之事,支出银子多少,所拨的粮草又是多少,了解清楚之后,又去具体经办人良友粮行的尹友芳处核对,这才去了越南。”
王炽越听越惊:“杜将军是说粮草有问题吗?前方将士为保国护民浴血奋战,谁敢从他们嘴里抢粮食?”
“这世道越乱,人心便越是贪婪、麻木。”杜元珪道,“你支援的那六十万两军饷,在有些人眼里,却成了块肥肉。”
王炽大惊失色,只觉心中阵阵发寒,如果此事属实,把他千刀万剐了也不为过:“是乔致中吗?”
杜元珪冷冷一笑:“他一个人怕是吃不了,会牵涉一批人。”
这一日,法军退了后,竟是没有再次进攻,反倒让岑毓英大感意外,心想莫非是鲍超得手了,法军知难而退?派出探子去查探了后方知,法军并没有撤退,而是在一处山里休整,至于为何暂时放弃了进攻,原因不得而知。
法军没有再次进攻,鲍超也暂时没有任何消息,也许这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了,有时候没有消息,往往是最好的消息,未知的事总是让人期待。
次日凌晨,休整了一日的法军,再次从正面和左翼发起攻击,激烈的枪炮声又在镇南关响起,惊鸟哗啦啦地从林子里飞出,黑乎乎的一片,飞向东方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
在左右两处的制高点,两挺马克沁重型机枪不断地吐着火,其打出的子弹像是飞蝗一样满天飞,把城外工事里的清兵打得抬不起头来。在机枪的掩护下,法军的进攻就显得顺利许多,不断地往工事挺近。
一个时辰,镇南关第一道防线被突破,法军成功进入工事里面,两挺马克沁也被移到工事内,朝着不远处的堑壕猛射。
“突、突、突”之声连续不断,堑壕虽为石头所砌,可在重型机枪的枪口下,却如泥堆木塑似的,不断地哗啦啦倒下去。失去了屏障的清军,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成批地往下倒,只一会儿工夫,堑壕内便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
城楼上的岑毓英见此情景,只觉得心头随着那机枪的扫射声突突直跳,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为国捐躯的时候也到了!如果今日的结局注定了是失败,那么就让他死得像个将军的样子吧,在这些噬人的外国人面前,哪怕是难免一死,也不能教他们看笑话!
岑毓英深吸了口气,把牙一咬,苍白的脸掠上一抹红潮,霍地一声高呼:“将士们,黄毛鬼要踏入我们的国门,跟他们拼了,但要还有一口气在,绝不退后一步!”
所有人都知道,生死存亡的时候到了,战场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要么死要么生,无其他选择,既如此,那就死得像个男人的样子吧。随着岑毓英的这一声大呼,所有的将士一起高喊,在若潮水般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中,城门轰然打开,清军将士涌出城去,冒着枪林弹雨,要与法军作最后的决战。
法军看到这一幕,不由咧嘴笑了,想死还不容易吗。“打,给我狠狠地打!”一名法军将领大喊。
太阳升了起来,来回穿梭的子弹,带着火光在太阳下分外耀眼。清军在不停地倒下,然而呐喊声却似乎越来越响,震彻天地。法军将领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呐喊声越来越多,好像是来自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了一般。转首四顾,吃惊地发现,左翼、后方和右翼居然有三股人马朝他们合围过来!
这是哪里来的人?看着从各个方向围过来的清兵,法军在惊讶的同时,从心底深处衍生出一股恐惧,并且很快漫延至全身,控制了大脑,本来齐整的队伍顿时就乱了。
岑毓英望了眼那三支援军,兴奋到了极点:“杀,杀光黄毛鬼!”清军也兴奋了起来,死亡的恐惧被突如其来的希望冲得无影无踪,挥动着刀枪扑向敌人。
“杀出重围,撤!”法军回身后撤,企图从正后方杀出一条血路。
从后方围上来的正是鲍超,他在昨晚成功消灭了法军的供给部队后,让法军大为震惊,同时内部也出现了分歧,这也是昨晚他们没有急着发起攻击的原因。今天的决战,其实也是他们最后最为疯狂的攻击,在没有供给的情况下,只能速战速决。
法军原以为在他们全力攻击下,清军十有八九难以抵挡,哪里想到会有左、中、右三路援军突然杀出来,这结果是他们无法接受的,同时,也是法国政府的领导层不想看到的。镇南关一战,清军迎来了中法战争开始以来的首场大捷,不但成功挡住了法军入侵中国的野心,还乘胜追击,接连收复了文渊、谅山等城池,把法军打得魂飞魄散。
此一役后,消息传至巴黎,法国议会否决了再追加军费之议案,总理引咎辞职,中法战争以中方大胜而落下帷幕!
看着狼狈逃离的法军,城内百姓的欢呼,以及城门内外遍布的尸体,岑毓英满是血污的脸上突然掉下泪来,有喜悦,有激动,也有委屈和伤心。这场胜利来得太不容易了,多少将士丧命在异国他乡,多少家庭因此残缺不全,多少父母妻儿哀号绝望……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守住国门,不让图谋不轨的洋人践踏国土!
唐炯走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岑毓英。岑毓英抬头,抹了把眼泪:“兄弟,多谢了!”
原来唐炯赶到中越边境后,帮左翼的王德榜前后夹击,击退了法军,又与王德榜分作两路,进行合围,若非唐炯及时来援,此战之胜负殊难预料。
唐炯微哂道:“大人,击退了黄毛鬼,可以带兄弟们回家了!”
岑毓英眼里兀自带着泪,却是冲着众将士哈哈一笑,重重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气,大喊道:“是的,我们可以回家了!”
[1]这里的厂主与现代的厂长概念不同,厂主是指朝廷派到矿区的官员。
[2]马如龙遣送回国后,湘军便由王德榜率领。
[3]硐主:矿井承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