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炽等人走到山西会馆门口的时候,发现李晓茹也站在那儿,便走将上去抱拳道:“多谢李大小姐!”
王炽的这一声谢是发自内心的,这段时间李晓茹帮了他不少忙,又为了跟踪姚金,从犍为跑到重庆来,这一路上的辛苦在所难免。不想李晓茹却没给他好脸色,只瞟了他一眼,也没去理会,只往王择誉行了一礼,道:“这位敢情是知府大人吧?小女子济春堂重庆分部掌柜李晓茹,见过大人。”
李晓茹并未见过王择誉,然却从其所穿的官服中看出了官阶,出口便知其是重庆知府,这让王择誉多少有些意外,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笑道:“李大掌柜好眼力!”
跟王择誉打了招呼后,李晓茹这才回过头去看王炽:“你救过我一命,这一次我是来还你人情的,从此后咱们之间,两不相欠。”
王炽闻言,不由苦笑道:“李大小姐这又是何必呢?咱们之间好歹是共患过难的……”
“但也是结过仇怨的。”李晓茹抢过话头道,“姚金是让刘劲升带来的,现在就在里面,刚才祥和号的魏大掌柜也到了。”
王炽又是一声苦笑,看来刘劲升要跟他动刀子了。
“跟你在生意上有瓜葛的人似乎都来了,摆明了要把你这只蛆虫揪出来。”李晓茹狡黠地笑了一声,又道,“有王大人在你身边护着,那些人还不足以把你置于死地,然有一人,他并非是生意场上的人,却可以让你去见阎王。”
王炽脸上微微一变,看了王择誉一眼,问道:“什么人?”
“此人我也没见过,而且他穿的是便服,根本认不出是什么来头。”李晓茹道,“后来我一打听,委实把我吓了一跳。”
王炽见她卖了个关子,急道:“到底是谁?”
“这一次你小子报应来了。”李晓茹冷笑道,“那人是四川布政使赵培。”
听到赵培这个名字的时候,王择誉的脸瞬间就白了,连颌下的那蓬黑须亦轻微地抖动了起来。显然王炽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他愣愣地看了李晓茹良久,未曾说出一句话来。
按照清朝的体制,省里一般有三个重要的衙门:一是总督,不管是权力还是级别都是最高的,其手里不仅握有兵权,且拥有管理军政的大权。总督有管理一个省的,如直隶总督、四川总督,也有管理两个省的,如两广总督、云贵总督;二是巡抚,只治理一省,为一省管理民政的最高长官;三是布政司,主管财政,如战争时期调配军饷,以及平时的赋税等。
眼下官兵正在大渡河沿线与太平军作战,这个时候布政使没道理来重庆,唯一的一个可能性就是,刘劲升早就把事情捅到上面去了,今日之宴,不管王炽到与不到,只要证据确凿,赵培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让王择誉恐惧的是,如果今日王炽被判了罪,他也难逃其责,同样也是要被降罪的,官商勾结,私用军饷,轻则降级,重则革职,反正不管怎样,今日此宴过后,他王择誉这重庆知府的位置就岌岌可危了。
李晓茹看着这两人面无人色的样子,脸上却是漾起一抹浅笑,朝王择誉道:“王大人,您不必怕,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查不到您的头上去。”
王择誉一怔,道:“愿闻其详。”
李晓茹道:“一般来讲,为商者不会与为官者唱对台戏,这世间本来就是一张复杂的关系网,哪个没点关系?您今日被革职查办了,万一他日卷土重来,又来重庆当父母官,他刘劲升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不会冒这个险。不光您没事,我相信也牵扯不到姚金头上去,他们只会拿王四开刀。”
王择誉虽然胆子小,可毕竟在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听了李晓茹的这番解释,立时就心领神会。很多时候官场便是如此,大家都有关系,且都是在朝为官的同僚,出了事不会跟同僚过不去,至多抓个无关紧要的人当冤大头,便草草结案了。
王炽听着李晓茹讲出这番话来,简直就是如雷贯耳,脑袋嗡嗡作响,事实上在这件事上他还算不上是冤大头,而是主谋,是他想的办法,也是他去实施的,那么不拿你开刀,还能向谁开刀呢?
王炽目瞪口呆地站了会儿,转首朝王择誉望去,心想此时此刻,王择誉还会向着他吗?
面对王炽投射过来的眼神,王择誉的目光游离了一下,不敢去面对。是的,出门的时候的确是商量好的,他要替王炽撑腰。可现在形势变了,这件事已经捅到了四川布政使赵培那里,他出去撑腰还管用吗?可能不但不管用,还会把自己搭进去,此乃事关命运和前途的大事,王择誉绝对不敢冒此大险。
站在王炽后面的席茂之开口道:“进入这道门,我们就必死无疑,趁着现在还能走,逃出重庆去吧。”
毫无疑问,这是眼下唯一的选择,但是一旦做了这个选择,也就相当于宣布,王炽在重庆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更为重要的是,王炽挪用军饷、私做生意的事算是不打自招了,他这一辈子都将背着这个污点过日子。
听到席茂之的这个提议后,王炽冷静了下来。他并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在重庆做了这么多事,眼看着就可以开设商铺,在这里立足扎根了,这时候让他放弃已经得到的一切,他着实不甘心。
李晓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水汪汪的眼里闪过抹异彩,有种作壁上观的意味,同时似乎也在期盼着王炽能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王炽紧锁着浓眉,紧咬着嘴里的两排钢牙,凝神思索了会儿,转头往席茂之道:“席大哥,我想赌一把!不过此行异常凶险,弄不好就会掉脑袋,我身上还有些银子,你带着它去找俞大哥和孔大哥吧。”
席茂之闻言,脸上一红,气得颌下的胡须都翘了起来,“如果你还认我做大哥,休要再说这话,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既然你想走,大哥便陪你走一回!”
李晓茹蛾眉一挑,朝王择誉道:“王大人,王四如今是重犯,你站在这里多有不便,还是先入内吧。”
王择誉愣愣地点了下头,眼神之中满是愧疚,转身朝王炽做了个拱手礼,这才往里走了进去。
待王择誉走后,李晓茹问道:“你可想好了要怎么赌?”
“还是按之前说好的做。”王炽道,“王择誉虽不便帮我撑腰,总也不至于反咬我一口吧?”
“我陪你进去一起赌。”李晓茹笑吟吟地道,“一是报你的恩,二是想看看你拿性命当赌注,如何赌赢这一局。”
王炽知道李晓茹对他有成见,也不可能豁出性命来帮他,但看着她的笑容,听她说要站在自己这一边,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道:“多谢李大小姐,请吧!”
三人一起转身,跨入了山西会馆的大门。在走进山西会馆的时候,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场硬战,因此脸上都不轻松。
话分两头,就在王炽来回往重庆跑的时候,大渡河的决战已经打响了。李晓茹跟着姚金到了重庆后,情知王炽这一次在劫难逃,便差了济春堂的一名伙计赶去犍为,把这事告知席茂之,让他们去和马如龙商量。那伙计到了犍为后,席茂之跟着王炽已去了重庆,就把这事跟俞献建和孔孝纲说了。
孔孝纲听了这事,破口大骂道:“他娘的,又是刘劲升那老不死跟王兄弟过不去!把老子惹恼了,带着曾幺巴的人砸了他娘的山西会馆!”
“听李大小姐的,去找马如龙。”俞献建道,“如果没厉害的人物替他撑腰,刘劲升不敢这么干,此事凭你我之能力是解决不了的。”
因了此事关系到王炽命运,俞、孔两人不敢怠慢,当天就把军粮备齐了,并连夜给军队送了过去。
这时候,太平天国的军队已经开始行动了,四五万人马全部集结在了大渡河边,准备过河。
太平军的粮草被烧了后,上上下下人心惶惶,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决定提前渡河。为了稳定军心,太平军去与捻军接头,筹备粮草,并以此激励将士们,说只要渡过河去,就有粮食了。
人一旦陷入绝境之中,想法便与常人有些不同,就好像是落水之人,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亦会拼命抓住,利用这种渺小的机会,去争取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太平天国的将士们心里都清楚,粮草没了,队伍撑不了几天,而决战则是当下唯一生存的机会,所以每个人都嗷嗷叫着要打。
毫无疑问,这个时候太平军的士气是空前高涨的,其战斗力也要比往常来得高,然人心却是浮躁的,就像饿慌了的叫花子争相着去抢食一般,人的信念变了,战争的意义自然也会跟着改变,用这样的一种心态去发动一场战争,就注定了这场战争要比往常来得更为惨烈。
随着一声令下,全军纷纷登上船,开始抢渡。
在大渡河畔与太平军对峙的官兵见状,按照骆秉章的指示,装模作样地赶过去阻止。实际上这支力量只是骆秉章安排的一招障眼法,其任务就是尽快把敌军赶鸭子一样地赶到河里去。
大渡河边的两军沸腾了起来,喊杀之声阵阵,火光烛天,时不时地传来兵刃交击之声。而隐藏在山谷之中的清兵主力,却依然是按兵不动,仿佛外面的战争跟他们无关。
骆秉章端坐在大营之中,手拿一本书静静地坐在烛火下细读着,那清瘦的脸还是看不到丝毫表情,恍若泥雕木塑的一般,一动也不动,更丝毫不受外面嘈杂之声的影响,只管看着书上的内容。
马如龙听到消息后,迫不及待地从床上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去大营里见骆秉章,神色颇有些激动,道:“大人,卑职请求出战。”
骆秉章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伤好了?”
马如龙挺了挺胸膛,大声道:“大人您看,打虎都不成问题,更何况是去杀区区太平军乎?”
骆秉章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响:“那也不用着急,等着。”
马如龙一愣,心想敌军已经在渡河了,还要等到何时去?寻思间,岑毓英也走了进来,他同马如龙一样,伤势也未曾痊愈,但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错失这场大战。上次奇袭敌军粮草,虽死里逃生,幸捡一命,却也给自己垫了笔政治资本,如果再参加这次的决战,至少也可以把现在这个候补的职给转正了。因此,见到骆秉章后,便单膝跪下,道:“卑职愿领兵作战,与太平军决一雌雄!”
“驻扎在河边的先头部队,已经与太平军接触了,你们都着什么急呢?”骆秉章的语气依然淡淡的,好似在聊家常一般,“放心吧,今晚有你们表现的时候。”
岑毓英看了眼马如龙,见他也是一脸的茫然,便问道:“敢问大人,我等何时出战?”
“等太平军渡到河中心。”骆秉章道,“到时候这浩荡的大渡河,便是他们的坟墓。”
此话一落,马、岑两人都明白了,等对方到了河中心,两岸官兵的鸟枪鸟炮一阵猛打,太平军根本无还手之力,便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就在这时,有士卒进来禀报说,重庆府的粮草运到了,那运粮之人说有要事须见一见马将军。
骆秉章瞟了马如龙一眼,他的眼睛虽然混浊,眼神却十分有力,“战争都打响了,他重庆府的军粮才运到,倒是及时啊!”
马如龙问那士卒道:“来者何人,可有说是什么事?”
士卒回道:“来者一个叫俞献建,一个叫孔孝纲,说是王炽的兄弟。”
马如龙闻言,心头暗自一震。他当初二次攻打弥勒乡时,这两人曾在其列。在昆明的时候,王炽于运药材途中,险些被李晓茹暗算,要不是孔孝纲及时出现,便要赔个血本无归。然也是因了此事,虎头山被剿,王炽因此下狱,他马如龙为救王炽,还曾大闹过云贵总督府。所以这两个名字他印象极为深刻,浓眉一动,道:“让他们进来。”
须臾,俞献建、孔孝纲两人大步走了进来,自上次协助马如龙攻打弥勒乡之后,再次与其见面。
俞献建径直走到马如龙面前,抱了个拳,道:“王四兄弟在重庆有了危险,望将军搭救。”
骆秉章多少知道些重庆的形势,也对王炽这人有一定的了解,未及马如龙发话,说道:“可又是与山西会馆的刘劲升?”
孔孝纲闻言,肥大的脸上满是惊讶之色:“你如何知道的?”
马如龙道:“这位是四川总督骆大人。”
孔孝纲转首看了眼俞献建,两人这才向骆秉章行了个礼。骆秉章并不拘泥于这些小节,抬手叫他们起身,道:“到底是什么事,如实说来,不得隐瞒。”
孔孝纲就把重庆府无钱筹军粮,交给王炽去办理,王炽在犍为利用那笔军饷,借鸡生蛋这事详细说了一遍了。
骆秉章闻罢,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王四这小子有能耐,点子多,这是好事。但毕竟年轻,行为容易偏激,挪用军饷,官商勾结,徇私舞弊,无论哪一样都是大罪,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大人说得没错,可大人是否想过,如果没有王四此举,犍为百姓的粮食都得烂在家里。”俞献建沉着张马脸,冷冷地道,“一年的血汗付诸东流,对百姓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骆秉章没有跟他往下辩论,也没说王炽此举到底是对是错,只说道:“外面已经开战了,此事压后再议。”
马如龙把两人送了出去,道:“大渡河的决战即将开始,你俩先在军营里住下来,待战事结束后,我再处理王兄弟的事,可好?”
俞、孔二人情知军情紧急,关系到国家兴亡,自然是耽误不得的,因此只得点头称好,暂时在军营里安顿下来。
马如龙让士卒将俞、孔二人带去休息后,又入大营里去见骆秉章。
骆秉章就着火光看着马如龙,清瘦的脸上似乎带着一抹冷笑:“本院听说过你在昆明的事迹,当时为了救王四,你去大闹云贵总督府,还兴兵要杀出昆明城去,此番可想要再来一次?”
马如龙一怔,道:“当时的情势与如今大有不同,在骆总督面前,末将断然不敢放肆。”
骆秉章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道:“依我之见,此事你可适当使些劲儿,不必用全力。”
马如龙浓眉一沉,道:“大人……”
“且听我说完。”骆秉章打断马如龙的话道,“王四有才,不管是为官还是经商,他都是不可多得的良才。但不免有些年轻好胜,叫他吃些苦也是好的。我倒并不是说他此番做错了,在这大乱的世道,哪来那么多是非对错?可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一味地触犯法度,早晚是要出事的。”
马如龙少年将军,不免心高气傲,与王炽的性格颇有些相似之处,也因为如此,方能与其成为生死之交,所以尽管骆秉章这一番苦口婆心之言颇是真挚,马如龙却还是不太能理解,只是碍于骆秉章的面子,不曾反驳罢了。
骆秉章虽道是患有眼疾,却依然把马如龙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眼旁边站着的岑毓英,又道:“做人要圆,但不圆滑,行事要方,但不失分寸。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行事时顾及不到方方面面,这才铸成错事。”
骆秉章说完这句话后,便再没发话,低沉着眉,眼睛半开半闭着,似乎陷入了沉思。山谷外震天的厮杀声,与这里的静谧形成了个鲜明的对比,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晓茹的信心来自马如龙。试想在昆明之时,马如龙与王炽联手,险些把昆明的天翻过来,区区一个布政使又岂在话下?所以在走入山西会馆的时候,她的脸上兀自带着丝笑意,她相信到时候只要马如龙加入进来,一定能将眼前的困局化解。
王炽的脸上则沉重如铁,如果说前次运送物资入重庆,是拼了命在做生意,那么这一次则是拿命去维护他在重庆的地位和资本。
走入客厅的时候,大厅中央已摆了桌酒席,菜味酒香弥漫了整个客厅,可依然难掩这里紧张肃然之气氛,在座的每个人脸上似乎都不怎么轻松。
王炽目光一扫,朝在座的人一一扫了一遍,便大步走将上去,朝着刘劲升抱了个拳,脸上挤出一抹笑意,道:“刘大掌柜请了!”说话间,看了眼坐在上首的那位半百老者,他心里明白此人肯定就是四川布政使赵培,却佯装不知地道:“今日有贵客在此,刘大掌柜怎么也不给在下介绍一下?”
刘劲升蹙着眉头看了下王炽,在他的设想里,王炽应该是慌张的,脸上应该是带有恐惧的,可现在却看到了他一脸的笑意,心下不免意外。当下站了起来,道:“这位是四川布政使赵培赵大人。”
刘劲升说出赵培的名字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王炽,要看看他的神色究竟有何变化。不想王炽竟是若无其事地恭身抱拳道:“原来是赵大人,在下滇南王四,这厢有礼了!”
赵培跟骆秉章在外形上有点相似,也是清清瘦瘦的,浑身上下没几两肉,只因其年轻了二十几岁,且看上去颇有些书卷气息,显得很是儒雅。他随和地望了眼王炽,道:“你先坐下。”
王炽往姚金、王择誉和魏伯昌等人望了一眼,领着李晓茹落座,席茂之则站在其后。
刘劲升见李晓茹面生得紧,更不知其来头,问道:“敢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李晓茹冁然一笑,道:“看来刘大掌柜的消息还不够灵通啊,我都知道你在昆明有个分号,莫非你不晓得济春堂在重庆也有分号吗?”
刘劲升愣了一愣,随即起身抱拳道:“原来是李大掌柜的千金李大小姐,失敬失敬!李大小姐莫非与王四相熟?”
李晓茹又是一笑,道:“刘大掌柜摆下此鸿门宴,却连对手都没摸清楚,实在是不该!”
李晓茹嘴上功夫极是厉害,这一句话就把刘劲升顶得十分不自在,讪笑道:“李大小姐说笑了。”
“我说笑了吗?”李晓茹脸上一沉,再一次毫不留情地顶了上去,“今日这一桌的山珍海味只怕是要浪费了,我相信在座的除了赵大人还能吃下去几口,其他人即便是吃了亦是食之无味。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刘大掌柜设下此局,要如何处置王四?”
李晓茹心直口快,一下子把节奏往前推进了好几步,寒暄客套全免了,使得在座诸人的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心头怦怦直跳。
赵培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姑娘好一张利嘴啊!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我们就敞开来谈吧。”话落间,把目光落在王炽的身上,说道:“王四,你且说说你此去犍为筹备军粮的事。”
王炽清了下嗓子,起身朝赵培道:“启禀赵大人,朝廷现在的总体形势,相信您是清楚的,在您向各州各府下达筹备军粮,支援大渡河战事命令的时候,相信您心里也明白,各州各府其实是没有能力置办军粮的,这一点您不否认吧?”
赵培点了点头。王炽看着他点头,继又道:“王择誉大人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相当着急,就来找在下商量,而在下便想到了刘大掌柜,他手底下有票号,暂时垫付一下这么点银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在下还答应了刘大掌柜,军饷到位后便立即把这笔账填上,刘大掌柜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刘劲升道。
王炽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让席茂之送到刘劲升面前,然后又道:“现在军粮到位了,调用晋商票号的银子如数奉上。”
赵培看了眼刘劲升面前的银票,转首朝王炽道:“如此来说,你倒是替官府解决了个大难题。”
李晓茹道:“赵大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四不光是给官府解决了个大难题,还为犍为的老百姓做了件大好事,把他们今冬卖不出去的粮食,如数收购了过来。”
刘劲升放下银票,冷笑道:“数十万石粮食,涉及几十万两银子,如此大的动作,没点实力,绝对做不了,我相信王四目前无此实力,敢问王四,收购粮食的银子你从何而来?”
王炽冷笑道:“看来李大小姐说得没错,刘大掌柜设下此鸿门宴,却连对手都不曾摸清楚。莫非你忘了在下跟祥和号曾是合作伙伴了吗?昔日重庆大乱,若非在下与魏大掌柜暗中合作,何来重庆今日之安宁?说句不该说的话,若非当日在下救了你,你何来机会在此设局下套?”
刘劲升闻言,白皙的脸上一热,沉声道:“王四,一事归一事,还是把今日之事了了,再说你我的恩恩怨怨吧!”
“你我的恩恩怨怨怕不止这些吧?”王炽目中寒光一闪,道,“当日在下连人带货让捻军抢了去,为了保命,在下说服捻军白旗旗主龚得树来跟刘大掌柜做了笔交易,支使龚得树去游说太平军,好教他们的财物存到晋商票号,当晚你就给了龚得树五万两银子,还承诺说,只要龚得树能成功游说太军平来存款,你还会再给一万两,以作奖励,可有此事?后来太平军的粮草让官兵烧了之后,偷偷差人去跟捻军商量筹粮,你且试想一下,如果龚得树没拿到你那五万两,他何来底气去给太平军筹军粮?”
“这是好事,好事啊!”李晓茹咯咯笑道,“看不出刘大掌柜还支持农民起义,此举可比王四收购农户粮食有意义得多了!”
李晓茹这一句挖苦的话,当着赵培、王择誉等官员的面说将出来,着实把刘劲升推到了火坑上。然刘劲升既然设了此局,自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不慌不忙地道:“王兄弟说这话可有证据?你可不要狗急了跳墙,把我猛劲往死路上推啊。诸位要是怀疑的话,我可以将这些日子以来所走的账目示之,以正视听。”
“不必了。”赵培虽然不知道王炽所言是否属实,但刘劲升既然敢把账目拿出来,就说明在账面上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与其浪费时间,倒不如揪着王炽这个案子,先把此事查清楚了再说,便对王炽道:“按你的话说,你收购犍为县粮食的银子,乃祥和号的魏大掌柜所出?”
“正是如此。”魏伯昌知道如果王炽出事了,他同样逃不了干系,到时候要是盖一个伙同案犯,欺上瞒下,做不法之生意,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便硬着头皮道:“初冬收粮是惯例,我们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囤一批粮食下来,以使来年春夏时节的储备充足。因此当王四来与我说要去犍为运粮时,我见进购价低,就同意了这笔生意。”
“如此说来,王四购粮的银子似乎并无问题。”赵培的神色一下子严肃了起来,目中迸射出一道精光,儒雅的脸上一时间竟是威仪四射,朝那姚金道:“你且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金早就坐不住了,站了起来,把王炽跟他的交易说了一遍,并道:“他当时与卑职说,各府都在筹军粮,重庆的军粮缓一缓无妨,利用这笔军饷让钱生钱,把犍为县的粮食都销出去,分卑职两成的净利润。卑职当时是想,既能解决了老百姓的卖粮问题,又能从中赚些私钱,于公于私都是极好的,头脑一发热便答应了下来。”
赵培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如你所说,如今欠百姓的粮款尚未还上,王四所做的完全是件空手套白狼的事?”
姚金道:“正是。”
赵培又问:“你当初答应了王四,这便是说你与他有利益关系,且从中所得的利益还不在少数,为何又要站出来举报他呢?”
“大人有所不知。”姚金苦着脸道,“老百姓没把粮食卖出去之前,他们好歹还守着粮食,再不济也不至于饿死。可如今是粮食一批批运出去了,银子却没见到,他们心里就发慌了,万一落个钱粮两空,如何是好?那真是要出人命的啊!那几日百姓天天到卑职这里来讨要说法,卑职也是夜夜为此犯愁。刚巧刘大掌柜的人也去犍为县收购粮食,卑职便把此事跟他们说了。刘大掌柜听说此事后,就把卑职请到了重庆,说卑职上当了,那王四是想借鸡生蛋,想要空手套白狼,是个彻彻底底的不法商人。卑职这才瞿然省悟,并在刘大掌柜的大力支持下,下决心要揭发这不良商人。”
李晓茹听完姚金的话后,心里便彻底明白了,刘劲升是跟姚金联起手来,要把王炽打垮,至于为什么要下此重手,她目前尚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姚金在睁眼说瞎话。在王炽被龚得树关押期间,她帮王炽去犍为料理过几天,不管是姚金本人,还是犍为百姓,对王炽收粮这事,都表现出了较高的热情,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种种担忧。那么这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教他们视王炽为眼中钉了呢?
李晓茹觉得不甘心,尽管她对王炽这人并无好感,但是出于人性的本能,为自己亲身参与过的事情,在突然之间变得面目全非而感到愤愤不平。可是她刚刚要开口说话,王炽却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转头看将过去,看到了王炽一张铁青的脸。
此时此刻,王炽的脸是沉重的,重如铅块。可他的眼神依然十分的坚定,李晓茹甚至能从他的眼里读出这样一种信息:我虽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但我问心无愧,且由着他们说下去。
看着这张沉重如铁般的脸,李晓茹的芳心不由得一震,她看到了他的沉着、无畏,以及他的坦然。他的这种神情她在昆明时便曾经见过,可由于环境和所处位置的不同,使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看到了他处变不惊的气势和宠辱不惊的胸怀。
这时,只听赵培道:“按照你等所说,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本官下达筹备军粮之事后,王择誉大人因府中没钱,向王四商议,王四就想了个空手套白狼的计,假说朝廷的军饷尚未到位,向刘大掌柜要银子。拿了这笔银子之后,到了犍为,王四又向姚金姚大人同样使了招空手套白狼,把犍为的粮食收购上来,欲以此来实现让钱生钱。本官推想的可有错?”说话间目光往刘劲升、姚金等人身上一扫,两人均是点了点头。
赵培见他们点头,便把目光一转,落到了王择誉身上,问道:“王四做的这些事情,你可知情?”
王择誉硬生生地吞了口唾沫,然后涩声道:“卑职全然不知情。”
赵培转向王炽,寒声道:“现在你再说说,你与魏大掌柜的合作,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祥和号出资收购粮食,为何现如今百姓的粮款还欠着?”
王炽眼睛一抬,看向魏伯昌。此刻的魏伯昌一脸的惊慌,姚金的那番话相当于给王炽判了个死罪,欠全县百姓的粮款那是铁铮铮的事实,是无论如何也翻不了供的,此案再挖将下去,就会挖出王炽跟祥和号暗中勾结,利用饷银收购粮食之事。最为严重的是,事到临头了,还拿出银子想去弥补那些漏洞,这种欺上瞒下之事,是所有当官之人最为痛恨的,哪个想对官威发起挑衅,哪个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当王炽看到了魏伯昌眼里的恐惧时,把钢牙一咬,在瞬间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人的一生中不能没有朋友,绝大部分功成名就的人背后,都有一帮朋友在帮衬着,没有他们,绝难成事。如果说他跟祥和号的交情是在替桂老西讨回那批货开始的,那么这真的是老天安排的缘分,他在重庆的时日不长,在这个地方唯一与他并肩作战、共担风险的,只有魏伯昌。值此生死荣辱攸关之际,他不能把他拉下水去。
王炽站了起来,向着魏伯昌鞠了一躬。
王炽的这个举动令在座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赵培正向他问着话呢,他未向赵培回话,却给魏伯昌鞠躬究竟是何道理?
“魏老伯,多谢你为王四担这个风险。”王炽一字一顿地道,“你没欠在下的情,那次在十八寨我替桂大哥要回那批货,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没必要为这么件小事,来还在下这么大的一个人情,在下消受不起!”
王炽说出这番话后,不光是魏伯昌震惊了,连在座的诸人亦是震动不小。只听王炽又道:“赵大人,事到如今,在下便如实向您说了吧。姚金所言,句句属实,在下的确是想空手套白狼,欲借筹军粮的机会,大赚一笔。后来事情败露,万般无奈之下,便去向魏大掌柜借银子,想填补这个漏洞。起初魏大掌柜是不肯的,在下便以之前帮他讨要回一批货为由,逼着他还在下这个人情,魏大掌柜无奈之下,才拿出银子来,并出面替在下来圆这个谎。”他边说话,边取出一沓银票来,又道:“这便是从魏大掌柜处所借的银子,本是要去犍为填上老百姓的粮款,却不想姚金已到了重庆,因账本在他手上,棋差一着,没有还上。”
李晓茹听完,俏脸顿时就变了。从进门到现在,她的心情一直是相当轻松的,因为她认为军粮、银子都已到位,再加上马如龙在军中的名头,这事一定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官场上一旦牵涉各方面的利益,不都是这一套吗?但是事情进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她突然明白了,这一套在有些人身上是不管用的。
之前李晓茹还在揣测,为什么刘劲升会对王四下如此重的狠手,要逼他入死地,现在她明白了。刘劲升不是要竞争什么粮食市场,也不是为生意场上的什么过节,他是怕王炽。
生意人对生意场上的事情是极其敏感的,在经过了最近重庆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之后,刘劲升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王炽绝非池中之物,他行事果断,敢于冒险,漫说是给他一片天空,即便是给他一道缝隙,他也能在里面翻云覆雨,长此以往,重庆早晚是他的天下。
为此,刘劲升准备了两步棋,第一步是威胁姚金,请赵培下来,督察此事;第二步是暗中收购粮食,万一请不动赵培,他便把收购进来的那批粮食低于收购价卖出去,让王炽的那批粮食烂在仓库里,让他赔个血本无归,然后伺机把他赶出重庆去。
无论是哪一步棋,都是死局。
王炽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索性担下全部罪名,不让祥和号受到牵连。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看着王炽那虎头虎脑的样子,李晓茹的心头有些发酸,甚至为他感到不值。这倒并非是他替魏伯昌担了什么,而是他所做的整件事,对朝廷、对百姓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相反恰恰是有利的,为什么他要承担起全部的罪名?
“好,你认了便好。”刘劲升起身,脸上带着丝轻松的笑意。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把事情扩大化,不牵涉其他人,把这个眼中钉剔除了便可。“请赵大人发落吧。”
赵培道:“先押下去候审,这是你们重庆的案子,就听由王大人发落吧。”
王择誉站起身,往王炽看了一眼,恭身领命。这时候,已有差役进来,将王炽和席茂之两人押了下来。
刘劲升笑道:“事情得以圆满解决,赵大人辛苦了,刘某敬大人一杯!”说话间举起杯子,朝赵培敬酒。
却在这当口,李晓茹冷哼一声,一脚踢开凳子,“啪”的一声,落在一个角落处,众人都是惊了一惊,然当刘劲升要开口时,李晓茹已经大步夺门而去。
走出山西会馆的院子后,李晓茹长长地吐了口气,如果说之前她尚且对王炽没有什么好印象的话,那么经过了这件事后,便对他有了新的认识。那虎头虎脑的家伙,平日里看上去满脑子的坏心眼,一肚子的鬼主意,可到了关键时刻,他却是十分讲义气的,宁肯委屈了自己,也不想拉人下水,其他的且不说,光是他的为人处世,她觉得他是值得人敬佩的。
此外,经过了这件事后,李晓茹基本了解了重庆商场的局面,在重庆这块地盘上,刘劲升是一方霸主,就好像昆明的商场是她阿爸李春来的天下一样,绝不允许他人插足进来,打乱原来的秩序。便如那次王炽运送药材,想要在昆明的药材市场插一脚时,她不也出手把王炽送入大牢了吗?实际上这次的事件跟昆明那次性质是相同的,人心如狼,一旦感受到威胁,便会想方设法将对手击倒。
李晓茹的好胜心极强,她今天既然来了重庆,做了济春堂重庆分部的大掌柜,就不容许他人在这里呼风唤雨,她要跟那刘劲升较一较劲儿,顺便替王炽出一口恶气。
夜半子时,火光映红了大渡河,亦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和眼睛。
太平军像饿昏了的兔子一样,拧着劲儿红着眼纷纷往船上跑,上了船后使劲儿划桨,要往对岸走,一批一批,前赴后继。
及至大部分人都到了河水里时,太平军的心都定了下来。后面虽有清兵追上来,但在他们的阻截之下,完全可以让前面的部队率先渡过河去,只要上了岸,今晚这一战便是胜利了。
然在此时,由马如龙和岑毓英所率的清兵先锋部队,像幽灵似的出现在了河面上。
将近子时的时候,沉默的骆秉章突然发话道:“是时候了,你俩各率五千水军,从太平军的中间插进去,把他们分成两截。记住,这个分寸要把握好,对岸的唐炯兵力不多,要少分些给他,把大部分的太平军阻截在这边,到时我会率主力在这边等着他们。”
马如龙、岑毓英两人等的就是这道军令,听得骆秉章终于下了命令,两人全身的热血顿时就沸腾了起来,大声领了命,也顾不上身上的伤痛,飞快地跑了出去。
太平军一直以为驻扎在河岸的就是清军的主力,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清军真正的主力隐藏在暗处,可是到了这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清兵蓄力多日,做了充足的准备,且所配备的都是水师所用的战船,比太平军临时征用来的民用船只大了许多,漫说是在水面上对阵,即便是撞,也能把太平军的船只撞得人仰马翻。
就在太平军吃惊的时候,战船上突然开火了,红夷大炮冒出一团团耀眼的火光后,擦亮了河面上空,准确地落在太平军的中间,轰然炸响,伴随着冲天的大浪,太平军的船只及船上的人,均被炸上半空。
几轮火炮下来,太平军的队伍基本被打乱,马如龙、岑毓英两人觑准时机,杀将上去,将太平军分作了两截,首尾不能呼应。
太平军慌了,逃出来的那小部分人,情知杀回去必是死路一条,只得朝对岸继续前进。行不多久,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密集的枪炮之声,他们知道,被围堵在里面的兄弟,估计都逃不出来了,一时个个都涨红了脸,心痛如绞。
是时,有人喊道:“将士们,待我们到了对岸,一定会再杀回来,杀死那些清狗,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此话甫落,群情激愤,纷纷喊着一定会卷土重来,杀光清狗。可是谁又能想到,没过多久,对岸迎接他们的也是连珠炮般密集的枪炮,面对着河对岸那忽明忽暗的枪炮口,太平军彻底地慌了,这时候方才意识到,他们是进入了清兵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
天色微亮,曙光渐次拉开,照亮了波涛万顷的河面。河面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成片成片地漂浮着的尸体,他们像垃圾一样让人丢弃在河里,随波逐流。
太平军见到这地狱一般的场景,个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决战结束了,大渡河似乎也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得到河水轻拍岸头的声音。
骆秉章站在河岸边,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清晨的光亮映着他的脸,照得他脸上的皱纹若沟壑也似,一道一道,深沉而又凝重。
“残酷,但迎来了胜利。”骆秉章自言自语地道,“把漂在河上的尸体都捞起来,寻一个地方,好生埋葬了。成也罢,败也罢,都是在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不应遭埋汰。”
在河边巡逻了一圈后,众将跟着骆秉章到了山谷内的中军大营。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骆秉章似乎极其疲惫,及至大营时,往后面跟着的几人摇了摇手,道:“你等都回去歇息吧,我也累了,去睡会儿。”
众将拜别骆秉章,正打算各自回去休息,却见俞献建、孔孝纲走了过来,马如龙见了他俩,这才想起王炽的事情,忙说道:“两位先莫着急,我安排一下,这就随两位去。”
唐炯是见过俞献建和孔孝纲的,因此问道:“两位怎么到了此处?”
孔孝纲便把王炽的事说了一遍。唐炯听完时,正好见马如龙安排完军营里的事过来,便走过去将其拉到一边,轻声道:“马将军,这是一起商场纷争,其中可能涉及官府,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我是吃过亏的,你到了那边须小心处理。”
马如龙点了点头,道声多谢。唐炯又道:“此外,我告诉你件事,或许对你有用。在河对岸埋伏的时候,我曾遭遇过捻军,当时我与他们的兵力相当,可他们却不曾来袭击,你可知道为何?”
“捻军在对岸我们都知道,为此我们都曾为你担心过,怕你遭到捻军袭击,不能顺利完成合围太平军的计划。”马如龙眉头一挑,道,“为何捻军没有出手?”
唐炯笑道:“捻军给太平军筹集了一批粮草,就放在对岸。他们一则以为太平军渡河没问题;二则生怕粮食有失,因此便不敢多生枝节。”
马如龙恍然道:“原来如此!”
“我要与你说的是,捻军的那批粮食是重庆的山西会馆提供的。”唐炯道,“发现了捻军的行踪后,我曾派人前去打探过,当时山西会馆的百里遥正好在与龚得树接触。如果这一次王四的事情跟山西会馆有关,你可以此为条件,跟他们交换,要求他们不再为难王四。不过需要记住的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将此内幕公之于众,不然的话,重庆怕是又要乱了。”
马如龙闻言,有些不太理解地看着唐炯。唐炯在重庆吃过这方面的苦,见马如龙那不解的眼神,苦笑道:“以前我也与你一样,想把那些丑恶的事情揭露出来,可事后我才发现,有些事情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决。”
马如龙抱拳道:“多谢唐大人忠告,告辞!”说话间,招呼了俞献建、孔孝纲一声,带着杨振鹏跨上马,奔出军营。
因了他们没走水路,是日傍晚,进入山区。马如龙望了眼崇山峻岭,突转头朝杨振鹏问道:“曾幺巴的山寨离此还有多远?”
杨振鹏道:“如果快的话,晚上亥时应能赶到。”
孔孝纲不知道马如龙去拜访曾幺巴的山头是何缘故,因问道:“去他的山寨做什么?”
马如龙道:“借宿!”事实上如果走水路的话,他们大可以在船上休息,但马如龙一直惦念着那曾小雪,便想趁此机会,再去见上一见。话落间,马鞭一扬,往前跑了出去。
约是亥初的光景,杨振鹏突然道:“将军你看,前面就是毛坝盖山了。”
马如龙抬头一望,只见月影之下,不远处一道山脊形同巨龙似的,绕了三道弯,勾成一个不太规则的弧形,将绵延而来的山势在那里劈开,分作两段。因此从这里望将过去,那山脊在左右两边山势的环伺之下,宛如独坐在殿堂的王者,气势不凡,望之俨然。
马如龙笑道:“好气势!”
“好像有人来了!”俞献建突然低呼了一声,侧着头仔细地听着,神色肃然。“咦,来人还不在少数!”
杨振鹏也仔细听了会儿,却并未听到有什么异响,讶然道:“我怎么没听到什么声音?”
孔孝纲笑道:“我这位俞二哥话不多,但心思细,耳力好,他说的准没错!”
马如龙浓眉一动,道:“我们避一避!”
待找了个暗处藏好身子后,没过多少时间,果然见一批人出现在了山上,因林子密,月光照不到里面,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也不清楚是什么来路,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批人从山上下来,且轻车熟路的速度比较快。
少顷,那些人已到了不远处,杨振鹏打眼一看,只见当中一个满脸胡子的粗鲁汉子十分显眼,正是那曾幺巴,便转首朝马如龙轻声道:“将军,那汉子就是曾幺巴,我们要不要出去?”
马如龙抬右手轻轻摇了一下,待曾幺巴等人过去时,看清楚了他们的人数,约有五六百之众,每人手里都拿着把鸟枪,看这装配,足见是山寨上最精锐的力量。马如龙目中精光一闪,道:“看样子有事要发生,我们暗随下去看看再说。”
随着曾幺巴那些人大概走了有一两里地,前面出现了个山坳,左右两座大山雄峙,高耸入云,从上面望将下去,由于月亮的光线被两座大山挡住了,照不进去,那山坳处仿似一张黑色的大口子,看不见底。
俞献建眯了眯眼,突地“咦”的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马如龙情知他是山匪出身,且听力极好,便向他问道:“你可发现了什么?”
俞献建边凝神看着下面,边说道:“对面的崖壁下有一块黑影,看形状应该是临时搭建的帐篷。”
孔孝纲非常清楚他这位二哥的脾性,他平时不说话,但一说话定然是掷地有声,绝对假不了。可这一次他说了这一番话后,却连孔孝纲也感到莫名其妙,诧异地道:“莫非那里驻扎了一支军队?”
“不太像军营。”俞献建道,“看样子倒是更像储藏货物的。”
马如龙朝下边张望了一下,曾幺巴一干人已到了半山腰,如果俞献建所料没错的话,看样子曾幺巴就是要去袭击这个地方,抢夺那批货物的。
可是这里有两个疑点,首先,是什么货物如此紧要,被隐藏在了这群山峻岭之中?其次,既然那些货物如此重要,为什么下面黑漆漆的见不着人影?马如龙转头看了眼杨振鹏,杨振鹏跟了他许多年,两人在很多时候不需要言语,就能看懂对方眼里的意思,便说道:“末将以为,可能有两个意思:一是为了增加这批货的隐秘性,守护的人都隐藏到山里去了;二是这可能是一个陷阱,故意引曾幺巴来跳的。”
马如龙因了对曾小雪念念不忘,此时颇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自然对曾幺巴的安危也上了心,他看着下面的这座山坳,在脑子里迅速地分析了一下,说道:“这多半是个陷阱,须去通知曾幺巴,叫他不要上当。”
孔孝纲不解地看着马如龙道:“马将军,王四兄弟在重庆等着你去支援,你却在这里关心一伙山匪的安危,这却是何道理,莫非你跟他有交情?”
马如龙被他问得脸上微微一热,却又不好说这是为了曾小雪,只得随口道:“你们之前不是让龚得树绑上山去了吗?我是想看看曾幺巴的这次行动,跟捻军有没有关系,捻军之乱,朝廷之祸也,倘若真与捻军有关,我岂能不管?”
孔孝纲闻言,无话可说,悻悻然转过头去,又往山下面观望,无意间看到东南角的一条山道上有人影晃动,不由得怔了一怔,道:“今晚真是奇了怪了,你们看那边也有一伙人!”
众人顺着孔孝纲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伙人正往山上走来。因那伙人所处的位置正好在一道山脊上,月辉映射下看得分明,约有两三百人之众,排成一队,迤逦而来。
马如龙朝山下看了一眼,是时曾幺巴差不多已到了山坳里,暗叫了声不妙,惊道:“这是调虎离山计!”
俞献建听出了端倪,道:“马将军是说,这时候已经有人在攻打毛坝盖山了?”
马如龙因心里牵挂着曾小雪,想到山寨危在旦夕,再想想曾小雪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一时间心急如焚,吩咐孔孝纲道:“你与曾幺巴相熟,快喊他上来。”
孔孝纲称好,鼓足了劲儿喊道:“曾寨主,我是孔孝纲,那下面是空的,你们中计了,赶快上来!”
孔孝纲长得又矮又胖,力气却是不小,这一嗓子喊将出去,声音若破锣一般,响彻群山。下面的曾幺巴自然是听到了,却也惊动了山脊上的那两三百人,加快了脚步往山上跑。
马如龙让杨振鹏点上支火把,给下面的曾幺巴提供坐标,轻喝声走,朝那两三百人赶了过去。
火把的光线虽微小,但在夜色之中,却也是十分的显眼,下面的曾幺巴看得分明,没一会儿便发现了正往山上跑的那两三百人,不由得骂了句格老子的,便往上面赶。
马如龙等人穿过一片山林,居高临下望去,这处地方只有一条山道,那伙人似乎也是想抢占这片高地,他年纪虽轻,战斗经验却是极为丰富,跳到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把佩刀抽将出来,擎刀在手,大喝道:“临元总兵马如龙在此,你等还不束手就擒!”
底下那伙人正是捻军龚得树旗下的部队,一听上面是官府的人,着实吃惊不小。太平军在大渡河大败之后,捻军生怕官兵趁势追杀过来,扭头就跑,这批人正是从大渡河那边跑过来的,见到官兵,犹如惊弓之鸟,再加上夜黑风高,根本看不清楚上面到底有多少人,心里禁不住打起鼓来,寻思莫非官兵追到这里来了不成?
如此一想,脚下便停了下来,一时间谁都不敢上前,竟是让马如龙给唬住了。
不消多时,曾幺巴率众赶了来,找了片视野开阔的地方,开枪就打。那伙人生怕上面埋伏了官兵,不敢往上冲,打又打不过曾幺巴的鸟枪队,你推我搡在半山腰挤了一阵,枪林弹雨之中,死伤大半,其余人则转头往山下飞奔。
马如龙见那伙人已跑下山去,便叫了曾幺巴上来,道:“这是他们使的调虎离山计,现在你的山寨定是十分的危险,快些赶去救援吧!”
曾幺巴脸色一沉,气得胡子根根倒竖:“格老子的,竟敢使龟儿的诡计,抢我山头,弟兄们快跟爷爷走!”
大队人马均憋着一股子劲儿,一口气跑出几里地,因山路崎岖,夜色中更是难行,人人都跑得气喘如牛。好在这时候毛坝盖山已经遥遥在望,只见山上火光烛天,人影幢幢,时不时地随着山风传来阵阵兵器交击之声,看来果然是出事了。
曾幺巴涨红着脸,铜铃样大的眼里凶光暴露:“他娘的先人板板,敢动爷爷的山头,敢情是龟儿的活腻了!”说话间,把牙一咬,猎豹一般地向前扑了出去。
马如龙看到山上激战正酣,也不知道这时候曾小雪怎么样了,恨不得插上双翅飞上山去,跟着曾幺巴猛跑而去。
杨振鹏跟随马如龙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着急。这些年来,他们什么样的阵仗不曾见过,什么样的危险没有遇到过?可是再怎么危险,哪怕面对的是死亡,马如龙也是镇定如常,从容面对。可是今晚,他发现这位少年将军变了,变得急躁了起来。
也许他这一次真的是动了心。
杨振鹏紧紧跟在马如龙的身后,看着他在山林中纵跃如飞的身影,禁不住为他担心起来。
一个人一旦心乱了,就很容易出错。特别是在战场上,一旦出错,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生命。
杨振鹏担心的是,如果他们赶到之时,出现了不可预知的状况,或者说他心中思念的那位姑娘,已经落在了对方的手里,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杨振鹏钢牙一咬,疾速地往前跑出几步,叫道:“将军且慢!”
马如龙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边跑边问道:“何事?”
杨振鹏道:“那边的情况不明,我们不能这样冲过去,须得想个万全之策!”
若是换在平时,马如龙八成会接受这个建议,可此刻他心乱如麻,一心只想赶过去看看曾小雪究竟怎么样了,如何还听得进去?
“先到了那边再说。”马如龙说完这句话后,没再理会杨振鹏,只管跟着曾幺巴跑。
杨振鹏无奈,只得跟俞献建和孔孝纲两人商量,俞献建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从曾幺巴的手下那里夺过三把枪来,站到一边等其他人过去。
孔孝纲以前虽也经常巡山,可却从来不曾如此剧烈地奔跑过,再加上其人宽体胖,早已累得在那里弯着腰喘气。歇了会儿后,才缓过了些劲儿来,怨埋道:“这些山匪的贼窝让人掏了,关我们什么事,竟是奔丧似的陪着跑了这一路,真是累死老子了!”
杨振鹏却是铁青着脸没有发话,看着曾幺巴的人尽数过去,只说了声走,尾随上去。孔孝纲无奈,当下把枪扛在肩上,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
马如龙和曾幺巴是最先跑上山的,是时捻军仗着人多势众,已经把山头占领了。尽管山寨的弟兄还在拼死抵抗,可是胜负已见分晓。
火光灼灼,刀光如雪,山寨之上四处都在厮杀,惨叫声布满了整座山林。便是在这样的一种惨烈的环境之中,有一位姑娘竟然独自站在一块岩石之上,她长发披肩,肌肤胜雪,如水的眼眸清澈得犹如此刻天上清冽的月亮,她用这双眼睛看着他们厮杀,脸上分明有一抹慌乱和惊恐之色。
看到曾小雪孤零零地站在岩石上,看着她弱不禁风、担惊受怕的样子,马如龙的内心突地传来一阵刺痛。这场景是何等的熟悉,几年前他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姑娘,在乱军中倒下的,看着她倒在血泊之中的时候,他的七魂六魄仿佛也跟着她一起去了,从那时候起,他的心就再也没有为谁动过。这些年来,他不停地杀清兵,不停地追求理想,欲以此去填补内心的空虚。可是也许只有他自己明白,那心里的伤疤,是用尽一生也无法治愈的。
今晚,同样的场景再现,马如龙不允许那位温柔如水的姑娘出现意外,他大喊了一声,举刀就往前扑了过去。刀光伴着他矫健的身子,匹练般扬起,光影及处,随着几声惨叫,其前面的三四个人便倒了下去。
曾小雪的眼睛本来是看着她哥哥的,却没想到第一个扑上来救她的,竟然是这个叫作马大浑蛋的男人。她看着这个健壮的男人,心头莫名的有些茫然,在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变得一片空白。当然,更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当马如龙看着她发出一声暴喝的时候,她才惊醒过来,只觉一股金刃劈风之声在背后响起,雪白的脸顿时掠上抹恐惧。
曾幺巴的鸟枪队参差不齐地站了几排,想要开枪时却已经晚了。
曾幺巴的眼睛里开始充血,他分明看到一把刀落到了曾小雪的头上,忍不住神色惨白地惊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