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家,来到龙门浩老街。
在一座座古建筑间,清晨的薄雾像白蛇一样缓慢地爬行。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青色的石地板上,像一块行尸走肉。
我应该当面质问男友吗?我麻木地思索着。
男友一向很机灵,他总能找到各种理由,然后假装责备我太敏感。
晚上,他会在床上抱紧我,对我说情话,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背叛的确发生了,我再脆弱,也无法忽略这个事实。
如果男友大大方方地承认呢?
我沉重地发现,这个假设更让我痛苦。
如果他承认,就表明已经厌倦了我们的关系,想要一刀两断。说不定,他会轻笑几声,然后转身走开。
朝阳洒下浓郁的红光,像是把角楼咖啡厅染成了一个血团。
男友爱过我吗?我咬牙切齿地拷问。
我仔细回忆我们在一起的每个场景。
这三年里,我们出去旅游过,从北方的红海滩到南方的热带雨林,从游乐园到射击场。
我再次品味他的话,感受他的眼神。我突然意识到,男友陪伴在我身边没错,但他的心游移不定。
就是瞎子也能看到,我的样貌并不出彩,是一个可怜的普通人,心里还盛放着难以摆脱的阴影。
男友的话语和眼神中或许有爱,但缺乏我一直渴望的真诚、甜美和深度。
现在,我们的爱又变质了。
在一起的时光里,我心怀敬畏和感恩。
我们俩的关系明显不对等。我们虽然互相需要,如果真的分开,我失去的更多。
男友是个乐天派,说不定第二天就能恢复,一周后便会生龙活虎。
就是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
问题是,我能做到无所谓吗?
拜我父母所赐,我看似坚强,实际上虚弱,像糯米制成的软钉子。
男友一旦离我而去,我会变回无趣的老尼姑,并且日渐衰老。
我该怎么办呢?
在我们的定情圣地,我来回走动,一直走到朝阳变成夕阳。
天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乌云遮天蔽日,像恶魔对我露出狰狞的面容。
一道闪电撕裂天空,闷雷敲打我的耳膜,大雨瞬间倾盆而下。
我没带伞,很快被浇了个透心凉。
一串串的雨水顺着我的额头、下巴和头发不断滴落。
我品尝到末日的味道。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回到了家。
我麻木不堪,像打了镇静剂的精神病人,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望向窗外。醒来后,时间来到了中午。
三天没做饭了,茶几上的饭盒乱成了一团。
自从我发现那根头发后,我就没有开口说过话。
当男友站在我面前时,我感觉既欣慰又恶心。这是一种扭曲的感觉,像吃了美味的腐肉。
为了避开男友,我急匆匆地提前离家上班,又拖到很晚才回家。
我们的对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我们的沟通之门在迅速关闭,我们的亲密关系在急遽转冷。
有一天,当我够不到橱柜里的榨汁机时,我下意识地对着客厅喊了一声:“老公——”
话刚说出口,我的头嗡嗡乱响,眼泪胡乱地涌出眼眶。
我双手捂脸,靠在冰箱上呜呜抽噎。冰箱上的小女孩贴纸似乎收起了笑容,一脸的同情。
半个月过去了,我才意识到我这是在逃避,逃避男友,逃避挑战,也逃避自己。
心理医师能治好很多病人,唯独治不好自己。
我该怎么办呢?
我环视客厅,审视我们的生活。
在遇到男友前,我生活混乱、内心破碎,像受伤的兔子,既需要人的陪伴,也能咬人。
跟男友在一起后,我逐渐回归正轨,变得乐观、正面。
不过,这是男友的功劳,还是我自身的成长呢?
我分不清,更看不明。
谁也帮不了你,我告诉自己,一个人只能自化。
然而,在机会出现时,如果没人推你一把,在你危难时,如果没人替你挡一下,你能自化吗?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但我知道如果失去男友,我会变成什么样。
这时,我奇怪地想到了我妈。
离开老家后,我每天都在努力忘记她,但她的音容像牛皮糖一样粘在我的意识里。
试图揪走它时,它又变成了滚刀肉,剁不烂、嚼不动。
我需要的是同情和抚慰,我妈给不了这些。
她肯定会无情地打击我。老家布满了陷阱和尖刺,一不小心,就会陷入里面,永远也走不出来。
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只想回家。
我给高院长打了个电话,语气虚弱地请了七天假,说要回老家看看。
高院长的话听起来诙谐,但透出几分担忧。
“晓蓝,有什么困难,尽管向单位提。”高院长在电话里笑道,“要是你有心病,我给你挑个好的心理医生瞧瞧。在咱们这——方便。”
我想笑,但笑不出来。我挂断电话,收拾行李,离开了出租屋。
我没有告诉男友去了哪里,就这样消失了。
四年来,我像个老母鸡一样围着男友转,用上了所有的热情,施展了所有的能力,也暴露了所有的想法和情绪。
这次,我要让他猜不出我的打算,我要让品尝一下没有我的生活。
在我离开后,我希望男友的生活变成一团糟,我希望他痛苦不堪,最好去地狱里走一遭,这是我头一次产生这个阴暗的想法。
好可悲啊!好讽刺啊!我一边登上高铁,一边抑郁地想。
给病人诊疗时,我一直劝说病人摒弃这种报复的念头,因为这只能让两性关系变得更糟。没想到,最终我也成为了他们一员。
我浑浑噩噩地步出高铁站,拉着行李箱,坐上出租车,出现在老家的门前。
我敲了几下门,迎接我的是我妈。
她对于我的突然到来好像并不惊讶。她打了声招呼,然后打开门,把我的行李箱提到房间。
我妈收拾好我原来的房间后,开始在厨房里忙活。
客厅里的陈设跟记忆中的一样,茶几上放着砂糖橘和干果,对面是罩着篷布的电视,墙上挂着我妈年轻时的照片,挂钟滴答作响。
我感到些许放松,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望向窗外晦暗的天空。
两年没见,我爸更瘦了,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点驼了。他坐在饭桌后,一言不发,像一只年老的老鼠。
他在家里的地位一点没变,好像不存在一样。
唯一有存在感的场合,是接受我妈嘲讽的时候。
就这样,我们一家虽然团聚了,但这段饭吃得非常无聊。
我妈的脸上没有笑容,因为我违背了她的意愿,选择了外地的大学和陌生的专业。
我妈全然不知道自己给女儿带来的伤害,还想把我永远拴在自己身边。
对于我来说,这既不公平,又无情。
当时我想,我这辈子不能就这样毁在她手上。为了自己的幸福,我顶着巨大的压力,挣脱了她的大网。
我的离开对我妈打击很大。大学时光里,她没有给我说过一句话,都是我爸给我汇的生活费。毕业那天,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的宿舍里。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为了女儿的幸福,我妈终于想明白了,要放手了。我真想拥抱她。
但我没想到,她想让我回老家工作。
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当着同学的面,我妈骂我是“白眼狼”、“喂不饱的秃鹫”。
为什么我妈这么残酷呢?为什么把我的幸福当狗屎呢?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我妈走后,我躲在角落里,哭了个天昏地暗。
我有一年多没见我妈了。再次相见,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吃完饭后,我坐在沙发上,我妈收拾完后,坐在我的右手边,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我期望的关切。
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了:“你的脸色很难看。你不是有男友了吗?怎么没带回家看看?”
这就是我妈。她能一眼看到我私藏的真相,然后冷酷地扯开我的伤口。
在她面前,我失去了反抗的勇气,不敢说出男友背叛了我。
我找了个理由:“他很忙。”
我妈平静地说:“他不会把你甩了吧?”
事实比这更糟糕,我还怀孕了。
我挣扎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老大不小了。”我妈冷淡地提醒我,“你的同龄人——孩子都有两个了。”
“妈,你知道的,不是我不想。我在等时机。”
我妈望向我,眼神让我感觉自己很可悲。
他说: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成为大龄产妇吗?”
熟悉的压力感又回来了。我默然不语。
“你男友——我没好印象。”我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就见过他一面,”我不满地问,“为什么?”
“他不是赌过球吗?这种人总想一夜暴富,一点都不踏实。”我妈很不友好地指出。
“这说明他很上进。”我虚弱地纠正。
“从面相上看,他是个浪荡公子,你到底图他什么?”
“妈,你什么意思?我刚进家门,你就逼我跟他分手吗?”我质问她。
“发生什么事了?”我妈怀疑地问,“你回家,肯定不是为了看我。”
我有些犹豫地说:“我们俩的确出了点问题。”
“问题有多大?”我妈剥开一个橘子,把皮扔到垃圾桶里。
很大,足以摧毁我,但说出口的却是:“一个挫折。”
“他背叛你了?”
我的脚趾动了几下,脸上不动声色,嘴巴撒谎道:“没有。我的意思是说,真要有,该怎么办呢?”
我妈打量我半天,然后回答:“离开他。”
“没有完美的男人,”我替男友辩解,“男人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出轨可不是毛病,”我妈咄咄逼人地纠正,“是癌症。这种男人不得好死。”
“什么意思,你是说报复?”
我妈半天没回答。她的表情像是在说:
你摆脱了我,以为脱离了苦海,没想到还是一头栽倒地上,跌了个头破血流。离开我,你什么都不是。
“重点不是报复。”我妈回答。
“那是什么?”我再问。
我妈望向我爸的书房,然后望入我的眼睛。她说:“如果你太好欺负了,男人就欺负你。”
我妈这是暗示我软弱。
对她来说,我总是不够好,不仅人不聪明,长相也难以让她满意。
如果成绩考得差,她会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此时此刻,小时候的恐惧轮番袭来。
我握紧拳头,说道:“欺负家人——对,你一直是这样干的!”
“欺负你们?”我妈陡然提高嗓音,“我是在保护你们!”
“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对她嚷道,“你永远也不知道,因为你根本不在意!”
“我要是不在意,能把你培养成大学生吗?”我妈喝问。
“你把我培养成了怪胎!”我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我长大了,不是任由你折磨的小孩子了!你再也不能惩罚我。我能自己做出选择。在你眼中,我是个窝囊废。告诉你,我不是。我要与过去一刀两断,做自己!”
我妈冷笑道:“做自己?你先把身边的人抓住吧。”
我喊道:“你一辈子控制我爸,却一点也不幸福。我不会重复你的人生!因为那太可悲了!”
我妈的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像是在说我:
我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以为给你做足了样子,教会了你如何经营家庭,并变得强大,结果呢?你还是那个软弱的蠢蛋。
就在这一瞬,我突然醒悟了。
我妈问我图男友什么,我终于有了答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病根:我一直在追求“饱受折磨的爱”。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在每个需要爱的场景,我要么得不到,要么得到打折、扭曲、附加条件的爱。
就这样,我日渐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爱注定得不到,即使得到了,爱也注定饱受折磨。
这个定式穿透我的皮肤和血肉,渗入我的骨子里,而我全然不知。
我的一举一动和想法,实际上是定式在发挥功效。
回望每段恋情,这个定式一直在折磨我。
无论是我追求的人,还是追求我的人,我们很不匹配,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即便是我认为很适合的男友,也没能逃脱这个定式。
男友固然能给我力量,但他仍然是注定得不到的爱,是一个漂亮但虚幻的泡沫。
男友期望的生活是拥有一个大别墅,一群美女环绕在身旁。
他把我当成了一个中转站,或者一座加油站,仅此而已。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本能地忽略了这些东西,毫无意识地追求这段注定得不到的爱情,然后在里面饱受折磨,饱受谎言和背叛的折磨,并把它当成常态。
我这一辈子啊,无时不在摆脱我妈。
可我万万没想到,到最后,我还是落入我妈设下的陷阱里,一辈子看不到翻身的希望。
这次,我感到发自骨髓的冰冷。
我该怎么办?是在这段爱情里继续挣扎,还是选择冲出牢笼,斩断过去,重新开启另外一个人生?
我悲痛至极,难以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