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依照往年的惯例,重庆虽也每年都会下雪,可下的却不多。今年不知为何,雪特别大,鹅毛一般的白色飞絮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似乎要将整个山川都装点一番,只一夜之间,天地间便已是银装素裹,换了一番颜色。
于怀清呵着白气,踏雪来到监狱,掏出碎银子打发了狱卒后,就进去看王炽。
再次回到这里,于怀清的心里感慨良多,一见王炽便道:“哎呀,故地重游,还真有点衣锦还乡的感叹哪。”
孔孝纲起身道:“你也别感叹了,我让给你来住,叫你在家里多待几天,好让你在家乡父老面前炫耀炫耀。”
于怀清连忙摇手道:“家乡虽好,怎奈男儿志在四方,留不得啊。”说话间,进了牢里,把带来的酒菜一样一样摆开,又道:“眼看就快过年了,不才来看望看望几位兄弟,今日不醉不归!”
“归个鸟啊。”孔孝纲叫道,“醉死了,也得死在这里!”
王炽却是对于怀清很是尊重,起身抱拳称谢,待大家都入座后,又敬了于怀清一杯酒,这才问道:“于先生,这些天,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于怀清笑道,“绵州的唐炯唐大人已经到重庆了,他将跟马提督联手,共同应对局面,这个年啊,怕是不少人要过不好喽!”
孔孝纲喝了几口闷酒,道:“以前我巡山巡惯了,现在成天在这里待着,真怕待出病来,要是能出去跟着马提督大干一场,那就痛快了。”
于怀清看了他一眼,没去理会,转首朝王炽道:“重庆一旦乱了,你就能出去了。有没有想过出去后怎么做?”
王炽一口饮了杯中酒,反问道:“于先生觉得,我应该如何做?”
于怀清刚要喝酒,听了这话,酒杯停在了嘴边,“王兄弟,你变了。是经历了这番变故,让你谨慎了呢,还是世故了,有些事敢想却不敢说了?”
“遭一蹶者得一便,经一事者长一智,人总是会变的。”王炽苦笑一声,“我是在想,出去之后,趁着局势尚未稳定,把店铺开起来,此乃我这几个月来的心愿,因实现起来困难重重,所以才不敢轻易说出口。”
于怀清把一口酒喝了,正色道:“作为一个有志向的生意人,自然是要开帮立号,打下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江山,这有何难以启齿的?日后不才定当全力辅助兄弟,咱们不仅要开帮立号,还要在重庆这块地方,呼风唤雨,来,干了!”
王炽等人听了此话,神色为之一振,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过了年后,家家户户都还沉浸在新年的喜庆气氛中,可就在这时,重庆城出了件大事。
巡检使张运才死了,而且是上吊自缢而死的。
巡检使是负责一城之治安的,凡过路行商,各个码头来往行人、货物盘查,都在巡检使的职责范围之内,官虽不大,只是九品,职权却不小,当地的黑帮、商人都要拍他的马屁。
张运才是钟志达的顶头上司,现在钟志达被扣押,张运才自杀,这意味着什么?
看着张运才的尸体,王择誉的脸色与死人差不多,白得吓人。死人他见得多了,自是不怕的,却不免有一种兔死狐悲之伤怀,如果马如龙真要把重庆官场连根拔起来的话,那么他终究难逃一劫。
“王大人。”马如龙的声音,把王择誉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连忙回过头去,道:“提督大人有何吩咐?”
马如龙脸色铁青地道:“王大人对张运才的死有何看法?”
“卑职以为不像是谋杀……”
“本官知道他是自杀。”马如龙紧逼着道,“你认为他为什么会自杀?”
“这个……”王择誉战战兢兢地道,“卑职不知。”
“王大人也是饱学之士,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惧鬼敲门,此话你一定是知道的。”马如龙道,“本官不妨告诉你,前天下午,我约见过他,并与他说,他的名字在我的那张名单上。”
王择誉周身一震:“卑职愚昧,不知提督大人所指的名单为何物?”
“就是钟志达所举报之人。”马如龙的眼睛精光灼灼,“本官原是想提醒他,供出他上面的那人是谁,又做了哪些不法之事,没承想他今日便死了。”
“如……如此说来……”王择誉冷汗涔涔直冒,他不知道马如龙对他说这番话究竟何意,更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在那张所谓的名单里,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两腿无力。“如此说来他……”
“没错,他不干净。”一边站着的唐炯打断了他的话,浓眉一扬,道,“自知无法逃过制裁,又怕供出来之后,家人受到牵连,索性一死了之,以逃罪责。”
王择誉强笑道:“唐大人英明!”
马如龙道:“王大人,善后的事便请你安排一下,我等先行告辞。”
王择誉连忙恭身相送,直至马如龙等人走出了门,他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抬起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吩咐底下的人处理一下,自己则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且不论马如龙那张所谓的名单里面,有没有他王择誉,可如今的局面已经非常明朗,马如龙是要一级一级一查到底。他与其他那些当官的相比起来,虽说贪得并不算多,然所谓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再加上跟山西会馆那些扯不清的事情,一旦真的查到了他的头上,不光是摘顶戴的问题,怕是连项上人头也要被一道摘了去。
王择誉觉得不能再等了,他今天必须去跟刘劲升彻彻底底地谈一次,协商把王炽等一干人放了,让善水居重新开张,到时候道歉也好,赔罪也罢,总比丢了脑袋的好。只要那马如龙高高兴兴地去昆明上任了,一切都好说。
刘劲升此时正组织了下面的商户开会。在得知了张运才的死讯后,他与王择誉一样,也感受到了一股威胁,但他跟王择誉的想法不一样,他想要抗争到底。
作为重庆地区晋商的领袖,刘劲升对眼下的世道和官场理解得可谓是入木三分。当今之世道,贪腐并非只是个别现象,而是从上到下在贪,朝廷公开捐官,百姓花钱买官,再加上乱糟糟的局势,当了官之后几乎无有不贪者。在这样的一种整体环境影响下,你若是不贪,反倒是特立独行,无法合群。因此刘劲升认为,马如龙在重庆查贪,注定了要失败,而且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这样一种心理的支撑下,张运才死后,刘劲升迅速地做了两件事:一是写了书信,带上银子,去成都找巡抚萧知章、盐茶道宋铨、布政使赵培等人,求得他们的支持;二是组织重庆的晋商罢市,给官府制造压力。
刘劲升面对着众多商户道:“马如龙查贪,不过是一时气愤,其目的是要救王四,要让善水居重新开张,但是王四挪用军饷、结党营私,善水居在茶叶里掺鸦片,是铁一般的事实,从这一点来看,马如龙所谓的查贪就是以权谋私,是挟私打击报复。知道他的这种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刘劲升的眉头轻轻一动,继又道:“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蠢事了,早在昆明的时候,就曾与王四一起,大闹过云贵总督府,若非后来杜文秀率军压城,他就要反出昆明城去了。上头不会让他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胡闹。大家谁都明白,官场就是一摊浑水,真要把这摊水滤清了,重庆还剩下什么?什么也不会剩下。如果真是到了那种境地,重庆就会大乱,会不可收拾,无论是朝廷,还是各级官府,都不会允许他如此胡闹。所以大家不需要担心,只要我们联起手来,给他们施加点压力,马如龙的行动就必败无疑。”
王择誉走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了刘劲升的这番话。下人见知府大人到了,要进去禀报,王择誉摇摇手,示意其不用去禀报了。他停下脚步,低头沉思起来。
毫无疑问,刘劲升的话是正确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对峙上了,还有回头路吗?王择誉咬了咬牙,反正横竖是个死,那就跟刘劲升一起拼了吧!
思忖间,王择誉的脚步一挪,从山西会馆的门口退了出来。他打消了同刘劲升商谈的念头,到了府上后,写了封信,痛陈马如龙野蛮干涉重庆政务,致使重庆商人集体罢市,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以及不可挽回的损失。写完之后,差人送去给四川巡抚萧知章,要求尽快阻止马如龙的冲动行为。
重庆的商人在刘劲升的领导下,开始集体罢市。
这一日上午,他们组织人手,去了知府衙门抗议,陈述马如龙包庇不法商人王炽,假公济私,给重庆的商人施加压力,如果官府再不出手阻止,他们将联合更多的商户,进行罢市。
王择誉一反常态地抛弃了胆怯,出来公然回应商户,说他已经将此事报知了萧知章大人,不需多久,萧大人一定会出面,给大家一个公道。
真正的对峙开始了,这不仅是一场权力的较量,更是一场正邪的对决,在一个群魔乱舞的时代,孰胜孰负,谁也不敢胡乱猜测,也无法猜测。
此举给马如龙造成的压力是无可估量的。他也开始担心,如果由上而下压下来,此事会不会半途而废,会不会让王炽的罪名坐实,给他带去更加沉重的打击?
唐炯一拍桌子,把桌上的茶盏震得叮当直响,“那帮狗东西,居然用罢市来给我们施压,想要不做生意,好啊,把本府惹恼了,将那些店铺一家家都查封了!”不过恼火归恼火,眼下的局面依然让唐炯想到了上一次的重庆之乱,如果罢市之势愈演愈烈,会不会再次造成城内的物资严重缺乏?
马如龙没有发话,却将目光落在于怀清身上。于怀清干咳了两声,道:“压力肯定是有的,不过这样的局面早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倒也无须慌张,不才保证,不出几天,洋人一定会出手,对一只狼来说,绝不会放过一块搁在嘴边的肥肉。如今问题的关键是,四川巡抚衙门会不会出面干涉,若是巡抚衙门要出面的话,会在什么时候插手,是洋人的手快,还是巡抚衙门的手快?”
李晓茹深觉有理,点头道:“于先生的话说到点子上了,如果让巡抚衙门抢先一步,我们就危险了,而若是洋人抢先了一步,趁机抢占茶叶市场,给官府形成压力,那么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不错。”于怀清赏识地看了眼李晓茹,然后把目光落到马如龙身上,道,“提督大人,你可还有信心继续往下走?”
马如龙脸色一沉:“我知道,该是动刀子的时候了!”
杜元珪忧虑地看了眼唐炯,他无法想象,这一刀子下去,会出现一个怎样的局面?不想唐炯笑了一笑,道:“早该动刀子了,要干就好好地干他一场!”
四川巡抚萧知章得知消息后,召集了各级官员,进行紧急协商,由于马如龙是个武将,因此还把骆秉章请了过来,共同议事。
萧知章跟骆秉章的官衔相差不大,一个是从二品,一个是正二品,且一个理民政,一个管军事,两者也无直接从属关系,按道理说两人不会有纠葛。但是同在省府里理事,加上两人的性格迥然不同,处事风格也是各有一套,在遇上同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会产生摩擦。
萧知章是守成派,行事比较稳重,不会去冒险,按他的话说,年轻时尚且未做过出格之事,今已垂暮,何故激进,招惹是非?
在大堂上坐定后,萧知章首先开口道:“马如龙在重庆肃贪,这是件好事,官场的确是需要一位有胆略、有勇气的人去煞煞威了,不然的话下贿上贪,会给百姓造成极大的负担,也会给朝廷造成不好的影响……”
骆秉章咳了一声,伸出手摇了一摇,打断了萧知章的话,“萧大人,非常时期,这些官话就不必说了,直接说你的意见便是。”
萧知章脸上微微一热,抬起手摸了摸花白的胡须,以掩饰窘态,“上一次的重庆之乱,余波未平,倘若再来一次,重庆怕是经受不起,我的意见是,阻止马如龙的行为,让重庆的秩序恢复正常。”
骆秉章的脸一如既往的平淡,面无表情,既不反对也没表示赞成,只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反对肃贪了?”
萧知章皱了皱眉:“总督大人是何意思?”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当今天下,世风日下,若是要反贪,那是反不完的,除非把我们大清朝翻个底儿朝天。”骆秉章这话极为实诚,却也十分的忌讳,此话一出口,没人敢去接茬儿。骆秉章似乎并不在意,兀自说道:“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咱们总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吧?本院以为,让年轻人去闹一下也不是件坏事。”
布政使赵培淡淡一笑,道:“总督大人,我听说马如龙此番动作,有公报私仇之嫌,您这些话若是传出去,是要长那马如龙志气的。”
骆秉章却兀自说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达到了什么样的目的。”
“看来总督大人是支持马如龙肃贪了。”赵培不冷不热地道,“我的意见与萧大人一样,支持肃贪,但也需要想想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万一重庆又乱了如何是好?”
盐茶道宋铨却是不说话,只垂眉摇头。
“乱不了。”骆秉章拿出条丝巾,擦了擦他眼角的泪水,然后眯了眯眼,道,“不就是罢市吗?马如龙肃贪,商户罢市为何呀?这分明是在跟我们说,官商是一体的,官的利益就是商的利益,这就是官商勾结腐败的一个侧面的反映。但我相信,重庆只要有这个人在,乱不了。”
萧知章忍不住问道:“何人?”
“王炽。”骆秉章又眯了眯眼,“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商贩,却有足够的能力去控制全局。”
萧知章闻言,看了眼赵培,两人面面相觑。
散了会后,萧知章把赵培和宋铨两人留了下来,郑重地道:“现在没有外人,我也不跟两位兜圈子了,重庆商人的课税,占了整个四川的一大半,平时大家也没少拿好处,于公于私,重庆都乱不得。现在骆大人支持马如龙,我们却又不便公然反对,两位看看有什么办法?”
宋铨道:“马如龙的品衔是从一品,与巡抚大人您是相当的,如果这事没有骆大人的支持,我们谁也没办法去动他。唯一的办法是让重庆的商人加大施压力度,好教他知难而退。”
赵培点头道:“宋道台所言甚是,我赞同这个办法,让重庆的局面失控,到时候看骆大人怎么去收拾残局。”
“宋道台,盐茶道是你在管理的,此命令就由你去下达吧。”萧知章吩咐完后,突然问道,“那王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赵培笑道:“我倒是见识过,不过是一个凭意气行事的毛头小子罢了,骆大人说他能控制乱局,哈哈,那是高抬他了。”
与商户罢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官兵满城地搜捕,接连四天时间,马如龙就在重庆逮捕了十二个官吏。这个举动犹如重磅炸药一般,在重庆城内轰然炸响,掀起了巨大的风波。
此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光是一场权力的较量,更像是一场赛跑,谁跑得快,跑到了前面去,那么谁就是赢家。
第五日,重庆城郊法场。
马如龙要在这里斩首三名贪官污吏,并把所有涉案在押的人犯都带了来,说是让他们来观刑,实际上是赤裸裸的威胁,告诉他们如果不招,那么这便是下场。
王择誉是被硬拉着来监斩的,他不傻,当然知道马如龙用意,更加明白面对死亡,很多人会服软招供。
春寒料峭,在冷风的吹拂下,王择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很明显,马如龙的效果达到了,王择誉的心理压力被顶到了极限,脸色惨白,神情恍惚。一声令下,刽子手扬刀落下时,王择誉浑身随之一阵战栗。
马如龙铁青着脸,瞟了王择誉一眼,“王大人,贪官污吏伏法,天大的好事,你却为何这般模样?”
王择誉强笑道:“提督大人说笑了,贪官斩首,大快人心,卑职自是拍手叫好。只是这些天微感风寒,身子有些不适。”
“原来如此,那王大人可要小心在意了。”马如龙冷冷一笑,问道,“王大人可还记得我前日提到的那份名单?”
王择誉心里“咯噔”一下:“自然记得。”
马如龙道:“这些天抓了不少人,有些人经不起恫吓,便招供了。于是又有一个重要人物,入了那份名单,大人想不想知道此人是谁?”
王择誉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他虽然极力地控制着内心的恐惧,但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肃贪案是提督大人在主抓,卑职……不方便打探。”
“其实这个人王大人认识。”马如龙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他是山西会馆的百里遥。”
“他……”王择誉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会……”
“为何不会?”马如龙道,“百里遥是山西会馆的总管,刘劲升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经手的,他岂能清白呢?”
王择誉边点头应承着,边心下寻思:看来还是他快了一步,巡抚大人的命令尚未下来,他就顺藤摸瓜挖出了百里遥,百里遥一旦归案,抓他王择誉的日子还会远吗?
王择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府里的。一路上昏昏沉沉,脑袋里一片空白,机械般地走到里屋后,便瘫软在了椅子上。
坐下来后,他的脑子才开始恢复了转动,回想起这几年来跟刘劲升之间的那些事儿。他们之间算不上朋友,只是场面上的一些交际应酬罢了,但每次办事,或者是逢年过节,也没少拿刘劲升的银子。特别是此次的王炽事件以及善水居茶叶掺鸦片案,刘劲升为了排挤对手,来找过他几次,且留下了些银子,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择誉当时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况且“准许竞争,严加看管”,是盐茶道宋铨授意的,查封善水居便是在宋铨的授意范围之内,收押王炽更是布政使赵培的命令,哪一件事情他敢去违抗?又有哪件事他能做得了主?原以为即便是出了事,也有上面担着,查也查不到他头上来,可谁承想半路杀出个马如龙,把重庆的整个局面都打乱了。
想到此处,王择誉感觉到阵阵心痛,同时一股末日临头的悲凉感袭上心间。他胆小畏事,遇事则处处谨言慎行,可即便是如此,还是出事了。身在这个大染缸里,与那些权贵富商打交道,如果想要一点儿颜色也不染,那是不可能的,你会被隔绝,会被孤立,一城之父母官,倘若真到了那种地步,如何做事,怎生管理?
然一旦与人同流合污了,便是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从此之后就身不由己了。
看来今日之结果,早在当了官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王择誉深沉地叹息一声,脸上掠过一抹自嘲的笑意,风光时前呼后拥,挤着门送钱送物,事到临头,又有哪个可以依靠,谁能够来帮他解脱眼下的困难?
王择誉绝望了。一蓬浓密的胡子衬得他的脸如死灰一般,毫无神采。他吃力地撑起身子,站了起来,茫然地看了眼屋子,好似在寻觅什么,又像是在留恋曾经门庭若市的府衙,眼神在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扫了一遍,便低下头落寞地走入里屋去了。
及至出来时,王择誉右手提了壶酒,左手捏了几片鸦片,咬着牙根走到桌前,抬起左手将鸦片放到眼前时,眉头一皱,浓密的胡须随着嘴巴陡然抖动起来,他急忙将头抬起来,遏制住将要涌出来的眼泪,心中大呼:作孽啊!
随即重重一叹,拿起鸦片,一把塞入嘴里,举起酒壶,和着酒生吞了下去。
鸦片和着烈酒从他的喉咙艰难地咽下去时,他想明白了,走到今日这一步,除了客观原因外,也怪自己太过无能懦弱,若是在有些事情上能坚持一下,稍微有些主见,也不至于走投无路。
想到这些年来随波逐流、毫无尊严地活着,王择誉突然间为自己感到悲哀,既然活得没有尊严,那么就死得有尊严一些吧!
王择誉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闭上眼睛,一道热泪悄然流落眼角,滑过消瘦的脸颊,滴落在地……
王择誉死了。
他生前碌碌无为,死后却震动了重庆城。在这一场拉锯战中,不管是主攻方的马如龙,还是防守方的刘劲升,在听到王择誉用烈酒生吞鸦片自杀的消息后,内心犹如惊涛骇浪般地翻涌着。
特别是刘劲升,一下子失去了这棵倚靠的大树,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尽管在此之后的不久,他收到了宋铨的密信,让他领导商人向马如龙加大施压力度,可事到如今,他不免有些胆怯了。
是什么样的威胁让堂堂一个知府选择了死亡?
刘劲升转首看向站在身后的百里遥,眼神之中充满了疑问,以及些许的苦恼。
百里遥蜡黄的脸依旧像死人一样没有表情,他怔怔地看着刘劲升道:“应该是被抓到了什么把柄,不然的话,以他的性格不会自杀。”
“会是什么把柄?”刘劲升白皙的保养得极好的脸,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如果说他被抓到了把柄,那么我们……”
“大掌柜的先不要担心。”百里遥道,“堂堂知府,四品官员,自杀而亡,非同小可,朝廷一定会追究的。现在这种时候,担心的人不只您一个,我相信马如龙现在比您更加的坐立不安。”
刘劲升沉吟了会儿,道:“你觉得他不敢再往下查了吗?”
“除非他真不怕死。”百里遥眼里精光一闪,生硬地道。
决战的时候到了!
高手对决,招数不再那么重要,讲的是谁更加大胆,谁更不怕死。
诚如百里遥所言,马如龙的心同样惊慌。对马如龙来说,肃贪只是手段,目的是要洗清王炽的冤屈,现在王择誉死了,事情的性质就变了,朝廷一旦追究下来,不管王择誉有无贪污,他马如龙都难逃罪责。
马如龙看了眼不远处的唐炯,唐炯努了努嘴,欲言又止。马如龙又将目光往于怀清落去,于怀清却是耸了耸肩,道:“有两条路,一条叫作进,另一条叫作退,你选择了进退之后,不才再说话不迟。”
马如龙收回目光,低眉沉思起来。于怀清的话是有道理的,眼下已到了这场较量的关键时刻,是进还是退,取决于自己的心态,如果心态摆不正,即便是他出了再好的主意,也是无济于事的。
曾小雪轻轻地走到他马如龙的身边,伸出手搭在他的肩上。马如龙回过头去看,看到了她如水般的眼眸里,一道毅然的光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你退了,能退到何处去?”
曾小雪这细声细语的一句话,使马如龙的气血顿时翻涌了起来,他们是经历过生死的,是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连死神的面目都曾见过,还有什么事能令他畏惧?诚如她所说,即便是现在罢手,朝廷也会追究责任的,你还有退路吗?
马如龙直起腰来,道:“上了战场,便是踏上了不归路,没有回头的路。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更加凶险,诸位若有想退出的,请现在提出来,马某定不责怪。”
唐炯的眼睛往在场的人打量了一番,他知道这话主要是说给自己听的,便打了个哈哈,道:“唐某绝非那种遇难则退之辈,接下来去抓哪个,提督大人只管吩咐便是!”
“多谢唐大人!”马如龙抱拳道,“请与我一道去山西会馆,逮捕百里遥!”
“光是逮捕百里遥怕是还不够,得再出一记重拳,彻彻底底搅浑了这摊水。”于怀清消瘦的脸泛着红光,沉声道,“把你手里的那份官员名单贴出去,言明投案自首者可减其罪,拒捕或逃窜者罪加一等。”
唐炯闻言,沉声道:“于先生这是要摊牌了吗?”
“公然对决的时候到了!”于怀清咬着牙根,两边的腮帮子动了几下,道:“四川省府的人很快就会到重庆主持大局,我们只有提前把局面打乱了,才能掌握主动权。”
马如龙郑重地点了点头,与唐炯、杜元珪一道大步走了出去。
大批的官兵从街上呼啸而过,在山西会馆门前停了下来,不待吩咐,就将大门口团团围住。
山西会馆是重庆地面上最大的商家,平时迎来送往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商场巨头,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官兵光顾过,外面守门的被那气势吓住了,结结巴巴地道:“官爷,何事这般兴师动众?小的这就去通报大掌柜的!”
唐炯大声道:“不必了,我们自己进去,让开!”一把推开那守门的,带兵直闯了进去。
刘劲升闻声出来时,马如龙和唐炯已然闯入了前院,见了这等阵仗,饶是刘劲升见惯了大风大浪,亦不免脸色大变,“两位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马如龙瞟了眼跟在刘劲升后面的百里遥,寒声道:“对不住了,刘大掌柜,有人举报贵府的管家百里遥行贿,且数目巨大,本官按律前来逮捕他归案。”
刘劲升闻言,脸上又是一动,强笑道:“提督大人,抓百里遥便是怀疑老夫,是不是下一个要抓的就是老夫了?”
“本官劝你回去多烧几炷高香吧。”马如龙沉声道,“一旦有人把你供出来,定抓不误。”
刘劲升嘿嘿笑道:“两位的胆子真是够大的,就不怕重庆再次大乱?”
马如龙冷笑道:“原来你就是依仗这一点,在重庆为所欲为的!”
“带走!”唐炯黑着脸断喝一声,便有两名官兵冲了上去。
刘劲升看着官兵扑上来,把百里遥押了下去,蓦地把脸一沉,道:“既然你非要玩个鱼死网破,刘某奉陪到底!”
马如龙嘿嘿冷笑道:“好啊,本官也想看看你到底能撑到什么时候!”
俄国领事署内,叶夫根尼狠狠地抽着雪茄,蓝色的眼睛微微眯着,直至抽了半根烟,这才站了起来,把烟摁灭,眼睛一睁,看向对面坐着的优雅的艾布特,突然咧嘴一笑,道:“我们的机会来了!”
“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艾布特挪了挪屁股,“你想要怎么做?”
叶夫根尼笑了笑:“先听听你的。”
“中国有句话,叫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一次他们两厢一较量,最苦的是那些小商户,不管是愿意或者不愿意,都参加了罢市。这无疑会将一些商铺带入困境,甚至是难以生存。”艾布特边想边道,“我的想法是四个字,并购,垄断。”
叶夫根尼兴奋地拍了拍桌子,“你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趁这个机会迅速收购茶叶原产地和商铺,彻底垄断茶叶市场!”
艾布特点点头。叶夫根尼低头一想,又道:“不管是茶叶的产地,还是商铺,都是一大块肥肉,我们还是按之前商量的做,得了之后一家一半,可好?”艾布特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
洋人终于开始出手了,而且十分顺利。
按照眼下的形势来看,国内的官商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甚至连百里遥也被抓走了,刘劲升为了跟马如龙抗衡,继续鼓动商人罢市,与其有关系的商户摄于其威,不得不从。商户闭门,茶农就开始担心了,眼看着春季将至,春茶采摘在即,商人们忙着争斗,春茶采摘上来后,要卖给哪个去?一听洋人要来收购,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对老百姓来讲,生存才是根本,如果为了气节将辛苦一年的劳动果实丢弃,那是不切实际的。况且洋人有威信,国内的商家到时也不敢来责怪他们朝三暮四,无后顾之忧。因此双方一拍即合,不出几日,重庆周边的茶叶产地都与洋人达成了供销协议。
控制了源头之后,洋人又迅速把手伸向了市场。以优厚的条件收购难以为继的店铺,并承诺收购后,原来的掌柜和伙计依旧可以留在店内管理和务工,唯一不同的是大家都要向洋人领薪资了而已。
商场是个弱肉强食的领域,在重庆的这场运动中,弱小者只能选择随波逐流,且看不到彼岸。洋人的出现,对他们来讲同样如救星一般,最为重要的是,有他们罩着,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变,都可高枕无忧,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呢?而这对重庆的整个市场而言,则是致命的。
洋人从收购到出售,其间只需要交一次课税,又有现代化的机器来制作茶饼,然国内的茶商则要层层交税,一路下来成本相对较高,而且是纯手工制作,无论在成本上还是效率上,都无法跟洋人相提并论。一旦洋人的茶叶占据了主要市场,本地的茶商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儿,到最后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要么被并购,要么回家种地。
祥和号的魏伯昌得知洋人的举动后,摇头痛叹道:“这下可好了,斗来斗去,让洋人捡了便宜!”
郑氏在嗑着瓜子,鄙夷地看了眼魏伯昌,“噗”地吐掉嘴里的瓜子壳,道:“你个死脑壳,洋人趁机捡了便宜,那你还哈巴儿样地坐着干啥子,对你来说莫不是机会吗?”
魏伯昌道:“你个婆娘懂个啥子!”
郑氏一听,两眼一瞪,尖着嗓子叫道:“嗨,你个死老汉儿,胆儿肥了还是咋的,我说错了吗?”
魏伯昌皱了皱眉头,道:“洋人的课税交得少,又有茶工厂,如果市场让他们占了,我们拿啥子去跟人家争嘛!”
郑氏闻言,这才明白过来,放下手里的瓜子,道:“那要咋样子整嘛?总不能让那些黄毛怪来吃了我们吧?”
“我这不是正愁着嘛。”魏伯昌起身转了两圈,“我出去一下。”急步走出门去,郑氏在后面叫道:“你去干啥子嘛!”魏伯昌却没去理会,径往外走。
魏伯昌去了重庆府的监狱。他在遇上难题的时候,首先想到了王炽。这倒并不是在魏伯昌眼里,王炽特别聪明、特别能干,而是他胆大,敢于冒险。
凡胆大而有冒险精神的人,往往能在困境中突围。魏伯昌现在急需要这样一个人。
他提了两坛子酒,买了几样卤菜,进到牢房之后,放下酒菜,便拱手道:“老夫给小兄弟赔不是来了!”
王炽见他这副架势,一时没猜透他的心思,连忙走上去将其双手托起,道:“魏大掌柜这是要折煞王四吗?”
“自你入狱,老夫不曾来看望过你,事到临头了,才来找你议事,世故至极也!”魏伯昌真诚地道,“小兄弟肯谅解老夫乎?”
王炽笑道:“魏大掌柜言重了,凡人都有苦衷,若是这些事也要记在心上,普天之下,岂非皆是记恨之人?”
魏伯昌笑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三张银票,道:“这是去年你在犍为那笔粮食生意的分红,老夫给你带来了。”
王炽用手一推,正色道:“在下缺钱,但不受无功之禄,请魏大掌柜收回去吧。”魏伯昌还待再说,王炽却抢着道:“那笔生意在下半道而废,没能将它做完,反倒是给你留了个烂摊子,因此这银子在下绝不能收,若魏大掌柜执意要与在下推让,今日咱俩的谈话就到此结束。”
魏伯昌见他断然不肯收,便不再勉强,把银票收起来后,摆开了酒菜,说道:“咱们边喝边谈。”
几人喝了一杯后,王炽开口道:“魏大掌柜敢情是在担心重庆的市场会让洋人垄断吧?”
魏伯昌笑道:“原来你已知道当前局势了。”
王炽点了点头。
魏伯昌道:“你说对了,今日老夫便是讨教来了。”
“魏大掌柜且莫如此说。”王炽道,“酿成今天之局面,缘起于生意,搅动了官场和商场的半边天,那么也应让其结束于生意,使一切回归正常。”
魏伯昌神色一震,问道:“小兄弟有何主意?”
“联起手来,抱团取暖,一致对外。”王炽的脸上放着光,“该是到了我们联合起来,对付洋人的时候了。”
魏伯昌深为赞同,道:“小兄弟所言甚是,再不联手,大伙儿都会被挤出重庆。不过刘劲升好胜心强,这时候让他服软,怕也不易。”
王炽笑道:“所以还需要等一等,等四川的高官下来,他们会处理的。”
魏伯昌眼睛一亮:“小兄弟果然厉害,原来你早已洞悉局势,成竹在胸了!”
王择誉自杀六日后,骆秉章、萧知章、宋铨、赵培等一班大员集体到了重庆。
这些大人物的到来,让所有的老百姓都认为,重庆的春天要来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如果大人物一到就能立即把事情解决了的话,那么天下就真的太平了。
那帮从成都赶过来的大员前脚刚刚踏进公馆的大门,艾布特和叶夫根尼后脚也就到了。口头上说是欢迎他们莅临重庆,实际上是威胁来了。
能够远渡重洋来到中国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再加上其背后国家的实力,那些洋人虽无官职,但即便是像骆秉章、萧知章这样的人物,也不敢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
艾布特客套了一番后,就直接介入了正题,“各位大人不辞辛劳而来,想必是来平息这场风波的吧?”
萧知章颔首道:“艾布特先生所言甚是,我等正是为此事而来。”
艾布特道:“知府大人之死,我深表遗憾,但死了一个知府,却劳驾你们这么多人来,令我有些奇怪,你们中国多的是人,再派一个下来不就成了吗,为什么要如此兴师动众?”
骆秉章冷冷地看了眼艾布特,他听得出来,这洋鬼子的话里带着讽刺和调侃,而且是一语双关,实际上是要问如何处理重庆市场之事。听了此话,骆秉章的心里顿时便起了股怒火,但他忍了忍没有发作,垂下眼皮不去理会。
萧知章却是强笑了一声,道:“艾布特先生此言差矣,说到不缺人,哪一国都不缺,莫非大英帝国死了官员,你们的皇帝就直接再派一人下来,而不去调查死因吗?我想大英帝国的皇帝不会如此不通人情吧?”
萧知章在行事上属于守成派,思想上亦有些中庸,若非万不得已,他不喜欢去开罪别人,可在面对洋人时,他心里虽也敬畏三分,但脚下所踏的好歹是自己国家的土地,自然不肯在口舌上输了气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绵里藏针,直接就给顶了回去。骆秉章闻言,微微抬了抬眼皮,心中暗加赞赏。
艾布特倒是没有作怒,只是脸上没了笑意。叶夫根尼沉声道:“萧大人话里带刺,让我听了很不舒服,不过你们怀有敌意,我们却还是要表示一下我们的诚意。”言语间,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四张银票,“啪”的一声甩在萧知章和骆秉章中间的那张几案上,扬了扬黄色的眉毛道,“这是四万两银子,是送给你们四个人的。”
萧知章瞟了眼银票,脸色微微一动,转首往骆秉章处看了一眼。骆秉章却是正眼都没去瞧一眼,冷哼了一声,道:“这是四根绳子,你好大的胆子啊,莫非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捆了我等四人?”
叶夫根尼回身坐下,道:“骆大人要是这么说,却是看低了你自己。我们拿了银子讨好你们,怎么会是绳子呢?”
“哦,不是绳子。”骆秉章眯了眯眼睛,道,“那就是四把刀,要生生砍了重庆商人的手臂,好让重庆的市场如数落入你等之手。”
艾布特眼里精芒一闪:“看骆大人的意思,是不想收这银子?”
骆秉章冷冷一笑:“这银子虽出自你的口袋,却是沾满了我大清子民的鲜血,若是收了,我心中有愧,若是不收,心中亦有愧。我能杀太平军,杀捻军,杀一切乱我大清的人,唯独对你们无可奈何,心中更是有愧……这银子我收了。”
萧知章望着骆秉章那略带着落寞的脸,心中微微一惊,这一番话是惋叹,更是叱咤了一生的老臣的悲呼。然而,无论是扼腕痛叹也好,心生悲凉也罢,面对强势的洋人,连当今皇上都无可奈何,偌大一个中国都只能卑躬屈膝,一介老朽又岂能力挽狂澜?他收了这银子,也就意味着不再过问商场中的事了。
萧知章暗自叹息一声,事实上洋人介入了进来,不管收不收银子,官府都是无能为力的。
叶夫根尼笑道:“这就是了,合作才能共赢嘛!”
正说话间,马如龙、唐炯两人到了,叶夫根尼打量了下马如龙,又笑道:“这位就是马如龙马提督吗?”
马如龙扫了两个洋人,却没作理会,径向骆秉章问道:“这两个是何人?”
骆秉章则挥了挥手,道:“两位洋先生,我等还有要事商讨,你俩先行出去吧。”
叶夫根尼讨了个没趣,冷眼看了下马如龙,这才跟着艾布特走了出去。
待洋人出去之后,马如龙、唐炯这才行了礼。萧知章、宋铨、赵培等人则起身回礼,独骆秉章兀自坐着,待他们寒暄了一番后,这才开口道:“你闹的动静可是够大的,把知府大人都逼上了死路!”
“总督大人……”马如龙想要解释时,骆秉章抬起手阻止了他,道:“无须解释了,这事到此为止吧。”
马如龙惊道:“卑职已逮捕了百里遥,此事很快就会有结果。”
“有结果?”骆秉章抓了桌上的那四张银票在手,突然加重了语气道:“什么是结果?你要的结果在这里!”语音落时,手掌重重地落在桌面,发出“砰”的一声大响,使在座人等都不由得浑身一震。
马如龙吃惊地看着骆秉章,张大着嘴,却是无言以对。
“你想一查到底,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我也想查,我也想清清白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骆秉章道,“可你想过没有,这世道有几人是清白的?可看到了我手里抓的这把银票?若是要抓的话,你现在就可以把我们抓起来!然后你再一级一级往上查,把整个大清国都翻个底儿朝天,到了那时候,清白倒是清白了,可国亦将不国,这是你要的结果吗?”
“卑职不敢!”马如龙心头一震,忙不迭跪在地上。
骆秉章连着咳嗽了几声,道:“传刘劲升来。”
一旁的唐炯连忙应是,出去吩咐了。不一会儿,刘劲升迈着大步赶了过来,到了里面,纳头便拜。待起身后,目光一转,看向马如龙,颇有些敌意。
骆秉章虽患有眼疾,他们的这些小动作却尽收眼底,冷哼一声,道:“你俩也不用大眼瞪小眼了,重庆的茶叶市场眼看着就要被洋人侵占了,再这么斗下去,于国于己无益。无论怎样,我们都是大清国的人,在面对外侮时,理应联起手来,一致对外了。马提督,你把百里遥放了,肃贪之事到此为止,至于王四以及善水居的事,就说是官府误判,把责任推到王大人身上吧,事情出了总得有个人来担,王大人已故,索性再委屈他一下。刘大掌柜,本官如此安排,你可有意见?”
刘劲升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事情闹大了上面出来和稀泥,这也算是惯例了,因此并不觉奇怪,只说道:“总督大人的吩咐,草民岂敢有异议,按大人所说的办便是。只是要与洋人公然抗衡,怕是有些难。”
骆秉章道:“去对付洋人,搁哪个身上都会有难处,不妨与你直说了吧,这件事我们也爱莫能助,如果我们进去干涉了,弄不好朝廷就会来干涉我们,到时候大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与洋人争抢市场,只能你们自己去想办法。不过,所谓商场如战场,你们去跟洋人浴血拼杀了,官府若是熟视无睹,于情于理都不合,萧大人,我们不能明帮,暗助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萧知章想了一想,道:“等回了成都,我出一份减税令,交予你们手上,凡四川地区过往关卡的课税均减半。”
刘劲升大喜:“多谢大人!”
萧知章回头看了眼骆秉章,微哂道:“骆总督说,有个叫王四之人,颇有些能耐,往往能突发奇想,出奇制胜,既如此的话,就把他放出来,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对付洋人。”
骆秉章呵的一声笑:“萧大人这是与本官抬杠吗?”
“不敢!”萧知章嘴上说不敢,却是摆出一副坐山观虎斗的姿态。骆秉章眼神虽不好,眼光却是丝毫未减,“嘿”的一声,道,“不信的话,你就看着吧,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萧知章回头与宋铨、赵培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分明是不相信区区一个商贩,能左右重庆市场的局势。
这是一个晴天,风虽还有点儿冷,可在明媚的阳光下,春天的气息却已扑面而来。
王炽走出牢门的时候,在太阳下忍不住眯了眯眼,被关了近一个月,显然有些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阳光。
孔孝纲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篷,嚷嚷道:“憋死老子了,第一次发现这外面的空气竟也是甜的!”
席茂之哈哈大笑,道:“你在里面蹲了个把月,却不想蹲出了书生气息来,着实不错!”
马如龙、唐炯、于怀清三人专门在外面迎接他们,看他们出来,便走了上去,马如龙抱住王炽,笑道:“这些天可委屈了兄弟!”
王炽道:“些许苦楚算得了什么,倒是你在重庆掀起了这股风暴,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却是比在下辛苦得多了。”
“人生在世,何人不苦!”于怀清道,“但要走出来了,便是苦尽甘来之时。”
王炽向唐炯问了好,在众人间扫了一眼,未见李晓茹,问道:“李大小姐去了哪里?”
于怀清道:“她在接见洋人。”
王炽暗自一惊:“洋人找上来了?”
“正是。”于怀清道,“那些黄毛鬼子强势得紧哪。”
马如龙道:“骆总督说,生意场上的事官府不便插手,洋人侵占茶叶市场的事,只有靠生意人自己去解决了。与洋人之间的较量,往小了说关系到重庆商人的存亡,往大了说便是涉及我朝的商业会否让洋人主宰的大问题,官府撒手把问题抛给了商人,你可有想好了怎么做?”
王炽的笑容在脸上渐渐隐去,从昆明出来,到四川搬救兵起,几番沉浮,不可谓不凶险,然面对的终究是中国的商人。这一次直接与强悍的洋人正面交锋,不管是资金,还是实力都远远不如对方,而且洋人已经抢占了茶叶原产地,又吞噬了部分商家,占尽先机,想要在劣势中取胜,无异于绝地反击,是极其困难的。
王炽看了眼马如龙,没有直接回答,经历了这番大变故,他显然成熟了许多,只淡淡地道:“走,先去会会洋人!”
一行人离开监狱,走向济春堂,走向不见硝烟的战场。
是的,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拉开了帷幕,中外商人的决战真正开始了。在实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国内商人唯有抱团取暖,才有可能取得胜利。然而,资本逐利,在利益的冲突下,商人之间想要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也是难上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