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②《燕山亭》③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④、基督⑤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注解
尼采(1840—1900):德国哲学家。他在《苏鲁支语录》中说:“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血写下的书。用血写书;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精义。”王国维的美学思想深受其影响。
②宋道君皇帝:宋徽宗赵佶(1082—1135),在位二十五年,政治极为腐败,国亡被俘受折磨而死,终年五十四岁。赵佶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才子帝王,其人擅长楷、草书及山水、人物、花鸟、墨竹。擅长婉约词,创“瘦金体”。有词集《宋徽宗词》传世。
③《燕山亭》(北行见杏花)全词如下: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词牌解:《燕山亭》,又名《宴山亭》。
④释迦:指释迦牟尼,佛教创始人。
⑤基督:耶稣基督。基督教称救世主为基督。
译文
尼采说:“所有文学作品中,我最喜爱那些用心血写成的。”李煜的词,真是所谓的以心血写成的。北宋宋徽宗的《燕山亭》词也略微接近。但是宋徽宗只不过是抒发自身在亡国后的哀怨,而李煜则真有释迦牟尼、基督承担人类罪恶的意思,他们境界的大小本来就是不相同的。
赏析
在佛经里,有一个这样的故事:传说,佛祖的前身之一尸毗王在修行的时候,一只鸽子为了逃避一只鹰的追逐而飞到他的腋下请求保护。但是鹰说,我也是一个生命啊,你救了它,我就会饿死,怎么办?尸毗王说,我割自己的肉来喂你吧。鹰说,那好,但你割的肉要和鸽子的重量相等。尸毗王答应了。但是没想到,他割尽了身上的肉,还是抵不上鸽子的重量。于是,他竭尽全力,把自己整个人都压上了天平。这一下子,大地震动,天女散花,芳香满路,而将死的他也重新获得了生命。原来,这是天神为了试探他行善的诚心而设的一个局。
我们知道,李煜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对于这个故事,他肯定是非常熟悉的。但是,他没想到,命运其实也为他设了一个局:它让这个有着孩子般纯真心灵的人去品尝亡国这样难以承受的巨大现实痛苦,最后甚至以极端残忍的方式夺走他的生命,这就像佛祖的前身在用一块块鲜血淋漓的肉,去喂命运派来的那只饥饿的鹰,最后还押上了整个的生命。但是,所有的这些痛苦,又都成了李煜的艺术养料,成为他的词艺术魅力的源泉,并且让他在词的世界里获得了新生。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王国维在指出李煜的词是用鲜血写成的同时,还进一步说他“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当然王国维这里并不是说李煜像释迦牟尼(即佛祖)和基督一样,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心来担负起整个人类的痛苦和罪恶,而是说他写出了普通人都有过的悲哀,也就是说,李煜词中所表现的痛苦,从本质上说,已不仅是他个人的痛苦,而是像释迦牟尼、基督所感受到的一样,是全人类共有的痛苦。所以,当他用自己痛苦的生命,用自己淋漓的鲜血来写词时,他的词也就具有了永恒的生命力,赢得了古往今来无数人的赞美和喜爱。
王国维将李煜比作释迦牟尼和基督,似乎有点不伦,但其观点非虚,“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燕山亭》),的确只不过是自道“身世之戚”;而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这些词的确超越了个人的哀愁而具有了普遍的哲理,因此能“沁人心脾”,真切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