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玉庭前王孙第
大唐仪凤三年夏五月,秦中的酷暑仍然没有消散。于是高宗皇帝李治带领内廷诸人等起驾离宫避暑。
皇帝出行,排场自不必说,随员伴驾者超过两千余人,一路浩浩荡荡,地动山摇,从长安城中络绎而出。天后武曌自然随同丈夫皇帝一起出巡,宫里得力人员一律跟从,原本连绵巍峨的一座长安宫城顿时就空了下来。
离宫距长安其实不过三百里,快马一日一夜可至。然而上官婉儿并没有被选作銮驾的随员。她只能呆在高高的宫墙之内,看着天上流云飞散,日子一天天流走。
习艺馆的课业也因为皇帝出巡而暂时中止了。
其实自从诗题之后,馆里的学生总共就只剩了三个,也是名存实亡。好在宋昭华再没有出刁钻的题目难为她们,她们只是每天所学的东西更多,更繁琐,也更细致,有时候甚至要学着草拟一篇诏书,这已经是朝堂之上翰林的责任了。
也直到这个时候,剩下的三个学生才知道,原来教她们诗歌的两位先生——苏味道和韦承庆——竟然都是有资格代天子草诏的人物。他们的讲解因此极其有针对性,也极具权威。即使是一向模棱两可的苏味道在讲解其间的微言大义时也是一脸精明之色。
一篇合格的诏书殊非浅易,首先文辞固然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遣词造句的技巧;然而重中之重的,当然是所谓揣摩圣意。任何一个草诏者草拟的诏书,加上玉玺正式发布出去之后就代表着国家和君王了,所以诏书的意图必须是君王的意图,而且不仅是表面意图还必须兼顾内里。这就要求草诏者一方面必须具备相当优越的文笔和政治素养,另一方面,则是必须对所草诏的内容、背景、近况,朝政咨议,上下反映以及最重要的“圣意”知之甚稔,以免一个不当反倒引火烧身。
习艺馆中最后的三个学生虽然素性聪慧,但乍然处理这么高难度的公文仍然痛苦不堪。婉儿回到家里仍要焚膏继晷地苦学到后半夜,郑氏也已经不能再给她相应的提点,她只能强压困倦陪婉儿一起熬下去。而婉儿知道自己幼时读书不多的劣势在这里又一次突显出来,趁着习艺馆休假,她将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书本当中。
她们的去向已经隐约可见了:总共三名学生,因此也有总共三个名额,而且各个不同——天后陛下缺一个掌笔砚的侍书宫女,太子李贤的东宫侍女也需要增一位班头,习艺馆传闻要升格成内翰林院,其规格架构一应皆与外翰林院取齐。而习艺馆中诸学士如苏味道等人本系外职,所以要提拔一个学生任职内翰林待诏,位在诸学士下,而在诸学生上——这才是承上启下的关键所在。
三个职位各有其利弊。婉儿和母亲反复商量过,觉得天后陛下的贴身侍书固然与天后交接最多,前途最为远大,但由于自己身份太低,所以基本不抱希望。同学二人中萧璟家是数百年的高门大族,自不必说;杜若兰也是太宗朝著名贤相“杜断”杜如晦的亲支嫡派。当婉儿的祖父上官仪未失势时,也不能与这两家相较。何况此时上官家已覆亡多年,更是远远不及。
而东宫太子府的侍女班头位份不高,实权不小,且也有接触太子的机会。太子正值壮年,太子妃宝座至今空虚。万一得蒙恩宠,即便身为媵妾,皇帝天后百年之后,太子即位,其地位也是非同小可的。但萧氏数百年来代为后族,萧璟未必就肯屈身为太子侍妾。这个位子,倘若杜若兰也不屑相争,自己尚有一线之机。
至于内翰林待诏,在三者之中前途虽然最为渺茫,但内翰林院近年来颇蒙天后垂青,将来也未必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何况内翰林院清贵高华,最是闲适,婉儿也可以借机会遍览群书,弥补自己幼年教育不足的缺憾,这于她自己也是大有好处的。其实说白了,就是婉儿此刻根基尚浅,争无可争,她能在十五个贵族千金之中脱颖而出,跻身前三,就已经是之前再想不到的机缘了。
所以婉儿此时抱的是一种乐天知命的达观态度,对杂事一概不理,每日只潜心经史子集。习艺馆学生可以遍览内府藏书,是以藏书极为丰富。婉儿第一次踏进内府书库的时候险些惊讶得叫出声来:比寻常屋宇还要宽阔的房间里,一排排木架上的书堆积如山,许多角落里的书籍已经蒙上浮灰——这是一个伟大王朝数十年来的全力收集,即使是世间以博学见闻的智者也未必亲眼见过这么多书同处一室。而且只要把门一关,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婉儿自己的世界。
在她的一生之中,再没有这样一个集中而自由的读书机会。她每天都在内府书库里呆上很长一段时间。这里空旷无人,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纸屑的味道。后来,婉儿已经习惯了在这样沉默无人的环境中。以至于那一天,她在内府书库里见到另外一个人的时候,竟然出神了半晌。
她看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正高高坐在一个脚手架的顶端,翻检书架最顶层的书。内库里唯一的一扇小窗中透过的一缕阳光正好打在她的身上。在金黄色的阳光照耀下,她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
婉儿仰头看了好久才终于确定她不是一个精灵,而是凡间的人。那也是一个女孩子,秀发如云,被细致巧妙地绾了起来,她肌肤胜冰雪,衣裙如鲛绡,却偏偏赤裸着雪白的双足。
婉儿拿不准她有多大了,她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也会随年华老去。她就这样呆呆地仰望着,而那人也在聚精会神地,一时没注意到她。她的身躯随着书卷摇来晃去,一个没留神,竟然失足跌落下来。
婉儿不禁惊呼出声。但那个女孩子的身形虽然在跌落,却如风一般轻盈。她缓缓飘落,在空中倒翻了个身,潇洒自如地稳站在地上,长发从她的头顶飘下来,划出大片瀑布一样优美的光影。
婉儿彻底惊呆了。生平第一次,她在另一个女孩子前面自惭形秽,而更令她惊讶的是,她的自惭形秽是如此顺理成章,仿佛不如这个女孩子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就是天经地义的。婉儿不禁对这个飘然如仙的女孩儿生出她一生中最大的戒备,而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是,这分戒备她持续了一生。
“婉儿?上官婉儿?”
女孩儿洒脱地伸出手来。婉儿却退缩着,不敢去触摸,仿佛害怕一握就握碎了那比羊脂白玉还纯净的小手。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个时候会来这里的女孩儿,除了我,只有你。”那女孩子说,“内翰林院现在在休假。有品级的大臣此刻都在离宫。你的那些同学都出不来。我家这些笨蛋,也指望不了她们来看书!”她灿烂地笑着,“我姓李!你可以叫我——”
那一刹那,婉儿突然知道她是谁了。是她!也只能是她!除了武后,她就是这个王朝里独一无二的女孩,夺尽了天地间的精华,也受尽了天地间的恩宠。她从出生起就注定成为传奇,没有人敢于狂妄到在任何一个方面挑战她,她就是——
“太平公主!”婉儿怔怔地说。
那女孩儿——太平公主向她点头微笑,“我们是一师之徒。”
“你该多读一读道藏。”
几天之后,太平公主一边在脚手架上双脚荡来荡去,一边向正埋头攻读《汉书》的上官婉儿说。
婉儿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太平。内库之中无书不存,但她的计划里的确没有道藏。而太平这样提起时,她才发现太平除了道经是不看其他书的。
“为什么呀?”
“因为我!”太平微笑着点点自己,“我们李家是太上老君的子嗣,所以人生下来,这里是空的。”她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心房,“需要有些东西来填满它,可是总是填不满。所以李家的人很轻易就能拥有四海,可还是觉得少些什么。后来才明白,是少了道心。所以父皇母后从小就把我扔出家去做女道士,读了道藏以后,觉得天下什么书都俗了。”
上官婉儿却默默地将脸埋在《汉书》里。
人与人是不同的。这一点她在初见太平第一眼时就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她的同学萧璟不用说也是极厉害的人,可婉儿只是感觉到她十分强势,却从来没有像面对太平这样捉摸不定。太平公主就像一阵风,或者一片云,高高在上,俯瞰苍生。她和婉儿虽然近在咫尺,内心之遥远却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婉儿不得不承认太平说得有道理。李唐王朝上溯老君为祖,道教也就因此变成了王朝的国教。太宗历代好道,崇圣者极多,想在这个王朝里出人头地,不读些道藏不成。等到太平看不见的时候,婉儿却狠狠地将《道德》、《南华》塞在她的太宗御批《晋书》下面。
然而太平待婉儿是极好的。读书倦了时候,太平经常用自己的辇銮载着婉儿到处游玩。婉儿就是在这时逛熟了长安城宏大的内宫的。兴之所至,太平还会出宫。宫门禁军知道她是皇帝的心肝宝贝儿,也不敢拦她。
用不了三五日,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上官婉儿是太平公主的亲信,和她同出同入同游玩如至交好友一般。婉儿在宫里走动的时候,就算不和太平在一起,人人也都敬她三分。有一次她偶然动念,悄悄回了掖庭。她站在低矮的院墙外,吃惊自己这十来年怎么就没发现这里是这般敝旧,仅仅几个月,她就已经完全不能适应这里了。
掖庭的监和丞们听说婉儿来了,争先恐后地迎出来,恭维话车轱辘一样说不停。都邀上官小姐赏光进去坐坐。婉儿嘴角含笑,心里一片漠然:人,真是富贵不得。
不久之后内府中正式发出文牍来,传闻中的三个空位果然符合所有人的预料:萧璟当仁不让地去当了天后侍书,杜若兰也打着小算盘去了东宫太子府,只有婉儿继续留在内翰林院,升任了内翰林院翰林待诏。官位则是正七品。虽然不高,但婉儿是从白丁一步到此,已经是异数了,也算得其所望。
这时候,婉儿还不到十五岁。
如今,日子过得不算称心如意,但也很快乐了。婉儿以为,自己可能就会这样平淡地度过少女时代。然而不久之后,便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又一次颠覆了她的人生,使她至少提前三五年步入王朝政坛!
——这件大事,那就是著名的咸亨殿大联柏梁诗。
上官婉儿对柏梁诗并不陌生。它起源极早,汉代时就已蔚然成风。汉武帝在柏梁台大宴群臣,以此诗体酬酢尽欢,是为柏梁台诗,诗体竟因此得名。其风格类型也渐巩固,典雅华丽,极富观瞻。举凡帝王公侯,将相文武之间常用此体。她祖父上官仪当日在时,就是柏梁体的好手。婉儿此时在宫中也只不过刚刚崭露头角,她本身远远没有资格参与于贵胄如云的本朝柏梁诗联句。
但太平公主有。
七月的一天,离宫中派出一支军马,奔行数百里,专门来接太平。连年的干旱终于过去,雨季已经来临,偌大而幽深的宫墙里外经常飘着如丝如絮的细雨。时虽方入秋,八百里秦川,作物丰茂、硕果累累,一个久违的大丰收已经赫然在望了。对此朝野间喜气欢腾,连深居在离宫里的皇帝皇后也为了庆贺丰年,决定举办一场空前的大聚会。
镇守在九州各处的庞大的李氏家族都纷纷向离宫汇聚,但近在咫尺的太平公主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仍然整天和婉儿一起清净度日。倘若那率领军马来迎接她的不是那个人,定会无功而返。
那个人——
宫门豁然洞开,身披甲胄的青年男子一边急冲冲地向内走来,一边用责备的语气喊:“太平,太平!出来,不要顽皮了。父皇母后还有大家,都在等你!”
婉儿连忙惶急地退立一边,手里还握着道家经卷。在习艺馆中求学时,她们在尚服那里学过整个王朝自帝王至庶民的服饰区别,所以她即使从未见过也不会弄错,何况从那人召唤太平的语气里明显可以分辨出他是谁。皇上子息甚繁,太平公主有一堆哥哥,然而可以代表皇帝用责备的语气向太平说话的人就只有当今皇太子李贤一个人。
在猝然的遭遇中,婉儿看到了李贤的真容。他并不像是一个曾经编纂重注《后汉书》的面色苍白的书呆子,而是一个明盔亮铠的英武的青年。这是婉儿第一次见到李贤,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身份如此之高的年轻男子。但与她内心的悸动全然相反的是,李贤并没有关注她,只是随意地虚抬一抬手,“起来。”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太平,“愚兄亲自领命来请你。你不去一去,叫愚兄怎么交得了差?”
太平公主瞠目瞪着李贤。两兄妹这般对视好久,忽然一齐大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太平公主边笑边摇头,顺手拉起婉儿,“果然是借找我之名出来躲清闲。”
“没办法。”李贤坦承,“你是不知道离宫里现在有多少人。几年不见的亲戚们都赶着来了,挤得山上沸沸扬扬。不是我拜人,就是人拜我,委实没奈何,只好趁个空隙出来透口气。对了,你真得上山,霍王到了山上,老头子兴致很高,非要跟父皇母后联什么柏梁诗,这种热闹少了你不行。”
“我又不会做什么诗。”太平嗤之以鼻。其实婉儿清楚,以太平的聪明,就算真个不会,想学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事。她所以自承不会,其实是懒得跟她眼里的俗人打交道。只听太平道:“不过皇兄,我身边最近倒是也有了一位会做诗的——婉儿,过来。”
婉儿低着头,诚惶诚恐地走过来。她原本以为像这个级别的人物都老练深沉,脸上都蒙着七八重面纱,每句话都字斟句酌,拿去给敌人看都挑不出破绽。之前她从未想过太子和公主之间说话竟会如此坦诚随意,可见太平和李贤其实关系特殊,颇为亲厚的。但太平这样郑重其事地将她介绍给李贤,她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慌张。
这一次,李贤的目光在婉儿的脸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一些,他用略带赞赏的口吻说:“材质是好的,也见得出聪明。找个名师琢磨琢磨,兴许真能成大器。”
“嘁!”太平公主不以为然,“皇兄明摆着小看人,我们婉儿比你那些狗腿子,什么张大安啊,许叔牙啊,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李贤也不动怒。
“张大安、刘讷言他们不是狗腿子。父皇母后百年之后,愚兄承继大宝,他们都是公卿的体例。”
“那婉儿将来也是公卿的体例。”太平公主半真半假地说,“皇兄啊,英王哥哥啊,相王哥哥啊,每人都有一大堆家臣门客,只有我没有。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婉儿,皇兄又来小瞧人——你的那些宾客们还不是一有空就去些秦楼楚馆里吃酒打哄,别以为我不知道。”
“诗酒风流,也是名士气。”李贤不以为忤,“自来没有女子位至卿相的先例,除非你想跟哥哥一起平分天下。”
“不行么?”
李贤凝视着太平公主——她天真坦荡的脸庞上分明焕发出一股蓬勃的锐气——他伸手拍拍她的脑袋,似乎漫不经心地应着:“行!”
于是当太子李贤的马队离开京城时,队伍里就多了一辆华贵的双马小车,里面坐着太平和婉儿。这是婉儿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皇城,她忍不住揭开车窗帘一条小缝向外看去:平展而厚重的土地无边无际,车马辘辘,激起黄龙一样的烟尘。
使她惊异的是太子马队竟异常剽悍。这支队伍总共三百余人,除却少数几个宽袍大袖文士打扮的以及除太子李贤之外,其余的人几乎个个严装束甲。他们鞍悬枪戟,腰挎长刀,黑色的甲胄在日光下散发着慑人的光芒。这样一群人像虎豹一样奔行在旷野中。婉儿毫不怀疑他们里面大部分都是有实战经验的。而这个意识刚一展露出来,随即心脏便被一阵恐惧牢牢地揪紧。
婉儿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她注意到一个背着长弓的年轻人。此人时刻不离李贤左右,而他的服饰也颇为奇怪,既不似武士也不似文人。偶尔顾盼之时,婉儿还可以看到他迷人的凤目。
她偷偷问太平公主:“那个人是谁?”
“是个下人。”太平淡淡地说。显而易见,她对那个俊秀妩媚的男人毫无好感。
为了照顾太平公主免受颠簸之苦,马队整体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京师到离宫不过三百里路,马队整整走了五天。每一天都有新的人马加入到这支队伍里,其首领下至千牛卫将军,上至国家亲王。这些人马奔行在李贤和太平的周围,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忠心。队伍也因此越来越大,待将到离宫之时,已逾五百人之数。
天色渐渐阴沉起来,不时雷声阵阵。一场急雨骤临,雨滴打得车篷沙沙作响。太平和婉儿在车里还好些,其他人都只能冒雨前进,连皇太子李贤都不例外。这时,那个凤目妩媚的年轻人紧紧地跟上,竭力替他撑起明黄色的伞盖,却被他一把推开。婉儿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举动令追随的群臣们和李贤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了。
正在此时,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奔行的群马们纷纷嘶鸣不止,护卫的队伍分波劈浪般两边分开。
太平公主也有些意外,伸手揭开马车的帏帘。只见不远的前方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匹白马,马上端坐着一个白袍的老人,银发高挽,一丝不乱。
他威严地审视着眼前的队伍,甚至毫不避讳地看向李贤。李贤还算沉得住气,依旧泰然自若地微笑,但车中的太平公主却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他也来了,怪不得连皇兄都要退避三舍!”
“他是什么人?”
婉儿很好奇,在这世上除了皇帝和天后,竟然还有能令皇太子和公主变色的人物。
“明崇俨!”太平公主凝视着那个老者,“不过是个五品的官儿,可他的话在父皇母后面前比我们还管用。”
“为什么?”婉儿问,但她随即就知道了答案。
只见明崇俨神色俨然地高高举起左手,戟指向天。转瞬之间,满天的雷云陡然翻滚着散去,一道令人眩目的阳光直射下来,映得大地一片金黄。白发的老人面容平静,丝毫不露骄色,他在马上俯下身去,“明崇俨恭迎皇太子、太平公主。”
“就是这样!”太平公主低声说,刷的一声放下车帘,“这个人比我们这些凤子龙孙更像玄元皇帝的子嗣。本朝六十年来的奇人异士当中,此人排名第一,即便是袁天罡、李淳风之流也无以过之,父皇母后现在对他宠信得不得了。”
“可……可是皇帝英明神哲,怎么会轻易信任这等妖人?”
“明崇俨厉害的地方,就是他真有道术,却从不妄用于父皇母后。他在他们面前向来忠直敢谏,被推许为玄门魏征!”太平公主冷冷地道,“像这样的人,能杀早该杀了!他多活一天都是祸害!”
婉儿被太平公主语气里倏然而出的杀气震得一愣。而在阳光之下,马队已经长驱直入离宫。婉儿向窗外偷偷望去,却再不见明崇俨,只听得太平公主低声说:“对这个人,婉儿你要格外小心。”
婉儿谨记着太平公主的话。她们是朋友,是玩伴,然而更是君臣。作为臣子,婉儿必须懂得主上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并且绝不违拗。这两个月里婉儿饱读史书,那里面记载了太多臣子因为狷狂无度以至身死族灭的悲剧,这使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自己要走的这条路注定是无情的。即使是太平公主那样神仙一样的人物,说起杀了明崇俨的时候照样那么坚忍凶狠,她毫不怀疑一旦失却皇帝的庇护,那个叫做明崇俨的术士一定会被新一代的李氏皇族迅速处死。
但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那么快就又见到了明崇俨。
那是进离宫的第一天晚膳后。太平公主去朝见皇帝天后,当然,婉儿仍然没资格同去。而且这一次不像太平和皇太子李贤之间那样随和无忌,即使是深受宠爱的太平公主,面对皇帝天后的时候也必须恭敬守礼。
婉儿明白,这其实是一种手段,一种权术。太平公主越乖巧越守礼,就反而能越放纵越不拘礼。太平公主的过人天赋在于她仿佛一切都出于真性情,智谋权术全然了无痕迹,连婉儿这样时常跟随着她的人也摸不透她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浑然天成。
当太平公主离开之后,公主寝殿里就只留下她和一群侍奉的女官与宫女。婉儿对她们并不相熟,也不知根底,自然也无甚话题,她只好翻出书本,继续潜心苦读。
突然,殿外响起极怪异的脚步声,一声声短促而有规则,忽近忽远,仿佛悠然回荡的巨钟。殿内除了婉儿,听到声音的人都不自禁地魂不守舍,怔怔而立,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婉儿惊骇万分,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就在自己眼前数尺,那个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明崇俨!
距离如此之近,婉儿才发觉明崇俨的相貌实在是很怪异。如果没有那满头白发以及眼角间深深的皱纹,婉儿或者会以为他只是个年方弱冠的少年。见此人昂然直入内殿,更以如此诡异的手法制住其他侍卫和宫女,她心里一阵泛凉。
“明……明大夫。内外有别,男女也有别,请速去!”
宋昭华锻炼之下的胆气终于起了作用,婉儿硬着头皮说,同时惴惴不安地猜测他的来意。但明崇俨只是笑了一笑,“上官婉儿,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什么?!你……你不要过来!”
婉儿情不自禁地向后退缩,眼睛迅速扫视着殿内,试图寻找着一把剪刀或利锥防身。宋昭华唯一没有传授她的女弟子们的就是武功,而婉儿也清楚自己的想法无异于螳臂挡车,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明崇俨仍平心静气地站在原地,并不紧逼,只是淡淡地说:“不要惊慌,我和你祖父乃是旧识,曾经受命照顾于你。你出生的时候你母亲梦到手持一杆巨秤,预示着她的子女将称量天下——她告诉过你,是不是?只是你们生怕犯了忌讳,不敢为外人道而已。”
“你怎么知道?”
“那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你了。”明崇俨道,“我甚至动手改过你的命数。你的一生遍历富贵,文采不衰——而你注定将成为我的弟子,我唯一的弟子!”
“荒谬……”婉儿喃喃地说。眼前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接受能力。圣人不云无鬼,而云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明崇俨此时所为,除了鬼神之工,还有什么别的解释么?
“这个地方已经被我用禁术禁锢住了。外人绝不能进,绝不能窥,绝不能听。”明崇俨似看透了她的心思,微笑着解释说,“婉儿,我即将心法传授于你。这也是我和你之间唯一的一次机会。此后关注你的人将会越来越多,你的身边时刻不离命数高贵的公主亲王,我将不能复施其技。我跟你之间的缘法也不过区区半个时辰而已。所以,你要听清楚。”
“是!”婉儿不自禁地应答。
“世间真有道法,而你不必从我学道法,正如宋昭华也不传你武学一样。”明崇俨摆摆手,压住了婉儿的发问,“我们传你的都是经世大略,宋昭华教了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才。而我,将教你如何令在上者认为你是个优秀的人才。世间常有千里马,而伯乐不常有。人才有遇有不遇,奖掖贬黜,赏罚功过,往往便能左右人的一生。否则,纵有安邦定国之材,也不免老死床头,一生无为,是所谓有命而无运者。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你必须懂得才学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那最重要是什么?”
“信!”
明崇俨道:“信,即信任。推而广之,亦可为信仰,这才是能够令你被上位者赏识拔擢的条件。才学乃是外务,攻心才是本源。你必须想方设法令所有人都信任于你,令愚夫愚妇对你信仰膜拜,令你身系天下众望。若真有这么一天,就算你的敌人是皇亲贵胄甚至一国之君,也不能轻易地加你以毫厘之刑。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你的一生之中,千万不能令自己处于孤立之境。”
“但如何才能赢得人的信任呢?”
“以道!”明崇俨一弹指,一团青色的火焰从他掌心中盈盈升起,在婉儿的眼前飘飞,“道非道法,而是各自不同。如术士以法术,文臣以治政,武将以武功,台阁以直谏,省部以权谋,文墨以文章,内侍以亲厚,总而言之,各尽其能。一旦时机凑合,便要尽力展现。是为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名将示不能战,而终究能战。良贾深藏若虚,而出即获利。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味深藏,不免蹉跎终老。而枉自嗟叹,是愚蠢之极!宋昭华那个人太淡泊,怕是不会和你们说这些道理了。”
“我似乎懂了。可是……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处在你的位置上。”明崇俨的目光意味深长,“我时日已然无多,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必须找到一个传人,使我的道可以继续传扬下去。婉儿,本朝真正的宰相向来不在庙堂之间。司马承祯以隐士为相,我则以术法为相。因其不尽为朝廷所用,所以反而为朝廷所信。我看得到将来本朝也会出现女子为相,或者布衣为相。女子为宰相的征兆,恐怕就在你身上。记住我和你说的每字每句。潜心揣摩,自有用处。你我的缘法便尽于此。”
一语末了,明崇俨的身躯化成一缕一缕云雾烟尘,开始向四周飘散,沿着门窗的缝隙缓缓流出。婉儿只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凡事有不明,便看太平。她是你这一生的劲敌!”
伴随着明崇俨的倏然消失,那停滞了的时光也猝然重新流动,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女官侍女们一如刚才那样窃窃私语,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待漏的刻度也几乎没有移动过。只有婉儿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不知道刚刚的一切究竟是梦寐还是幻境。
等到太平公主回来,婉儿装作无意,用言语试探。太平公主不疑有他,果然被她套出了话。原来适才皇帝召见太平之时,正值群臣大会,明崇俨始终坐在殿中末座。
虽然坐实了那段诡异的经历是虚幻,婉儿却越发相信那个“虚幻的”明崇俨说得是实情。她知道自己的长处便在于文章诗赋,然而之前的小诗虽然已蒙天后御览,对自己的人生也有着巨大的改变,却不足以助自己更上一层楼。她在等待着更大更好的机会,因为自己没有退路。内廷是一个极其残酷的地方,有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倘若她不能再持续获得公主或者天后的赏识,那她脆弱的身躯很快就会被那些眼高于顶的女人们践踏成齑粉。之前的十五年她都在等待,她已经等待得太久,今后的人生中都不需要等了。
机会转瞬即至。
明崇俨预言太平公主日后终将成为婉儿的劲敌,但在大唐仪凤四年的秋日里,太平公主却实实在在的是婉儿最强大的守护者和福星。尽管婉儿的内心里从一开始就对太平有着抗拒——那是弱者在遇到强者时本能产生的一种微妙的感觉,但在这个时候,婉儿只能依靠她。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太平公主似乎也在着意将婉儿捧成大唐王朝一颗耀眼的新星,为此她不惜“牺牲”自己。
这年七月中,皇帝在咸亨殿大宴群臣,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连李氏宗亲里辈分最长的亲王霍王李元轨也出现在庙堂上。这李元轨是高祖李渊的儿子,论辈分还是李治的叔叔。他既带头凑趣,殿上自然一时辐辏如云,像明崇俨这等五品文散官能敬陪末座,已是格外优容了,其他不少四五品的官员都无缘上殿。
酒过数筹,皇帝诗兴勃发,带头吟柏梁诗一句“屏欲除奢政返淳”。
这句诗意味并不深长,但它既出自皇帝之口,满座自是称颂备至,倾心叹服。皇帝以下便是霍王李元轨,次及天后,次及太子。这般句句相传,直传到太平公主。她年纪虽幼,然而是公主之尊,又深得帝后宠爱,身份远在寻常王公卿相之上。众人也知道太平公主是皇帝的心尖儿,平日里正愁无缘讨好。此刻都暗暗憋了一股劲,预备只要公主凑出七个字来,就震天地喊好。
哪知道太平公主咬着指头,蹙着眉头,扭身思忖良久,那一句诗却迟迟不出。皇帝和天后武曌看着女儿又可爱又可怜的样子,都忍不住发笑。他两个不催,满座群臣自然更不敢聒噪,都静静地等着公主构筑佳句。
太子李贤见小妹迟迟不吟,正欲示意她将难题推给自己,突然间太平公主一拍桌案,美目流盼,笑道:“吟不出来。”
天后武曌哈哈大笑,皇帝也微笑摇头,说:“这个不成,纵然是你,不能成句也是要罚的。”
太平公主却不以为意,说道:“臣女虽不能成句,臣女之友上官婉儿却可成篇。愿领责罚,即将其荐于君父之前。”
皇帝瞿然道:“吾女乃有此友乎?”随即传婉儿上殿。礼部小心翼翼地提醒:“上官婉儿虽有其人,但现充内侍,年幼职卑,满座皆亲王贵戚士大夫之流,恐难相见。”
这时候天后武曌说话了:“上官婉儿这个女孩儿我知道。她是前侍郎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虽已服罪。当初也是殿上座中宾客。以礼推之,婉儿与陛下与诸君皆世交耳,原宜一见,岂能因今昔贵贱摒弃之?”
天后既出此言,自然没人再敢反驳。
于是大唐仪凤三年秋七月既望日,咸亨殿上君臣一堂,所有人的视线,在这一刻都聚焦在那个翩然上殿的女孩子身上。她不施粉黛,仪容娴静,神态落落自如,眸子清澈如水,都不禁暗暗喝彩。
虽然上官婉儿那时不过一十五岁,年齿尚幼,然清水出芙蓉的清丽容颜已然颠倒众生。此后数十年间,殿中诸人都难以忘却那一刻。虽然殿中人所见过的女人甚多,其中温柔婉娈者有之,妩媚妖娆者有之,柔顺孱弱者有之,骄纵任气者亦有之,却从没有哪个如同婉儿那般令人难以忘怀。
婉儿婷婷行至殿中,先向皇帝施礼参拜。李治温和地说:“太平公主在朕面前奏说你能诗善文,未知真伪。今日王公大臣俱在,可廷试之。你不要慌,用心去写。纵然不好,也没人笑你。”说完便令内监在殿上搬了矮凳方几并笔墨纸砚,以及先时咸亨殿柏梁体联诗诸句,还特赐清酒一盏,命她压惊之后做诗。
上官婉儿知道,此刻就是自己人生最关键的时刻了。
按照明崇俨所说的,此刻要取得殿中诸贵人的信仰,再没有比一篇锦翰华章更来得好的了。
婉儿对此并非全无准备,其实太平公主带她来离宫之前已经暗暗交代过了,让她自己好生准备。然而当她娴静地在咸亨殿中坐下时,依然有如芒刺在背。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一心专注于眼前的纸笔,以至于当她退出殿外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连殿内的一张面孔也没记住。
那一刻,殿中一片寂静,君臣们都停樽瞩目,只听到纸张沙沙轻响之声。内侍小心翼翼地将誊好的诗稿呈于皇帝龙目御览。李治看后微微一笑,便将稿件传与天后武曌,武曌也笑而不语,将诗稿覆在桌上,却并不评论,也不传阅。殿中人都不免好奇,虽然有监殿官在,不敢大声喧哗,却忍不住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
终于辈分最高的霍王李元轨站起身来,请求圣赐。李治点头道:“皇叔想看,自是看得的。”便谕令内侍又将诗稿呈于霍王。
霍王李元轨昔年文武双全,是太宗皇帝李世民慨叹“何不生于天下未定时”的人物。老王爷将诗稿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沉吟不语。众人正疑惑间,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老朽耽玩诗书四十年,今日竟不如一个小女子!”
上官婉儿这一生的文名,便是由咸亨殿里霍王李元轨这声赞叹开始的。
在李元轨的赞叹声里,殿中轰动了,人人都想一睹婉儿的诗稿,看她究竟写了些什么,怎么能令皇帝笑赞、霍王折服。但霍王李元轨将诗稿攥在手里,因为没有李治的允许,其他人再也无缘得见,至今唐诗全集之中记载咸亨殿里柏梁诗,便只存皇帝“屏欲除奢政返淳”一句,而自霍王以下,皆以不如婉儿而卒然消亡。
当时,造成这一切震撼的中心人物上官婉儿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面色苍白,似无所见,似无所闻。但咸亨殿中末座上的明崇俨却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远远眺望着婉儿。
他所处位置偏僻,众人多不觉察,但皇帝高高在上,俱是看得清楚。等皇帝嘉谕已毕,令宫女们将婉儿扶出殿外时,明崇俨虽然长身端坐,双目仍不离婉儿,直到她已出殿去,犹然追望。
这一夜咸亨殿联诗因为婉儿的缘故不能完篇,但觥筹交错,君臣欢谐之极,直到夜深方才散席。等诸王群臣皆散,皇帝转入内殿时,便唤入明崇俨来。明崇俨的眼神仍然清明冷冽,不愧百斗不醉之量。
李治问他:“方才见卿凝视上官婉儿数回不绝,是何原因?”明崇俨伏拜道:“不敢隐瞒陛下,臣素有相术,适才所兄婉儿之命大富大贵,几为人臣之极!”
李治便道:“既如此,赐予太子何如?”
明崇俨连连叩头:说道:“太子福恐不相及。”
突然只听得一个女子喝道:“放肆。太子者国家之储君,储君者天下之根本。明崇俨你妄僭谏议,胡言乱语,以为大唐没有能杀你的刀剑么?”
说话的人隐在淡紫色的帷幕之后,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她是天后武曌的侍书萧璟。
天后武曌却摆了摆手,并不动怒,低声道:“设太子福不相及,明卿遍相诸王,吾儿之中可有福堪承受婉儿的人?”
“有!”明崇俨道:“相王则可。臣原知此语非人臣所能出,但既蒙垂询,不敢欺君。臣命只在旦夕之间,也不需本朝刀剑相加。”
“有人能杀卿?”
“大富贵者,皆可杀臣!”明崇俨淡然道,“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那是《道德经》里的话,李唐贵族无不从小熟读。半晌之后,皇帝李治、天后武曌都默默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回到偏殿,尚未坐定,宫女已禀太子府有礼物送到,不过是两碟清新小菜——这礼物本身是不值钱的,但其中蕴含的心意则深重非常。太子开了这个头,接下来的几日,便有诸亲王、公卿贵戚、将相辅臣、文武百官的礼物雪片儿般呈进来。
婉儿从来没收过这么多礼物,也没见过。无论是宋昭华的功课还是明崇俨的大略,对这等人情往来也全然无用。好在她和太平公主同住,使唤的都是公主的亲随侍女。这些侍女别的也就罢了,收礼物的本事可称天下第一。要知太平从小就受父皇母后宠爱,又为同辈中最小。每到年节,礼物如山,虽朝贡亦不能胜过。公主从人对此早已见惯不惊,婉儿乐得将一切交给她们打理。这时宫中诸人也已知婉儿今非昔比,虽然她的官衔仍不过五品,却再无人以五品看待她。
此后婉儿便常常被天后武曌召进内殿去,或与太平公主同行。有时谈论,有时赐饮宴,有时便令做诗文。而每作一篇,皇帝都赞赏不绝。每当这个时候,天后武曌的侍书萧璟总是不得不随着天后或太平的言语啧啧称是,等到转回自己的居所,便狠狠地将自己的诗稿撕碎,雪片一般掷向空中。
过了九月,天气转凉,众人也将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离宫。而太子李贤的礼物仍然三天两日的送过来,每次都是精致的小盒子里边一两样物事;或菜肴,或时令花朵,或钗环首饰等。
婉儿道谢不及,只能一一收下,回头和太平公主说起,太平公主却抿嘴微笑,说道:“八成太子哥哥看中了你,想从我这里讨了你去。”
婉儿也只当是笑话。
迄今为止,太子李贤和婉儿只见过一面,却给婉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绝非坊间传闻的那样柔弱而书卷气,而是一个勃勃英武的青年人。这样的男子又兼比拟帝王的富贵,世间多数女子都不能抗拒。有时夜深人静,婉儿也在暗暗地想,倘若太子要了她,那将如何是好?她不可能成为皇帝的嫔妃,所以太子可以要所有他想要的人。
毫无疑问,李贤是有些喜欢自己的,不然他不会连礼物都送得那般暧昧,但那也许只是情场浪子的一个小手段。无论如何,李贤是有女人的。他有名正言顺的太子妃,还有子嗣,而自己即使嫁过去最多也不过是位夫人,即便有子嗣也不会成为太子,自己也永远不能成为皇后。荣华富贵,不过一时云烟过眼。若哪一天容弛色衰,也就大势去矣。想到这里她又不想跟李贤,她有些不甘心。但女人一辈子不嫁人又能怎么办呢?有些选择是一辈子的事,一旦做错,就永不能回头。
这些恼人的事实在是想不清楚,婉儿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她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但这一天却比往天特殊一些,因为这日午后太子府又给婉儿送来礼物,这位送礼的人颇为特殊——她就是之前跟婉儿一同求学于习艺馆的杜若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