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我站在急诊科的门口,终于等到了胜男下班。
没等我说话,胜男提前说:“我饿了,先吃饭。”
胜男开着一辆破旧的五菱面包车,车厢里摆放着各种奇怪的玩意,还有一辆更为破旧的摩托车。
我钻入车内,坐在了副驾驶员座位上。胜男启动车,播放出劲爆的歌曲。
她没有热车,而是直接把车开出了医院。
在路上,胜男打开车窗,冷风夹杂着雪花灌入车内,我瑟瑟发抖。
我缩着身体,透过镜子回望身后,看到车轮把路面轧出了两道深坑。
“雪暴快来了。”胜男高深莫测地说。
“看样子是。”我的目光望向清晨的天空。鹅毛大雪在路灯中狂舞,像漫天遍野的飞蛾。
“头又疼了?”胜男问。
“对。我再次请求你把画还给我。”
“你还是不明白,你头疼不是因为画。”胜男不耐烦地说。
“那是因为什么?”我问。
“因为饥饿,”胜男转向我,“就这么简单。”
胜男把五菱车停在路边,我下了车,跟她步入一个狭窄的巷子。
胜男一边走,一边伸展四肢、弯弯腰。
一家面馆映入我的眼帘。这家面馆根本没有名字,只有两个破烂的大字:面馆。
胜男问我:“知道怎么对抗饥饿吗?”
我摇摇头。
胜男又问我:“知道怎么对抗寒冷吗?”
我又摇摇头。
胜男给了我答案:“冷面。”
我和胜男个性相反,但口味出奇得一致,都喜欢冷面和锅包肉。
胜男推开门,带我进入逼仄、昏黄的小面馆。她对着老板娘吼了一声,然后坐在了正中央。
十五分钟后,我们的冷面上了桌。
这碗冷面做得真好!
牛肉片带着肉香,白煮蛋亮亮堂堂,泡菜丝、黄瓜丝、蛋皮丝、带骨渣的鸡肉丸、松子仁、熟芝麻和苹果片一应俱全。
当然,冰碴必不可少。
室外飘着大雪,碗里飘着冰碴。
胜男说:“像我一样吃。”
说完,胜男把东北辣酱倒入碗中,搅拌了几下,然后端起碗,肆意喝了一大口。
我照做。
冰凉的汤汁顺着喉咙进入我的腹内,五脏六腑犹如火烧。
酸甜的汤汁穿过我的口腔后,喉咙上火辣一片。
我咳嗽个不停,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喜欢吃冷面,但从未这么吃过。
胜男咧嘴大笑:“这才是冷面!”
锅包肉端上了桌。
这锅包肉做得更好,焦黄、饱满,冒着诱人的香气。
胜男把刚炸好的锅包肉浸入冷面汤中。待锅包肉饱饮汤汁后,胜男一把夹起,送入口中大嚼。
我照做。
“霹雳吧啦——”酥脆的锅包肉在我口中迅速炸开,香气在我的舌头上疯狂跳跃。
我也喜欢吃锅包肉,但从未这么吃过。
胜男打开了我的眼界。
外面天寒地冻,室内却燥热难耐。一碗冷面下肚后,我的偏头痛缓解了。
吃完后,胜男放下筷子,说:“跟我走。”
“去哪?”我问。
“我家。”
胜男开车带我上了机场高速,顶着车流一路往西。穿过南北向的绕城高速后,破车驶出了哈州城区,进入了远郊区。
人影和建筑越来越少,冰雪和树木越来越多。破车下了高速,拐来拐去,穿过了几个破败的乡村后,进入一家不起眼的厂区。
太阳终于破云而出,缓缓往上,橙红金黄,像只大橘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粪便味。门卫大爷对胜男热情地招手,打开了横杆。
进入院子后,粪便味变成恶臭味,我隐约听到了牲畜的嚎叫声。
这是一家小型屠宰场。
胜男带着我,进入厂房大平层。四周摆放着死去的猪,以及一排排亮眼的刀具。
在平层的中央,我看到了大高个陆一。
他穿着皮围裙,正在用血淋淋的钩子钩住猪的脖子,然后扯动锁链吊了起来。他手里的刀在猪身上飞舞,内脏和血撒了一地。
我的身体热腾腾的,肚腹鼓胀胀的,脑子晕乎乎的。
我承受不住,再次呕吐,吐了个天昏地暗。
“快把我带走。”我哀求胜男。
“为什么?”胜男的目光落在陆一的刀子上,仿佛把屠宰当成了美景。她抽出人参烟,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
“太恶心了。”我揉了揉鼻子,发现自己流鼻血了。
“不恶心,是享受。”胜男喷出一口烟雾,“失去生命,才能感受到生机;失去生机,才能感受到永恒。”
说完,胜男俯身,告诉我:“你不是艺术家吗?去感受。”
血腥味和臭味像麻绳一样紧紧绑住了我,我动弹不得。
我看不见,也听不见。我蹲在地上,头像裂开了一般疼。每呼吸一次,裂缝就会大一点。
之后,疼痛突然停下来。恶臭和血腥味好像突然消散了,每口呼吸都变得自然。
我直起身,看到胜男刚好抽完了一颗烟,正对我得意地微笑。
大高个陆一走进我们,手里握着黏糊糊的血刀。他脸上布满了血点,这让他的脸更丑陋了。
他俯视我,仔细打量我一番。
这双眼睛充满了杀意,却让我看到了生命和希望。
听胜男说,陆一宰牲口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不喜欢用电机,而是用刀。奇怪的是,待宰的猪并不叫唤,而是很安静地等陆一落下屠刀。
以胜男的话说,陆一理解畜牲,知道如何跟它们沟通,也知道施展寸劲,给它们一个无痛的终结。
这是陆一的屠宰场,有正经的执照,还雇了七八个人。胜男告诉我,这种屠宰场,陆一有过二十一家,钱也不愁。至于陆一为什么沦落到本人亲自上阵,胜男闭口不谈。
我猜想,陆一喜欢操刀的感觉。
事实上,陆一看上去更喜欢焚烧的感觉。
陆一转身,带我们去了焚烧间。
一座老式的焚烧炉靠墙而立,黑乎乎的烟囱透过房顶,插入天空。
陆一打开炉口,将筐子里染病的家禽一把扔到炉子里。家禽的尸体像像烟花一样爆炸,瞬间化成了碎片,烟雾从炉口轰然涌出。
热量扑面袭来。
之后,陆一扛起一头瘟猪,将它送入炉内。十几个心跳后,红炭把白猪烧成一具骨架,燃烧散发的臭气飘到我们的头顶,然后上升。
有些瘟猪还活着,陆一会先注射一针咪达唑仑注,让家畜先镇静下来,然后焚烧。
前一秒,生命还在;下一秒,生命陡然消失,化为了烟雾和碎骨。死亡在我面前接连发生,不再变得神奇,好像也不再是一个牵挂。
我心中莫名沉静下来。
我感觉到了累。我把头靠在胜男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当我醒来后,我发现已经是中午了。
我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睡在一间老旧、狭窄的宿舍房间里。臭味依然在,这表明我依然身处屠宰场里。
胜男坐在一个桌子后,正在看我的画。
我起身,冲向我的画。
胜男提前卷起,放入抽屉里,锁好。
“还给我!”我冲胜男喊。
胜男说:“我会还给你的,只要你按照我的要求做。另外,你有没有告诉别人我的名字?”
我告诉过谷姐,但我撒谎说没有。
胜男说:“很好。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我的名字。”
我说,好的。
胜男望向外面的天空,说:“雪暴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