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严沧浪《诗话》曰:“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拍。
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注解
严沧浪:严羽,字丹丘,一字仪卿,自号沧浪逋客,邵武(今属福建)人,南宋诗论家、诗人。与同族参、仁皆有诗才,号“三严”。论诗主妙悟,其诗评《沧浪诗话》影响甚大。
译文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我认为北宋以前的词就是这样。但是严羽所谓的“兴趣”,王士祯的所谓“神韵”,只不过说到了诗歌的表面,不如我所提炼出的“境界”两个字,才是触及了词的本质。
赏析
唐代王昌龄《诗格》称诗有三境:“物境”、“情境”、“意境”。这可算是最早在诗论专著中提出“意境”这个概念的。但这里的“意境”并非一个独立的专门术语,其与“物境”、“情境”相提并论,便可知王昌龄心目中的“意境”,与今天作为文学批评特定审美概念的“意境”内涵不尽相同,因为我们现在说的“意境”,实际上是包容着“物境”和“情境”的。王昌龄的“意境”说,应该是中国古代“意境”说的滥觞。
稍后皎然论诗,单独提出“意”和“境”的概念。他因为是佛僧,便往往从佛义的空幻、玄秘的悟性出发,对文艺作品形象之外的精神作出直接审美判断与把握,不过他的这种艺术审美,还属直觉的,且未阐述“意”与“境”之间的关系。他对艺术作品象外的旨趣之发现,显然超出了前人。宋代严羽,则在皎然论诗的基础上,强调佛义悟性的一面,提出论诗标准以“禅悟”为核心的“兴趣”说,后来王士祯又在严羽基础上提出与“兴趣”密切联系的“神韵”说。这两说仍是中国古代诗论关于艺术审美的进步和发展。因为他们既不是在前人的发现上踏步,也不是有意要修正前人的观点,而是同样拈出一个概念,对诗美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把握作出概括性的尝试。这个诗歌审美标准,既是对作家创作的要求,亦是对读者审美鉴赏的启发和诱导。很显然,“兴趣”和“神韵”,强调的主要是作品通过形象反映出来的象外的启发诱导功能,而忽视了作品赖以存在的根本——艺术具象。所以明清之际多数论家,如王士祯、金圣叹、王船山、叶燮等,在诗论文论中,常是“意境”及“兴趣”、“神韵”并用。
但是,他们又从未对“意境”作过较为明确的内涵阐释和概念规范,故而对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的评价,未能找到一个较为统一和较为明确的尺度。
王国维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在文学批评理论专著中,对“意境”(境界)这一概念,从不同角度进行了阐释,明确地提出了“意境”是文学批评审美理论中的一个高级标准,它有几个不同层次的审美内涵。在他这里,最后完成了对“意境”这一中国传统的文艺美学特定概念的内涵规范。“意境”,作为一个文艺美学的特定概念,在王国维的论著中已完善和定型。
王国维正式将“境界”这一概念,作为评价诗歌的高标准提炼出来。他看到了严羽“兴趣”说、王士祯“神韵”说所揭示出来的带中国特色的诗词作品的美学特征(这种特征,主要指文学作品能启发读者想象与联想的含蓄、深沉、传神、有趣的美学功能),又认为这些概念终究太玄、义界褊狭,故提出用“境界”来代替它们。很显然,这种“境界”,就是“真景物、真感情”与“兴趣”、“神韵”的融合。换言之,王国维的“境界”说,既注意到了诗歌作品的艺术形象,也注意到了艺术形象之外的兴趣、神韵等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美学特征。
王国维视“气质神韵”为“末”,并非说这是作品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是认为,有境界的作品,也是有气质神韵的。这正说明了王国维的“境界”标准,包融了气质神韵的内涵。这种对“境界”的理解与规范,显然要求艺术作品在真情、实境构成的艺术形象之外,还要具备能启发和引导欣赏者进行丰富的想象和联想的神境、空境、灵境。这种“境界”,就是在艺术形象之外追求一种更为广大宏远、令人玩味无尽的、高级的审美形态。
因此,有人归纳说:神韵说,兴趣说,都只是一把锤子,能够恰当地解释一些诗歌,而境界说则更为根本,将情与景之间的关系说得比较清楚,应该说也包融了神韵说与兴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