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笔底生杀
虽然课业繁复无聊,但这段日子婉儿却十分开心。最初的隔阂过去之后,她的同学对她渐渐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刻薄鄙夷。这些人里最先向她示好的就是苏纨素,其他的人或多或少都在杂务方面得到过婉儿的指点,对婉儿的印象也慢慢好转。
十来天后,长安城迎来了仪凤三年的第一场雨。这时候,已经是阳春三月了。
在漫长的干旱过后,整座古老而宏伟的城池都浸润在雨里。柳枝飞快地吐出绿意,晓风里也传来燕子的呢喃,连城砖上的苔藓都焕发出青色的光泽。整个儿宫廷也被倏然而来的春意笼罩着。习艺馆的第一门课程就是在落雨那天结束的。屈指算来,那时距离习艺馆开课已近一个月了。
也就是在课程结束当天,习艺馆的女学生们才第一次听到一个词:中正。这个词源于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制,再上溯则是班固的《汉书》,是评价人物优劣的一种标准。在习艺馆里,“中正”代表着一个评判。九品中正里倘若取不到中品,这个学生就只能黯然离开了。
尽管学生们感觉没有在习艺馆里学到什么,但还是都紧张起来,不可知的恐惧有时才是最恐惧的。像婉儿这样心知自己根底甚浅的人自不必说,连萧璟那样深沉的人也掩饰不住紧张之色。而“中正”的考评取决于两点:围绕《女诫》的文章以及平日里周游六尚的杂务成绩,分占六四的比例。
那篇文章女孩子们都写得了无概念。她们年纪轻轻,没几个人情愿做一辈子贤妻良母,逼不得已只能写几句虚言浮词敷衍塞责。临到“中正”那天,宋昭华手握一卷名册在堂前走来走去。学生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婉儿也感到心像要炸开一样焦躁。她暗暗提醒自己:沉着,再沉着。母亲教导过,当你无优势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少犯错。
宋昭华咳嗽一声,展开名册。这个动作虽然细微,却终于使紧张到凝固的气氛爆发了。一位少女挺身而起。
“老师!”她说。
宋昭华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这个叫做崔盈的女孩子在这班学生里表现并不突出。她修眉秀目,英气勃勃,外表上很招人喜欢。然而,她容易急躁,又很骄纵,平素里庶务上得分很差。部分原因是的确做不好,部分原因是她根本没有耐心。十六个女学生都暗暗认为她是最有可能被“中正”掉的人之一。
“老师,学生以为这个‘中正’的方法是不公平的!”崔盈似知道自己是被“中正”掉的命,索性大胆直言。
“慢,”宋昭华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打断了她的发言,“我会给你一个机会。你现在坐下,我就既往不咎。如果你选择继续说下去,那么无论你说的是什么,我会在你现有的‘中正’评价基础上降一小档。你听清楚了么?”
崔盈一时语塞。
她知道自己的杂务不佳,也明白自己那篇文章意气用事,刻意反其道而行之,十之八九不会得到捧着《女诫》一咏三叹如诵经典的宋昭华的欢心。但事到临头,她还真不甘断言自己就绝对是被“中正”掉的一个。不过万一自己本来刚好评的“中下”,这一继续说下去,可就会变成不合格的“下上”了。
但崔盈思忖了一下,觉得反正已经站起来了,再灰溜溜地坐下去,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也有失尊严,不如大大方方地豁出去直言到底。于是,她整顿一下思绪,朗声道:“听清楚了,我可要说下去!”
宋昭华脸上居然浮现一丝笑意。
“我觉得,老师对我们评价的标准有问题。”崔盈侃侃而谈。她已经彻底放开了,倒是显得格外豪爽,“首先,我不认为对我们的评价参考杂务成绩是有意义的。事实上,除了上官婉儿,我们每个人都能找到大把可以替我们做杂务的人。孟夫子讲,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食人,劳力者食于人。我们根本没有必要通过这些杂务来证明我们的能力。”
“但是,你能保证你总能找到替你做杂务的人么?”
“当然能!”崔盈大声说,“学生家宅里有一千来个仆人。”
“但是,万一你入宫呢?”宋昭华哂笑着望着她,“你不会带一千来个仆人入宫罢?还是你认为皇上、天后不如你尊贵,不值得你去亲手侍奉?”
崔盈哑口无言。是啊,将来若真有幸入宫侍奉君王,谁会觉得现在学的这些没用?难道这里边竟然另有玄机?
眼见崔盈已经被宋昭华问到答不出话来,宋昭华倒是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其次呢?”
“其次,其次……”崔盈讷讷地说,“其次,学生觉得我们学《女诫》也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不是说《女诫》不是好文章,不应当学。而是时势毕竟变了。曹大姑写《女诫》的时候还是汉朝,王业衰弛,尊卑无序。所以,曹大姑特意强调阴阳主次的道理,使人明白。但现在我们身处在伟大的大唐盛世,我们的庙堂上有英明睿智的天后!我们现在的时代已非曹大姑那时可比。所以,不该仍拿她的文章来束缚我们自己。”
崔盈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胆气越来越壮,口齿也愈发伶俐。
“总之,学生认为,我们有幸身处皇上天后盛世之中,就应当顺天应命,任才量德,辅弼天后,使我辈女子扬眉吐气,使皇上天后盛世大放异彩!学生说完了。”
婉儿坐在一旁,既感慨又佩服。想不到崔盈这样平时莽莽撞撞的人竟然会有这样敏锐而犀利的思想,也难怪她竟然敢迎着宋昭华的目光站起来侃侃而谈了。如果她无声无息地被“中正”掉,还不如像这样坦率地全力一搏。这一个月以来,习艺馆的课程其实是很枯燥的,只学习这些课程几乎看不出学生们有何处不同。崔盈却抓住了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个机会。
宋昭华点点头,打开手中的名册,提笔勾了一勾。
“崔盈。”
“是!”
“中中。”
九品中正制自上上而中中而下下总计九品,中中是第五品,及格了。女学生们都十分震惊,然而最震骇的还是崔盈自己。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在杂务方面表现甚劣,四分里充其量可以拿到一分。而中中还是被降了一小档的成绩,也就是说自己本应是中上。那么,她那篇意气用事的文章几乎接近满分。她瞠目结舌地望着宋昭华,越发感觉这个人神秘莫测。
结果这次“中正”下去了三个人,都是杂务既差,文章又波澜不惊的那一类。结果,十六个人只剩下了十三个,唯一的一个上品就是萧璟。苏纨素则是“中下”,险些被“中正”掉。婉儿被评为“中中”,她知道自己杂务一项很高,失分主要在文章,那篇文章过于求稳了。但婉儿和他人不同,她不能失败,她必须求稳。
“下次,”她喃喃地对自己说。“下次,我就可以找到母亲说的侧重和平衡了!”
“中正”过后,习艺馆里给了女学生们十几天假期。热闹的馆舍顿时空旷起来。可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婉儿还是会去那里。她知道自己的底子相对浅薄,所以她抓紧一切时间,如饥似渴地习艺馆里如海的藏书。
当她捧着大部头埋头苦读的时候,偶尔会望见馆舍的外面,宋昭华躺在一张很大的竹制躺椅上,望着萧萧作响的竹林。每当看到她,婉儿总会出一会儿神。
过了几天,假期虽未结束,然而婉儿已不再是一个人了。越来越多的同学提前回到了习艺馆。原来,不知为何,离开了习艺馆,她们顿时觉得钟鸣鼎食的日子索然无味。这样的人越聚越多,似乎引起了宋昭华的兴趣。有一天,宋昭华慵懒地走进馆舍,伸了个懒腰,显出黑袍之下修长的腰身——尽管没什么姿色可言,这个动作仍然充满了成熟女人的魅力。
“以后我们学什么呢,老师?”一个学生问。
“学诗。”宋昭华懒洋洋地回答。
这个回答多少引起了习艺馆里的小轰动。那时正是盛唐年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每个以才女自居的女学生都对诗歌有着不可掩饰的向往和自信。于是,四月里,习艺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接受了又一轮“中正”之后,女学生们惊异地发现她们身边的学士多了起来,尤其是学士的队伍里添了两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男子——苏味道和韦承庆。
苏味道是个没脾气的人,他身形魁伟,脸上却总是笑眯眯的。无论学生怎么质问他,他都一边擦着鼻子,一边温和地说:“都行,都行。”相对而言,韦承庆则精明干练。他本是文臣宰辅的后代,但举手投足间有着一种武人的果断和坚决。
“诗,归根结底是一种对自我意识的表达。”韦承庆说,“所以要言之有物。目的要明确,用语要直接简洁。不可以有赘语,不可以有虚言浮词。”他举出六朝以来大段大段的文人诗歌,详加剖析,指斥它们的绮靡与虚妄。
“可是先生,如果写诗的人自己都没有目的呢?”
“瞎说。”韦承庆一愕,“游戏都是一种目的,怎么可能没有目的?”
“可是,言情是没有目的的啊!作者也许自己都不明白。”崔盈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下面的同学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韦承庆没有办法,就求助于苏味道。
“都好,都好。”苏味道笑眯眯地说。
“苏兄,你不能老是一味含混。”韦承庆不满地说。苏味道却不以为忤。“弄那么清楚做什么,能大概过得去,不失其度,不丧其道,也就罢了。”
婉儿就是在这一刻豁然开朗的。在习艺馆的讲学,韦承庆总是愿意和苏味道一起,而他们两人意见并不统一,有时候讲着讲着都快吵起来了,但吵不起来的原因则是苏味道压根不想和韦承庆吵。
婉儿起先也和其他学生一样感觉很好笑:当师父的都没有一个客观的理论就来教学生,教什么?教吵架么?但是,她们又不得不承认,无论韦承庆还是苏味道,其实都是才华横溢的人。她们私下里曾经传抄过韦承庆的几首诗,温婉雅致到几乎不像是他写的。但韦承庆在讲学之中总要坚持一个观点,而苏味道则有意无意地对其加以平衡。
“侧重和平衡!一定是这样的。侧重和平衡!”她在内心里振奋地呐喊,“母亲,女儿终于找到了习艺馆里真正的侧重和平衡。”
苏味道和韦承庆就是故意分别扮演两极中的一极的,他们是在点化这些学生,但真正能看懂的又有几人呢?有多少人会去认真思索两位学士近乎戏谑的言辞下所蕴含的真意,而不是沉迷于他们的表象呢?她暗暗地告诉自己:“上官婉儿,这就是你的机会!”
她开始有意识地使自己的思路跟着韦承庆走。因为韦承庆代表的是习艺馆的侧重,即使他的见解从单纯的艺术角度看是错误的甚至荒谬的,但在这里,对她而言也是不得不遵循的金科玉律。何况十几堂课下来,学生们都已经承认韦承庆的观点至少自成一家。那时候,韦承庆的批评已经从汉魏六朝直至本朝。有一次,他举出一首诗来强调他的观点: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丘。
“齐梁体,本朝的诗。”他漆黑的眼眸灼灼扫视着馆舍里的学生们,“有人说这首诗格调不高。作为诗,毕竟是不出奇的。我想说的是,这并不重要。目的,关键是目的!谁能从这首诗里看出目的?”
婉儿和其他女孩子都面面相觑。那一堂课,她们谁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下学之后,婉儿就将这首诗背诵给母亲听。她知道母亲家学渊源,在诗歌方面很有涉猎。然而,郑氏听了那首诗,整个人仿佛瞬时僵化了。
婉儿有些害怕,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是冰冷的。过了许久,郑氏才慢慢回过神来。“牢牢记下它,永远不要忘记。”她说,“那是你祖父的诗。”
“关于这首诗,母亲说它的玄机就在于它不仅是一首诗。甚至,作为一首诗它是糟糕的,但诗外的东西则是杰出的。你们的韦先生跟你们讲过‘目的’?他真是一个聪明人。自古至今的诗有两种,一种是诗人的诗,一种是政治家的诗。诗人的诗讲求披沥心胆,抒发性情,最重要的读者就是诗人自己。而政治家的诗则讲究有所诉求,点到为止,目的是写给某个特定的人看,而作者本人并不在乎其他人乃至自己会在诗里看到什么——这就是韦先生所说的‘目的’,也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侧重’。很明显,习艺馆对你们这些学生是有所求的。你祖父那首诗,是一首颂圣诗。你只有把自己摆在皇上的位置上,才能读出那首诗的妙处。”
“……”
“真正的政治家每时每刻都清楚自己的目的所在,以及究竟谁才是决定自己命运的人。主次辅从,区分得很清楚。在这个基础上,他只对一个人负责,那就是决定他命运的人。他必须清楚自己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必然或偶然、优势或劣势。他可以展现出什么而令决定他命运的人意识到他的价值。能力,当然是能力,但比能力更重要的则是他的态度。古今多少才华横溢的名士之所以抱憾而死,终生毫无建树,就是因为他们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郑氏慢慢理顺了思路,接着说下去:
“你的态度决定于你上峰的态度。你所应当极力表现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你在他的立场和角度希望看到的你。只有被上峰认可而展现的才华,才成其为才华。不被上峰认可的才华再泛滥,也不过是文人墨客的小聪明而已。所以,政治家的一首好诗可以使上峰明确地体会到他的意图,并且达到沟通调和的目的。而第一品的诗人能将诗人的诗和政治家的诗熔为一炉。无所求而无不求,无可而无不可……你的祖父毕竟还不是第一流的诗人。”
当着女儿的面对公公的诗妄加评议,这在礼法中是不适宜的。婉儿敏感地注意到这一点,便灵活地主动换了一个话题,“那我要怎样才能写好一首政治家的诗呢?”
出乎意料地,郑氏回答:“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那时我从来也没想过这些,等我慢慢想通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只能猜到其中的大略。女儿,这个问题要由你自己来回答。”
“我?”
“对,你!”母亲望着女儿,肯定地说,“你曾经无意中写出过那么一首诗。没错!就是天后曾经看到的那一首。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不过是一时凑巧而已,你也永远不要给她这个机会!至少相对你那群成天还离不开胭脂水粉的蠢同学而言,你很有优势!天后是那样厉害的人,她下这么大功夫在习艺馆里,绝不是想要一些凑趣打混的年轻女诗人。这一点我们早就想到了,但直到现在,我们还不能明确猜出天后的真正意图。是培养待选嫔妃呢?还是台阁书史?”她将女儿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身躯颤抖着,眼里全是泪水。
“女儿,娘很抱歉已经帮不了你了,以后的事情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你的母亲就只能做这么多了。对不起!”
婉儿用手掩住她母亲微微抖动的嘴唇,神色庄重而平静:“娘,我明白,真的明白!您放心……”
韦承庆最近越来越忙。习艺馆里几乎看不到他的人。倒是苏味道悠闲自得,时不时还出来晃晃。但十三个学生都知道,想从苏味道的嘴里掏出意见是很难的。他无论什么事都是“都好,都好”,活脱脱一个好好先生。
然而婉儿却很清楚地知道,苏味道绝不是一个昏庸颟顸的人。他或许表现出昏庸颟顸,只是因为面对的不是那个可以决定他命运的人。在另一个场合或另一个人面前,苏味道很可能比韦承庆的见解还要犀利透彻。
“如果要在两个人里选一个,那就是苏味道吧?”婉儿默默地想。
苏味道和韦承庆对她的的影响力可能超出她的想象。但从性格或者至少表露出来的性格而言,苏味道更近于“政治动物”,虽然韦承庆更得学生们的欢心。韦承庆每次拨冗前来讲学,不管讲的是什么,总能获得热烈的回应。连婉儿也不由得暗暗注意他,但韦承庆却没有刻意对她关注过一眼,仿佛之前讲本朝诗文时特意提出上官仪的诗来只是一个巧合。
这时候,她们所学的已经不限于诗歌了。她们学经,学书,学骈文,学赋,学汉魏古文,学六朝小品,学烈马西风,学杏花烟雨。女孩子们整天忙得团团转,教她们的学士们也像走马灯一般换个不停。有些学士直到已经走人了,婉儿还叫不出名字来。唯一一个贯彻始终的学士就是宋昭华,只是那时候她已经很少亲自授课了。每当春日晴好,婉儿总能看到她在院中竹榻上酣眠的身影,旁边青铜小炉中檀香冉冉升起,雅致得不像是记忆中那个只会教授《女诫》的人。
而后,终于到了再度“中正”的日子。
大家都忐忑不安,不知这一次又会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题目。学士们照旧都散去了,馆舍里空空荡荡。宋昭华精神饱满地走上堂来,黑袍飘飘,怀里抱着一样用锦缎重重包裹住的东西。
“一首诗!”她宣布道。馆舍里一阵沸腾,毕竟她们在诗上下的功夫最深。只有婉儿暗自担心。宋昭华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缓缓解开锦缎。
“咏物!”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从锦缎里露出来的,是一柄连鞘长刀!
斑痕累累的刀鞘和刀柄上已经被汗渍得朽烂了的麻线,无不预示着这并非一柄普普通通悬挂于厅堂之间的刀,而是真正上过战场斩杀过敌酋的战刀!
宋昭华微然一笑。她一手握住刀鞘,另一只手握住刀柄,轻轻地将刀从匣中抽出半尺。那露出来的刀身霜雪一般寒气逼人,全然不像刀柄刀鞘一般古旧。
“有谁想亲自来摸一摸么?”
她环顾众学生。半晌之后,崔盈第一个站起身来,接着则是婉儿。婉儿深知自己必须透彻地了解这柄刀,才能有的放矢,诗意明确。但当她亲手握住冷硬的刀柄时,才发觉将这柄刀抽出刀鞘并不是那么容易,而宋昭华却得心应手。婉儿下去之后,第三个上来的则是萧璟。这时候,女史们已经悄无声息地将一个个锦盒放在各人的桌案之上,每个锦盒上都有细绢绣的对应的名字。
“以一炷香为限。写好了就将笺稿放在锦盒里呈上来,一会儿考评结果也将装在锦盒里向下发。”宋昭华轻松地宣布。
女史们燃起一支轻细的香,香气氤氲时,宋昭华将那柄刀轻轻放置在堂前桌案上,自己据桌而坐。
婉儿咬着笔杆凝思,脑子飞转不停。她想:“我写什么呢?侧重,侧重!可是,侧重是什么呢?那柄刀!即使再不谙世事的人也看得出,那是一柄真正上过疆场的战刀!宋师范拿这柄刀做题目,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她十分清楚,在习艺馆里,宋昭华就是那个可以决定她命运的人,也就是母亲所说的必须以她说的对为对、以她说的错为错的人,自己的思想必须跟着她的思想转。可什么才是她的思想呢?这个并不美丽的女人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母亲看起来什么都懂,却十多年都走不出一个小小的掖庭。有些事,有些人,要想弄清楚简直太难了!
“或者就是歌颂武德吧!”她跟自己说,“本朝武功之盛,历代不及。追亡逐北,四夷宾服。难道不值得适当地称颂么?宋老师上一次明明似乎很推崇《女诫》,但她却给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崔盈打了高分。这就说明她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但若是如此,歌颂武德到底合不合适呢?”她紧蹙着眉头,第一次觉得咏物的诗居然这么难。突然之间,她眼前一亮!
其他人大概也被这个题目弄得很是迷惑。因为直到一炷香燃尽时,也没有人主动交卷。女史们过来收锦盒,女孩子们才赶着将勉强凑成的诗稿手忙脚乱地誊写好,放进去。女史们随即上前将其取走,宋昭华也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这一去就去了大半个时辰,学生们在馆舍里坐立不安,时光分外难熬。直到她们都生出“寂寞宫墙白发冷”一般的哀怨,以为自己被遗忘了,宋昭华才回转来,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成绩大致准备好了。”
于是一群女史进来,将锦盒发还给对应的人。“打开锦盒!”宋昭华用命令的语气吩咐。婉儿战战兢兢地抖着手打开她面前的锦盒,里面墨绿色的绒缎上只静静摆着一块玉佩。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向左右打量,隔座的裴青雯似乎收到了一块玉玦,但她随即又从锦盒里拿出一张纸。婉儿看看自己的锦盒里,除了那块玉佩,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再向四周望去,不少人手里都多了一张纸,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都认识吧。刑部的公文。”宋昭华淡然说。“那是成绩——收到玉佩的三个人过关,收到玉玦的九个人,被‘中正’掉了。”
“为什么呢?我们的诗和刑部的公文又有什么联系?”
“那是成绩。”宋昭华再次解释说,“收到什么样的成绩,不是由我,而是由你们亲自决定的。我命你们以刀为题,做一首咏物诗。”
“我们做了!”
“……同时埋伏下十三个刽子手和十三个死囚,与你们一一对应。如果你们谁的诗里出现征战杀伐,或斩杀诛戮的字样,你就会得到玉玦。你的死囚的命运将由你决断,他们会在内廷慎刑司的刑房里被砍下头颅——之前我们训练男人的时候,人头会被直接装进锦盒里,送给他。你们毕竟是女孩子……如果谁的诗里避开了这些字眼,就会得到玉佩,表明你通过了‘中正’。”
“这……简直……荒谬!”
“但你们的老师韦承庆一定向你们讲过,诗要有目的。要明确、直接、简洁。要言之有物,禁止虚言浮词。我知道你们在诗里写下那些诛戮斩杀的时候不见得就真想诛戮斩杀,也许只是让诗作看起来气势豪壮些。然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必须对自己的文辞负责!”
宋昭华一字一句地道出,那种斩截的气势震得众人默默无语。此时,在一边的婉儿才真切地感受到母亲说的是对的。习艺馆的确有它的侧重,然而这侧重真正表露出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她也是在最后关头的灵光乍现,才警觉到宋昭华是不可能简单地让她们就刀论刀的——那固然也可能契合颂圣的路数,但与习艺馆这个环境截然不符。所以,那柄刀本身只不过是一个埋伏,宋昭华真正的意图在于查验两三个月的学习之后,究竟谁能够真正意识到习艺馆课程的精义所在,谁能够真正约束得住自己的笔。
比如崔盈,她的真才实学其实也不在婉儿之下,在某些方面可能还远远胜出,但崔盈就向来不考虑失败的后果。而人总是不可能永远成功的。即使崔盈有承受个人失败的能力,但放眼邦国社稷,一个字的错误就可能酿出很大的风波。所以,第一轮里出奇制胜的崔盈终于还是在第二轮里惨败,讽刺的是她的奇胜和惨败出于同源。
然而渐渐缓和过来的女孩子们立刻又察觉到一点异样。如宋昭华所说,收到玉佩的是三个人,收到玉玦的是九个人。她们的目光四下搜索,最后终于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个穿着鹅黄裙袄的女孩子瑟缩在座椅上,身躯剧烈颤抖着,连脚尖也不敢稍微沾一下尘土。
“还有你,苏纨素。”宋昭华静静地说,“你交的是白卷,所以我也只能还你一张白卷。可不可以告诉老师,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苏纨素嗫嚅着,害怕得随时要哭出来,“学生只是想,刀再名贵,也是凶器。我们女儿家不该沾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所以学生不知该写什么,只好交了白卷。”
宋昭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苏纨素惊恐地垂下头去。良久良久,宋昭华终于长叹一声,说:“我分不清你到底是仁慈呢,还是懦弱!但你还没有被中正掉,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属于你的死囚,他而今还在候命。诗题的含义你已经知道了,所以你没有主动选择的权利。如果你想晋升上去,和她们在一起,就将你的锦盒掷在地上,待命的刽子手会砍下死囚的人头;如果你选择不掷,你就会被中正掉。”
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苏纨素怔了怔,也缓缓地回望着已经拿到玉佩的萧璟,上官婉儿和杜若兰。她心里其实很清楚,这所谓的最后一个机会是捡来的,而这个机会对她而言无疑是一种难以拒绝的诱惑。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手缓缓伸向锦盒,抓住它,围观的人心里绷成一股弦,比她自己还紧张。眼见得苏纨素就要一把将锦盒摔在地上,突然之间,她却用力一拍桌案,用异常清晰的声音说:“不能够!”而后她挺身站起,昂首走了出去。
若干年后,上官婉儿已经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重要人物。那时候宋昭华的地位反而远在她之下了。某一天夜里婉儿请宋昭华饮宴,因为是宾主二人的私宴,彼此无甚顾忌,都喝了很多酒,喝到醉眼迷离。婉儿突然想起当年的事,就问宋昭华:那时候你给苏纨素一个机会,究竟是为了什么?
宋昭华沉默不答。婉儿又问,是不是因为当初你觉得我们那些人里,只有纨素一个心存仁慈?当年她倘若留了下来,现在也坐到合适的位子,有她从中缓和,政事会不会从容得多?
这问题已经相当尖锐了。婉儿之所以敢问,一是因为她很了解自己,二是因为她很了解宋昭华。但宋昭华仍然不答。
于是婉儿索性将谜底揭开,“宋先生,学生再敬你一樽。因为学生的事连累了老师,心里一直不安。”
这是能够明言的最大限度了,更进一步的话不可能出口,而对着宋昭华这等人物也没有必要出口。宋昭华文武全才,可能是天后陛下平生最重要的心腹之一,所以天后才会将习艺馆放手交给她,让她给自己带出一群才智出众又忠心耿耿的女辅臣。
但也正是因为将来天后辅臣皆出宋昭华门下,所以宋昭华实际上是从接手习艺馆起,就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前程。为避嫌疑,此后她又在内廷里生存了数十年,直到人们已经忘记她是曾经责罚过太平公主的人。对此,她的学生们是隐隐不平的。但当上官婉儿字斟句酌地提起此事时,宋昭华却哈哈大笑,笑声清澈,丝毫没有醉意。
那夜以后,宋昭华就消失了。无论后来是李唐天下改成武周,还是武周天下改回李唐。也无论在世俗间还是在史册里,再也没有人见过她。这个人倏然出现,倏然消失,如同水波荡漾而后又恢复平静,只给人世间留下一个千古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