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袁昆被婆娘唠叨了一晚上,没睡好,出门时眼睛都是红肿的,带着血丝,简直苦不堪言。为了能在凌晨时分眯一眯眼,他勉强答应婆娘出面,把杀害莫非的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但是他心里依然没下定决心,莫非是哪个杀的,包括海瑞在内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个人是那么容易得罪的吗?搞不好没把他扳倒,自己倒先行倒下了。他思来想去,决定去找辛望远商议商议,此人城府颇深,有主见,找他或许能讨个主意;出了府后,没走多远,遇上了个人,在袁昆身边悄声说了句,“鲁抚台有请。”
袁昆暗吃一惊,鲁则仕这个时候来严州,肯定与当下的案子有关,那么他是来做什么的,助他还是威胁他?
进了严州官驿,见鲁则仕端坐在上首,袁昆连忙端着笑上去参见,“鲁抚台到了严州,下官未曾迎迓,实在失礼了!”
“客套话免了吧。”鲁则仕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听说你的小舅子死了?”
袁昆不知他来意,便顺着他的话回答,“正是。”
鲁则仕问道:“你有何打算?”
袁昆叹道:“实不相瞒,下官正自彷徨,不知如何是好。”
鲁则仕撇嘴一笑,心想这倒是符合你的性子,“看你这样子,敢情昨晚没怎么睡好。也难怪,遇上这等事,哪个尚可安睡。不瞒你说,出现这样的事情,本官也是头疼得紧。”
袁昆点点头,深表理解,朝廷正轰轰烈烈地反腐,哪个能睡得舒坦?鲁则仕道:“当前的形势啊,要选对路、站对队,还得看反腐会不会深入、彻底,皇上会不会想把浙江官场彻底搞乱,弄得鸡犬不宁,这才是关键。然后再来看浙江的情况,朝廷每年的财政收入,江浙占了绝大多数,如果把这里搞乱了,财政欠收,朝廷如何运转?”
“所以鲁抚台的意思是……”未及袁昆把话说下去,鲁则仕便打断了他的话,“本官的意思是,你要稳定严州的局面,不能让它乱了。严州的局面要是把控不好,乱了,即便你不贪,也照样撤职罢官。”
袁昆似乎明白了,朝廷会反腐,但不会把浙江搞得元气大伤。换句话说,只要把现在的局面稳住,海瑞坚持不了多久。但问题是,出了事总得有人担罪,朝廷对当前的反腐力度还不满意,莫非又让人杀了,接下来这些事情该让谁担着去?
“怎么,担心没有人来担罪?”鲁则仕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看穿他的内心,“放心,该是谁担的罪,还是谁去担。”
袁昆虽然不知道究竟会让谁去担罪,但只要有人出来承担就好,因此没敢再继续往下问,说道:“中午下官安排一下,替抚台大人接风。”
“不必了,本官还有别的事要处理。”鲁则仕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交代完后,便从官驿出来,上了车就走。
车声辚辚,车子微微摇晃着,鲁则仕的身体也跟着晃动,而他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车帘,仿如丢了魂似的。他是有是非观的,然却装出一副训导的样子,违心地劝导袁昆置身事外,这不仅仅是可耻的行为,更是在害袁昆。想到此处,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忽喊道:“掉头!”
车夫正赶着车,连忙将车停下来,问道:“去何处?”
“回官驿!”
马车再次在官驿门口停下,是时袁昆已经走了。鲁则仕叫来驿吏,让他拿来个信封,将毛善农交给他的地契装了进去,吩咐即时送至杭州毛善农府上。
做完这件事后,鲁则仕突然感到一身轻松,甚至连严州潮湿的空气都让他觉得亲切,他明白了,原来这几日来的压力和不快,皆来自于贪欲和患得患失,一旦下定决心将这些丢掉,便回到了原来的人生轨道上,无欲无求,无愧于心,逍遥自在。
毛善农接到鲁则仕送来的地契后,整张脸顿时就阴了下来。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一旦局面失控,他就万劫不复了。
去找谁呢?毛善农首先想到了胡宗宪,只要胡宗宪肯出面,浙江地面上的官员就都不敢吭声。
胡宗宪正与徐渭说着话,听得毛善农求见,朝徐渭笑了笑,道:“先生替我去会一会他,摸一摸他的底,然后让他滚。”
徐渭会意,大步走了出去,见着毛善农后亲切地笑道:“原来是毛先生来了。先生向来是个大忙人,如何有空儿来总督府?”
毛善农往里望了望,道:“部堂可在?”
“没在,一大早就出去了。”徐渭道,“若是方便的话,在下可代为传话。”
毛善农不知道胡宗宪是真没在还是避而不见,只得跟徐渭道:“严州的局面怕是要失控了。”
“哦?”徐渭惊道,“先生不是让鲁抚台去处理了吗?”
“他倒是去了。”毛善农道,“却也把毛某送他的地契退了回来。这不摆明了,碍于面子,他就帮我这一回,今后毛某是死是活,他就全然不顾了。徐先生应是了解的,像我辈这等商人,看似腰缠万贯,威风得很,其实还不是靠官府罩着。恳请徐先生转告部堂一声,只要能帮毛某渡过这一关,日后毛某愿为部堂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明白了,明白了。”徐渭微笑着劝慰道,“先生不要着急,只要部堂一回来,在下便转告给他,如何?”
毛善农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看着他的样子,徐渭知道毛善农说的是实情,一个商人再怎么威风、再怎么有财,也不过是依附着官府的一条虫,哪天看着烦了,想把他拍死,易如反掌,于是再多的家产,也都成了空中楼阁,随时都会消失。
胡宗宪听了徐渭回禀后,颇有些惊讶,“鲁则仕抵挡住了女人的诱惑?”
徐渭道:“挡是没挡住,但迷途知返了。”
“毛善农是留不住了。”胡宗宪叹道,“虽说此人势利,但说实话,这些年来若没有他,我朝海防建设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多少是有功的,可惜了。”
徐渭问道:“严嵩会保他吗?”
胡宗宪笑了笑,反问道:“你说呢?”
毛善农从总督府出来后,还是放心不下,就果真下了决心入京去找严嵩。拉鲁则仕下水的主意是严嵩出的,现在没能拉他下水,浙江的官员又靠不住,局面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不找严嵩想办法还能找谁呢?
几日后到了京师,严嵩没见着,好歹见到了严世蕃。毛善农在京师最好的酒店,要了一间包厢,待严世蕃入内后,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扑通就跪下了。严世蕃又怎会将他放在眼里,但脸上依然表现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说道:“毛兄这是做什么?”
毛善农道:“毛某此番入京其实是来找干爹帮忙的,干爹无暇分身,毛某只得厚着脸皮求吾弟相助了。”
“起来,起来!”严世蕃伸手扶了他起身,“既是兄弟,就不必如此拘礼了。”
毛善农谢过,道:“毛某从家里带了些平时收集的物件,权当是孝敬干爹的,吾弟一会儿回府时,我让车夫送过去。”
“那么我替父亲谢过了。”严世蕃也不与他客气,“是何为难之事,让你亲自入京?”
毛善农苦笑道:“前些日子干爹给我去了封书信,让我拉鲁则仕下水,有此人在中间压着,事情会好办些。谁知那鲁则仕不识抬举,把毛某给他的女人睡了,却把给他的那座庄园的地契给退了回来。毛某想着,一旦严州的事败露,那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才上京来讨个主意。”
严世蕃笑了笑,没有立时搭话。事实上严嵩在听到毛善农入京的消息时,就已经料到可能是严州出事了,叫严世蕃出面先稳住他,让他安心,同时给鄢懋卿去了封书信,大意是让他牵制住海瑞,万不得已时,就把毛善农抛出去。
毛善农见他没有说话,心里发慌,“吾弟怎么了?”
“没什么。”严世蕃道,“你也不用自乱阵脚。鲁则仕不识抬举,把地契退给了你,可他到底还是要了你给他的女人,这不就是把柄吗?只要那女人还能听你的话,那么鲁则仕依然可以为你所用,明白了吗?至于那个当朝最风光的知县海瑞,完全没必要把他放在心里,他再怎么能折腾,也不过是一介知县罢了,你觉得他果真有斗天斗地的本事?鄢懋卿还在浙江呢,他会出手的。”
毛善农不知道严嵩已经做好了把他抛弃的准备,听了这些话,就像吃了定心丸,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连忙给严世蕃倒酒,感谢他的提点。
严世蕃出门去见毛善农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盯上了。事实上诚如胡宗宪所料的那样,高拱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大的动静,实则在暗中布了一张网,而且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网。这张网在嘉靖帝许可的情况下,动用了锦衣卫暗使。此乃皇帝之近卫军,除保护皇帝的安全外,更加善于侦察,可谓是来无影去无踪,无孔不入。因此,即便是严嵩也不知道他们已让人在暗中盯上了。
高拱听到消息后,不由得笑了,转首朝徐阶和张居正道:“高压之下,有人坐不住了,你们看,这不就跳出来了吗?知道那人的身份吗?”
负责此次侦察任务的是锦衣卫千户鱼效庭,在官阶上与胡桂奇平级,但两者有本质区别,胡桂奇挂的是虚职,而鱼效庭则是锦衣卫世家,祖上五代皆在锦衣卫供职,具有较强的侦察技能,听得高拱问话,回道:“此人叫毛善农,是杭州首富,其他的消息我已派人去查了,无须多久就能查明那人的身份。”
高拱对此很满意,朝鱼效庭道:“此次反贪,力度空前,倘若能将那些贪污者连根拔起,鱼千户功不可没。”
正说着话,外面走入一名锦衣卫小旗,朝众人禀道:“毛善农的信息查实了,他认了严嵩做干爹,不过此事隐秘,外人并不知情。此人虽是个商人,但是在杭州地面上一手遮天,权势很大,与各级官员均有往来。”
“太好了!”高拱道,“卓有才被迫顶罪,要保全的就是此人。只要挖出此人,也就是挖到了严嵩的墙脚。鱼千户,让你的人立即对毛善农展开调查,尽快把调查结果交给海瑞。”
鱼效庭刚出去,宫里就来人了,说是皇上召见。高拱问是何事,太监道:“六科给事中的言官,纷纷弹劾高宪台您和海瑞,这些天皇上也是头疼得紧,现严阁老已在御前,高宪台快些过去吧。”
张居正惊道:“那些言官应该是严嵩指使的,高宪台须小心了。”
高拱天生胆大,他知道自这场反腐运动开展以来,皇上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这是一次有利于国家的行动,有压力是正常的,谁不承受些压力呢。因笑道:“我早料到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徐阁老,随我一起走一趟吧。”徐阶不好推脱,只得答应了一声,随他去面圣。
走入武英殿时,严嵩正在跟嘉靖帝说话,只听他道:“本朝崇尚节俭,自太祖定下规矩以来,一以贯之,反腐自是民心所向,治世所需,不过如今六科给事中纷纷上书反对此事,老臣也委实好生反思了一下,可能有些矫枉过正了。卓有才已经认罪,本可结案,现在要求继续深入,缺少依据,自然搞得地方官员人心惶惶,生怕被查出些什么来,无心理事,都打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心态,能不做事就不做事,从而导致各级衙门办事效率低下。如此下去,绝非好事。”
严嵩所言,确是实情,嘉靖帝似乎也听进去了,而且最为关键的是,言官们的奏折若雪片,不断地流入御前。嘉靖帝也架不住如此大的压力,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当何如?”
严嵩道:“皇上圣明,有些利害该比老臣清楚,为君之道,御人之术也,如果非要把每个事情分出个是非黑白来,水至清则无鱼,其结果反而会适得其反。老臣以为,浙江官场是有问题,亦须整治,但既然已经有结果了,将已抓之人,依法惩处,以儆效尤,即可。”
高拱见嘉靖帝似有退缩的意思,连忙迈开大步走上去,大声道:“启奏皇上,这场反腐已到了关键时刻,贸然收手,不但收不到效果,还会使某些人产生侥幸心理,越发肆意妄为。反腐犹如治疮,想要把疮毒彻底清理干净,须忍痛割去腐肉,方才治标治本;如果放弃,求一时之安逸,将来想要再行治理,会越发艰难,其危害也会更大。”
严嵩转过头,那双混浊的眼睛微微眯着看向高拱,问道:“敢问宪台,如何才算是把腐肉清理干净了?老朽以多年的为官经验告诉你,如果割不好,割过了头,会伤筋动骨,危害本体。”
高拱闻言,立时便有一股气血涌至脸上。徐阶怕他跟严嵩吵起来,插嘴道:“严阁老老成持重,所虑的确也是实情,不过依臣来看,现在最多只是清理了下伤口,尚未到割肉的程度,不妨再治理一段时间,以观后效。”
高拱听了这话,不由咧嘴一笑,“徐阁老这话说得好啊,患了疮毒,只清理下伤口便心生畏惧,怯懦之举也。”
“你们啊,都喜欢意气用事。”严嵩游历官场一生,自有其独到的为人处世方式,也不与他们争辩,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说道,“莫以为老朽不想反腐。当初皇上说要反腐,老朽一力支持,并派了鄢懋卿到浙江。但是事到如今,漫说皇上所面对的压力巨大,连老朽都感觉到穷于应付。言官天天上折子到内阁,徐阁老也看到了吧?让老朽怎么处理?罢了罢了,如果非要继续查下去,老朽以为,须有个期限,不能没完没了地折腾。”
嘉靖帝点头表示同意,说道:“那就以一月为限。”
严嵩道:“老臣以为,半月为好。”
高拱见他以退为进,步步进逼,道:“半月少了。”
“不少了。”严嵩道,“再这么下去,海瑞也会出事,你信不信?”
高拱目光一抬,俨然感受到了来自严嵩的威胁,冷笑道:“海瑞能出什么事?”
严嵩摇头叹息,“高宪台啊,你就是火气太重,做事不顾后果,老朽承认海瑞是把好剑,可他是把双刃剑,在他的眼里,只有如圣贤一般的人才算是清官。你想过没有,你我凡人,哪个没缺点,没点欲望,再这么下去,他不出事谁出事?”
“好了。”嘉靖帝做了最终决定,“就依严阁老所言,半月为限。”
嘉靖帝既已决定,高拱自也没什么好说的。从宫里出来时,徐阶担忧地道:“看来皇上是有顾虑啊。”
“也好理解。”高拱叹了口气,苦笑道,“毕竟严嵩的势力太大了,皇上也得给自己留后路。”
徐阶转过头看着高拱,道:“你留后路了吗?”
“我?”高拱脸色一沉,显得有些不快,“你以为这次反腐,我真的只是要演场戏给皇上看,提升自己的在朝中的影响力吗?”
徐阶反问道:“如果海瑞出事了呢?”
高拱的眼前浮现出刚才御前严嵩的威胁,沉声道:“现在就看谁下手快了。”
徐阶问道:“海瑞便是你手里的一员将军,在前线冲锋陷阵,莫非你没有预备保护他的措施吗?”
“既然是战争,就会有牺牲。”高拱转头看向徐阶道,“他在前线作战,我在后方如何保护?”
徐阶愣了一下,原来海瑞也是你的一枚棋子,在落子的那一刻,便生死不计了。这么一想,徐阶对这场反腐莫名地反感起来,什么为了百姓,为了国家,说得冠冕堂皇,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是的,高拱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演戏给皇上看的意思,他是要端掉严嵩,来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不然的话,就会有一柄匕首时刻悬在头顶,寝食难安,所以他便高举国家和百姓的名义,来为自己的政治前途清理障碍了。
也难怪。徐阶暗笑了一下,如今权力当道、权力就是一切,谁能真正为国家为百姓着想?
“怎么,心里不舒服?”高拱目光炯炯地看着徐阶,他心里清楚,徐阶的心里一直在摇摆,生怕被自己利用,最后尸骨无存。为了使他安心,将头凑过去,悄声道:“徐阁老莫担心,严嵩快倒了。”
徐阶闻言,身子倏地一震,只听高拱又道:“在浙江我有一个暗探,就潜藏在官场,代号楔钉。”
“楔钉!”
高拱冷冷一笑,“所谓楔钉,便是插在敌我之间的一枚暗钉,他看不见,却无时不在。我已掌握了鄢懋卿为保毛善农,逼卓有才顶罪、做假证的证据了。但是目前还不清楚那毛善农与严嵩是何关系,所以我才让鱼效庭去查。再跟阁老透露一件事,你以为我掀起这股反贪风暴,真是因为海瑞和赖文川的举报吗?非也!”
“是因为楔钉?”徐阶吃惊地看着高拱。此时此刻,他只觉若跌入了深潭一般,浑身冰凉,此人表面上看似火爆而冲动,实际上城府比任何一个人都深。
“是的。”高拱笑了笑,“现在阁老该不会有顾虑了吧?”
徐阶也跟着他笑了笑,说道:“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没有退路的。我当初既然选择了与你站在同一条阵线上,你觉得我还有回头的余地?”
听他如此一说,高拱放心了些,官场的较量,光有一柄利剑是不够的,还得有舆论势力和靠山,有内阁的次辅站在他身边,便不会显得势单力薄了。
严嵩从宫里回府后,立即把严世蕃找了来,问道:“毛善农如何了?”
“已打发回去了。”严世蕃道,“他有点慌。”
“不成器的东西。”严嵩道,“这时候越慌死得越快。我们的人到位了吗?”
“应该如期到了。”严世蕃道,“鄢懋卿到淳安后,就能够配合他抓捕海瑞。”
“该死的就别让他活着。”严嵩的声音很低沉,尽管他的脸依然如平时一般,看不到一丝的表情,但能明显感觉到一股杀气,“十五日之内,务必结案。”
鄢懋卿早就坐不住了,这些天待在总督府里,虽说天天好吃好喝,内心却极度煎熬,直如坐牢一般,接到严嵩的来函后,就去向胡宗宪辞别,说是要去一趟淳安。
胡宗宪预料到了他要去做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路是自己选的,而且从眼下的形势来看,这场较量正处于胶着状态,胜负两说,那就由他去罢了。徐渭到底心软,他觉得鄢懋卿的本性不坏,甚至是有正义感的,如果再走下去,恐有朝一日要万劫不复,本是栋梁之材,可为民造福,因一步走错,断送了大好前程,不免可惜,送他出门时,忍不住说道:“宪台想清楚了?”
鄢懋卿惊讶地看着他道:“先生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徐渭微哂道:“站在你我的角度,这盘棋双方的目的已非常清晰。宪台这时候出去做什么,自然就不用猜测了。在下想与宪台说的是,你现在已站在悬崖边上,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鄢懋卿向徐渭作揖致谢,“先生以此番话相劝,足见是将我当作朋友,无论将来如何,鄢某都将铭记于心。只是人站在不同的立场,看事情的角度也就不尽相同了,于我而言,却是退一步为悬崖,何以不鼓起勇气往前走一步试试呢?”
“罢了!”徐渭道,“部堂没劝你,也是因为这场战争胜负难料,那么在下就不多说了,宪台保重。”
鄢懋卿向徐渭辞别,坐上马车后闭目深吸了口气,随着车子的移动,才徐徐地吐出那口气来,生死较量的时刻到了,是万劫不复还是从此以后高枕无忧,就在此举。
车子行至毛府后停下,鄢懋卿下车后快速地走了进去。此时毛善农也刚从京师回来,虽然听严世蕃说鄢懋卿会出手的,宽心了许多,可是鄢懋卿是朝廷大员,他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一无所知,不免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不想这时候鄢懋卿居然亲自登门了,喜出望外。他刚要出去相迎,便见鄢懋卿已急步走了进来,急忙跪地迎接,“草民参见鄢宪台!”
鄢懋卿边往里走边道:“起来说话。”言落间,往椅子上一坐,又道,“本官卷入这旋涡里来,乃是为了保你。事到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毛善农从下人手里接过茶水,亲自送到鄢懋卿面前,这才说道:“草民刚从京师回来,阁老入宫去了,没见着;严侍郎倒是见着了,他让草民继续利用鲁则仕,掣肘海瑞。此外,严侍郎还说,宪台您也会出手,想来宪台亲临寒舍,是接到了阁老的指示?”
鄢懋卿闻言,吃了一惊。在他的眼里,毛善农不过是一介商人罢了,他在杭州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过是与当地的官员称兄道弟罢了,可是鄢懋卿怎么也没想到,其与严嵩父子也有交情,这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你与阁老究竟是何关系?”
毛善农见他这副表情,心下暗暗得意,但脸上依然十分恭顺,说道:“草民有幸,认了阁老做干爹。”
鄢懋卿惊讶地看着他,今日算是长见识了,他在各级官员面前点头哈腰,像孙子似的总是表现出一副低人一等的样子,没想到一大把年纪了,真认了人家做爹!但回头再想想也难怪,虽说自古官商一体,但是官和商还是存在很大区别的,在一切以道德为准标的人治体制下,这种关系一直是不对等的,权力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漫说是官员的好恶能决定他的命运,即便是人家的一个喷嚏亦能使他惊上一惊,严嵩作为百官之首,认他为父,也算是情由之中的事了吧。
“好。”鄢懋卿喝了口茶,只觉此时再好的茶也饮之无味儿,便放下茶杯,“既然是自己人,本官就与你直说了吧,这两天海瑞会出事。你指使鲁则仕,让他负责审理海瑞,把罪名坐实了,尽快押入京师去,能做到吗?”
毛善农暗咬了咬牙,郑重地点头道:“能!”
二
料理完莫非的丧事后,海瑞就回到了淳安,虽然天气还是不好,要么阴沉沉的,要么便是下着雨,甚至还有些传染病在民间蔓延的趋势,但是这个县城还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有了活力、有了生气。
魏晋抽空儿向海瑞报告了修堤的进展,一切都在有序推进,前几天的那场大雨,也没有决堤,只要今年把河岸彻底修缮,来年淳安的百姓便可高枕无忧了。
海瑞对魏晋的政绩大加赞赏,督促他再接再厉,争取早日竣工。问及鲁则仕时,魏晋说,鲁抚台初到淳安时,干劲儿很足,正是他顶着压力坚持修堤,才有了今天的成果,但是近日来却有些心不在焉,常找不到人,今日好像也没在淳安。
海瑞自然想不到堂堂从二品的地方大员,会被一个商人牵制,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分了心,因此没去在意。现在他最关心的是袁昆的动向,莫非临终前曾与他说,他知道的事袁昆和辛望远也都知道,不过辛望远不好对付,未必肯出手,所以莫非临终前,是希望海瑞能说动袁昆,让他出面。可惜袁昆太没主见,截至海瑞离开严州时,也没有个肯定的态度,这不免让海瑞有些担心,案情没有进展,非进则退,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天晚上,海瑞正在后衙侍候母亲,衙役拿了封密函进来,说是有人悄悄送过来的,送信人已不知去向。此前,冯全曾与他说,暗中可能有两股力量在较劲儿,一股是帮他的,另一股则有可能对他不利。现在有人递信过来,估计是帮他的一方来提供消息,当下从母亲那里退了出来,到院里拆了密函浏览,只见上面写着:洪福酒楼包厢见。
既然是密约,不方便在信中明说,定然是极为重要之事。海瑞回身向母亲和藩氏说了一声,急步出了衙门。
这时天还不算太晚,洪福酒楼内尚有些食客,海瑞向店小二道明来由,小二会意,带他去了二楼的一间包厢。推门入内,里面空无一人,倒是有桌酒菜,尚散发着热气,敢情是刚摆上来的。店小二说,定这间包厢的客人让您宽坐片刻,她随后便到。
海瑞谢过那店小二,在里边坐下来。果然,没过多久,包厢门一动,有人入内。海瑞起身,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是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人未入内,香风业已迎面扑来,瞟了眼海瑞,抿嘴一笑,向海瑞福礼,然后脆生生地道:“冒昧请海知县前来,若有唐突,望知县莫怪才是。”
海瑞揖让还了一礼,问道:“敢问姑娘是谁?”
那姑娘袅袅婷婷地走入厢房,返身将门关了,玉手一抬,示意海瑞入座,端起酒壶在两只杯子里倒满了酒,举杯道:“知县莫急,且饮此杯。”
海瑞不善于应酬,平时一应饭局都被他推了,但今晚一则对方是姑娘家,不便太古板,唐突了佳人,二则如果她真是在暗中助他之人的话,那么应是恩人,绝没有将恩人拒之千里之外的道理,当下也举杯,与之一同饮下。
那姑娘抬手轻拭绛唇,明眸流光,嫣然道:“海知县是否觉得有些奇怪?”
海瑞道:“正是。”
那姑娘又把酒斟满了,道:“初次见面,就正儿八经地谈事,未免尴尬。再饮一杯酒,我们边吃边谈,可好?”
海瑞应好,又与她对饮了一杯。然这杯酒下肚时,只觉身体有些异样,这是他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头重脚轻,脑袋晕晕乎乎的,再看那姑娘,盈盈绛唇,目如秋水,一脸春色,美艳动人至极。每个人对美丽的事物都会产生好感,海瑞也不例外,然平时也不过只是欣赏罢了,今晚不知为何,竟有些怦然心动。
海瑞暗吃了一惊,还尚未反应过来,那姑娘已经起身徐徐地走了过来。香气更浓了,海瑞的心随着那若柳枝一般的细腰的扭动而快速跳动,他熟读圣贤书,知道如此情状,有违礼法,想要克制自己,起身让开时,那姑娘却没给他机会,娇躯一拧,坐在了他的怀里。海瑞只觉浑身一震,软玉温香在怀,顿时激动起来,“姑娘……”
那姑娘媚眼如丝,低下螓首在他耳边细语,“海知县怕什么?”
包厢的门陡然一动,有人闯了进来。只听那姑娘尖叫一声,未及从海瑞的身上离开,门外那人已然闯将进来。海瑞虽然脑袋晕乎乎的,到底尚有些清醒,定睛一看,看清楚来人时,心头倏地一沉,坏了!
海瑞出去后不久,衙门里的差役找到藩氏说,外面有人找她。藩氏觉得奇怪,道:“我初到淳安,并无认识之人,谁找我?”
差役道:“我也不知,只说找夫人有事。”
说话间,谢氏走了出来,问是何事,藩氏将缘由说了。谢氏不放心,便道:“我陪你一起去见见。”藩氏应好,随着差役一起走出来。
衙门外站着的那人,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百姓,见了谢氏和藩氏急忙行礼,藩氏问道:“你寻我何事?”
那人看了眼差役,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藩氏料想在衙门口也出不了什么事,便往前走出几步,那人这才说道:“海知县在洪福酒楼与一位美貌女子饮酒,行为亲昵。小人怕出事,这才偷偷来禀与夫人知。”
藩氏本就是个直爽人,没什么心眼儿,一听这话,立马就急了,“海瑞,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平时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竟是装给我看的!”说话间就往洪福酒楼赶。谢氏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走上去一把拉住她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何事?”藩氏怒道,“问你儿子去吧!”说着便甩开谢氏的手,也顾不上她生不生气,径往前跑。谢氏脸色一沉,似乎猜到了些什么,但她是老成持重之人,如果海瑞真在外面有人了,让藩氏过去一闹,弄得人尽皆知,叫海瑞日后还如何做人?
“站住,你给我站住!”谢氏边跑边在后面喊。藩氏性子一上来,哪管得了那么多,心想你平时护着你儿子倒也罢了,今天出了这等事,还护着他,把我当什么了?即便我是外人,也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如此一想,眼泪便扑簌簌地掉,浑然不去理会谢氏。谢氏见她不搭理人,让差役追上去。差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听谢氏吩咐,加快脚步,拦在藩氏面前。
藩氏抹了把眼泪,喝道:“让开!”
差役抬头看了眼后面追上来的谢氏,不知所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腹部已然挨了一脚,险些跌倒,只见藩氏从他身边风一样地跑了过去。谢氏在后面看得分明,迭连叹气,“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啊,怎么会让这么个媳妇入我家门!”因不放心,便让差役扶着,跟了上去。
藩氏推门而入时,恰好看到那姑娘坐在海瑞腿上,只觉一股怒火打心里直冲头顶,冲上去就给了那姑娘一个巴掌,“没脸没臊的骚狐狸,竟敢出来勾引男人。今天要是不给你些教训,就跟你姓!”说话间,扬手又是一个巴掌,直把那姑娘打得倒在地上,呜呜直哭。
藩氏的火气依然未消,还要赶上去打。海瑞恐她闯祸,上去阻止。藩氏回头一看,见他依然是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显然是对那姑娘动心了,越发气恼,啪的一巴掌打在海瑞脸上,“天天板着一副臭脸,今天才知道你是假正经,你要纳妾,直说便是,何须偷偷摸摸的?”
谢氏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藩氏一个巴掌落在海瑞脸上,她是个十分传统且古板之人,出嫁从夫,那就得事事依着夫君,哪有动手打夫君的道理?看着藩氏那泼蛮的样子,气得她险些晕过去,“住手,你给我住手!”
海瑞看到母亲,急忙扑通跪下。谢氏厉声道:“起来,这是外面,不是在家里,无须遵循家规,给我起来!”
海瑞刚起身,外面便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转眼冲进来十几个皂衣人,看那样子不是官府的人便是某个贵人门下的家奴,倒在地上的那姑娘见到那些人,泣声道:“请贵人给小女子做主,海瑞在酒里下药,逼我做那苟且之事!”
藩氏闻言,不知危险近在眼前,眼里直是要冒出火来,“这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当中一个皂衣人大喝一声,“把海瑞抓起来!”
谢氏与藩氏一样,也没看出来这当中的猫儿腻,但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叫道:“你们是谁,凭什么抓我儿子?”
“凭什么?”那皂衣人道,“我们接到举报,淳安知县海瑞勾引淳安商人单春芳的小妾。单春芳是谁?正是龙泉阁的大掌柜,现在他的龙泉阁酒楼被拆,人也关在了杭州。海瑞乘虚而入,以权力威胁他的女人,试图使她屈服,欲图不轨,这里面所涉及的不仅仅是男女苟且之事了,当下正值朝廷大力反腐之际,海瑞之行为,可能涉及权色交易,是以权谋私的腐败之举。我等奉杭州提刑按察使司之令,抓海瑞前去审讯。带走!”
海瑞知道今晚着了道,有人想要他死,但他只是区区一介知县,无力抗拒提刑按察使司的命令,被带走时朝谢氏喊了一句,“阿姆,儿子是无辜的!”目的是想让谢氏放心,哪承想谢氏听了这句话,越发伤心。她是相信自己儿子的,不用他说也知道他是无辜的,可如今的世道好人难做啊,但凡想为老百姓办些事,就会触及某些人的利益,那些人往往位高权重,掌握着生死大权,谁能斗得过他们?更让谢氏伤心的是,家里还有个不知礼数、不识大体的儿媳,如果不是她冒冒失失地在这里大闹,能让海瑞趁早离开,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阿姆……”看着海瑞被带走,藩氏也害怕了,急忙向母亲讨主意。
“现在你高兴了?”谢氏眼里带着怨恨,“快回去想办法,休在此丢人现眼了!”
柳庄内,鲁则仕和毛善农正在对饮,柳月儿则在旁边陪着,听他们说话。她的眼睛一会儿看看鲁则仕,一会儿又看看毛善农,唇角含笑,似乎在听他们讲笑话。鲁则仕时不时地拿眼角去观察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
毛善农望了眼窗外的天,说道:“这个时候海瑞应该已经伏法了。”
“伏法?”鲁则仕吃惊地看着毛善农,看到他脸上的笑意时,瞬间明白了,所谓的法,乃由权而定,那么究竟犯没犯法自然也由权力掌控者说了算。可眼前的这个商人为何有如此大的能量,能让一位清官伏法?他的背后是谁在给他撑腰?这时候,鲁则仕又瞟了眼柳月儿,她的唇角依然含着笑,风轻云淡,好像这世间芸芸众生的生死祸福,她全然没放在眼里!
连一个人的生死祸福都未能让她动容,那么还有什么能入她的心呢?鲁则仕忽然觉得,所谓蛇蝎美人,诚然不虚。
“伏法了。”毛善农再次强调了一次,道,“每个人都有缺点,有缺点就容易犯错,很正常。”
“谁负责抓捕海瑞的?”鲁则仕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帮他。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抚台大人的了。”毛善农笑道,“毛某其实是严阁老的干儿子。”
鲁则仕身子微微一震,原来你背靠的是这棵大树,如此看来,弄死区区一位知县的确是易如反掌了。
“人是鄢宪台派人去抓的。”毛善农见鲁则仕的神态变了,心中暗暗高兴,但表面上依然维持着谦逊的样子,“但鄢宪台毕竟是朝廷委派下来到淳安反腐的,不太方便介入具体的审理,所以这事只怕还得麻烦抚台大人。”
“他……”鲁则仕本想说,他是都察院的二把手,如何不方便介入,可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很多人都龌龊,却偏偏装清高不想干龌龊之事,而这件事对鄢懋卿来说,他可能真的是心有愧疚,毕竟海瑞是公认的清官,他自己吃一顿好菜都不舍得,却抽出专用款项,要求必须给参与修堤的百姓发放工钱,他敢以区区知县之身份,去斗那些高官,即便明知道是蚂蚁撼树、不自量力之举,依然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单从这些事情上看,他是名副其实的清官、好官,会让许多官场上的人汗颜,去审理这样一个人光凭勇气是不够的,还需要足够狠,只有昧着良心下狠心,才能让一位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好官获罪。可笑的是,所有人不愿意干的事情,却让他去干。
鲁则仕苦笑了一声,端起杯子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旁边的柳月儿不失时机地给他斟满了酒。鲁则仕看了她一眼,开始对这个貌美如花的女人有些心寒了,漂亮有什么用呢?男女之间如果除了欲望再没其他情感,两个人即便表面上如胶似漆,亦是咫尺天涯,该是多么悲哀。
“抚台有何疑虑吗?”毛善农又把那份地契拿了出来,轻轻地推到鲁则仕面前。这时候鲁则仕发现柳月儿的笑意更浓了,他不由得又暗自冷笑了一下。只听毛善农又道:“毛某以为,抚台不应该再有疑虑了。你想想,海瑞斗得过严阁老吗?只怕十个海瑞也斗不过。还有,容毛某说句不该说的话,抚台今天虽然位高权重,是朝廷一方大员,可万一哪天做错了什么事,或是惹得朝中的哪位大人物不高兴了,下台也不过是弹指间的事。但是,有个靠山就不一样了。人在官场,总得有个阵营,你们为官者,均是进士出身,不都有派党吗?在举人或刚入仕时有乡党,在京师为官后,便有了各省的省党,如浙党、楚党、淮西党等,又有以人为代表的严党、高党,实在是太多了,此乃大势所趋。若未入一党一派,并非孤军作战的问题,说得形象些,便是入了原始丛林,若无同伙与你患难与共、同进共退,哪个敢说可以从强敌环伺的原始丛林里杀出来?现在便是抚台加入严党的最好时机。只要你能把海瑞的罪名坐实了,即便不能杀了他,把他贬作庶民也好,你就算是傍上阁老这棵大树了,今后一起发财,共享荣华。”
“看来毛先生对官场的认知,比之本官更为深刻啊。”鲁则仕那张黝黑的脸,此刻比生铁还要冰冷,他是从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吃过很多苦,自然希望步步高升,享受荣华富贵,可正也是因为他吃过苦,才会明白老百姓有多苦,清楚那样熬着有多么不易,更加明了爬到今天的位置何其艰难,如果当官的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那么还要当官的何用啊?他不想犯罪,不想用自己努力得来的权力去做昧心之事,将那份地契又推了过去。
柳月儿脸上的笑容淡了,唇角浮上一抹不快,鲁则仕只当没看见。毛善农脸上的笑意则瞬间消失了,“抚台真不想要?”
鲁则仕坚定地摇了摇头。毛善农瞟了眼柳月儿,又道:“你真甘心让佳人无处安居?”
鲁则仕这时才正眼看了下柳月儿,说道:“如果月儿对我是真心的,她不会在乎;若是无意,弃之不惜。”
“看来抚台大人端的心狠得紧啊!”毛善农仰首一笑,朝柳月儿问道:“柳姑娘在乎吗?”
柳月儿做出一副委屈状,说道:“人家自然是不愿意的,先前在杭州春月楼好歹是花魁,天天让达官贵人捧着宠着,争着一掷千金,以博我一笑。后来毛先生与我说,要赎我出来,给浙江巡抚鲁抚台为妾,从此以后不仅可以荣华富贵,最关键的是身份变了,乃是堂堂一省巡抚之妾室,何等荣耀啊,我这才答应。哪承想现在居然沦落到连安身之处也没有,教我如何不心生悔意。”
“你看看,你看看!”毛善农指着柳月儿笑道,“抚台真忍心?”
鲁则仕真下了决心,他的前程、他前半生的努力,不能毁在一个女人手里,更不能为一晌贪欢,毁了终生。他是好色,并且十分期望能被一位美貌佳人青睐,虚荣也好,情欲所需也罢,都是人之常情。但现在的情形变了味道,这是赤裸裸的情色交易,是粉色陷阱。如果他没有克制,一脚踏进去了,那这一生就再也没法站在阳光下,安然生活了。他朝毛善农和柳月儿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毛善农笑容一收,说道:“鲁抚台,这件事如果柳姑娘不答应,只怕没法善了。”
“怎么?”鲁则仕的心里咯噔一下,“你想怎样?”
“不是毛某想要怎样。”毛善农生硬地道,“柳姑娘已经侍候过你了,无论你承不承认,她都已经是你的女人,你现在想说不要就不要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者说,柳姑娘在杭州认识的都是名流,非富即贵,此事一旦传出去,他们肯放过你吗?届时弹劾你的奏折雪片一样送到御前,会是什么后果鲁抚台应该比毛某清楚。我们好歹相识一场,毛某劝抚台三思。”
说这番话的时候,毛善农的语气、神态都变了,不再是一位低三下四、哈腰赔笑的商人,话里挟带着股杀气。
鲁则仕拍案而起,把桌上的杯盏拍得叮当直响,毛善农的言语彻底激怒了他,堂堂一省之巡抚,居然被区区一介商人威胁,真是荒唐可笑至极,“本官告诉你,你要是想耍流氓,本官奉陪!”
“耍流氓?”毛善农奇怪地看着他道,“抚台莫要忘了,是谁在柳姑娘面前耍流氓,把她的身子占了。这件事即便是捅到皇上面前去,柳姑娘也是占了理的。毛某倒是想问抚台一句,你想怎样呢?”
毛善农的獠牙终于露出来了,而且他要么不咬人,一咬便咬到了鲁则仕的三寸,让他想要挣扎一下都不敢。鲁则仕一下子泄了气,瘫坐到椅子上,这件事如果真捅了出去,必定满城风雨,而且以严嵩的作风,定然不会轻饶了他。
毛善农再次把地契推到鲁则仕面前,说道:“抚台,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放着这么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和一处大宅子不要,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要不这样,你再好好想想,明天天亮前给我答复,如何?”
鲁则仕没有理会他,起身从柳庄走了出来。外面飘着细雨,使得这个夜晚看起来越发冷清、凄凉,一如这人世间,看上去热热闹闹、繁华而和谐,实际上到处都充满了利益,一旦涉及利害,这和谐的外壳就会被剥离,露出残酷而冷漠的一面。
鲁则仕贪婪地吸了口气,适才里面的空气实在是太沉太闷了,教他透不过气来,还是自由好,至少还可以享受雨中清凉的空气。思忖间,跳上马车,让马夫赶紧离开,越快越好,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待了。
抵达杭州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鲁则仕不想回府,便走入衙门,躲进了书房。坐下来的时候,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柳月儿那倾国倾城的脸;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看来这世间啊,真正的感情太少了,想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跟着你,陪你患难与共,太难了。也怪他忒无知,那柳月儿是何许人,春月楼的花魁,而你呢?除了浙江巡抚这个身份之外,还有什么?她看上的自然是你的身份,你如何就鬼迷了心窍,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呢?
他坐着想了会儿,又站起来,站到青铜所制的镜子面前。这是他平时穿戴好官服后要用的仪表镜,这镜子经常要用到,可是他从来没发现自己竟如此之老,额上挂满了褶皱,脸亦是又黑又瘦,几根银丝在火烛下异常扎眼。他大叹一声,埋在心底的自卑顿时翻涌起来,你这副样子,怎么可能让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死心塌地跟着你?
古人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他常常要面对这铜镜,为何连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接下来该怎么办?镜中人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看上去十分不堪。海瑞已经被抓了,一旦罪名坐实,这场所谓的反腐会就此结案,反对严嵩的人有可能会被清除,他将如何自处?
不不不!这是高拱和严嵩之间的一场对抗,海瑞被抓,高拱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一定会采取措施补救。换句话说,他现在所处的局面可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想到此处,鲁则仕精神微微一振,是的,如果他不想成为毛善农的一条狗,那就得反抗,越快越好。
你们不是想让我死吗?没那么容易,我鲁则仕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不是白念的,我还有良知,还不想沦为谁的奴隶,供人驱策!
外面响起了个脚步声,鲁则仕转身去看,见是衙内的书吏,看到鲁则仕在书房,揖手道:“听当差的说,抚台在衙门里,这才找过来,您在就好。”
鲁则仕眉头一沉,问道:“什么事?”
书吏道:“有人传了信来,说是淳安知县海瑞连夜被送入杭州,这时候快要到了。”
“好快啊!”鲁则仕知道,说是传信让他提前知道,实际上是在逼迫,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如果要反抗,那就必须找到高拱安排在浙江方面的人。海瑞既然是高拱委派的,应该有同伙。事到如今只能将计就计,从海瑞身上打开突破口,把毛善农等一干无法无天之徒绳之以法。
“知道了,你退下吧。”鲁则仕的神色又恢复如常了,他本想独善其身,甚至还想趁机在淳安表现一番,看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既然这场反腐波及了他自身,不想堕落,那就只有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