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②、子瞻《卜算子》③,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④《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⑤,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注解
温庭筠《菩萨蛮》全词如下: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②欧阳修《蝶恋花》全词如下: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③苏轼《卜算子》全词如下:
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④阮亭:指王士祯。
⑤命宫磨蝎:磨蝎,星宿名。命宫磨蝎就表示这个人命运不好,生活坎坷。苏轼《东坡志林》云:“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译文
张惠言对词的解释,实在是迂腐。温庭筠的《菩萨蛮》,欧阳修的《蝶恋花》,苏轼的《卜算子》,都是即兴抒情的词作,哪里有什么深刻的命意?却都被张惠言深文罗织,牵强附会。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批评道:苏轼真是命运坎坷,他生前被王珪、舒亶等人断章取义、罗织罪名来迫害,谁料死后又被张惠言曲解臆度。从现在的词坛来看,被歪曲误解的,难道只是苏轼一个人吗?
赏析
张惠言对经学极为精通,其解词之法,实来自孔子“微言大义”的传统。但如此穿凿附会的评词,却令人难以接受,王国维认为他固陋,这还算是比较客气的说法了。
张惠言是常州词派的开创者。嘉庆二年(1797),他所编的《词选》行世。《词选》选录唐、五代、宋词凡44家、116首。
他有感于浙派词的题材狭窄,内容枯寂,在《词选序》中提出了“比兴寄托”的主张,强调词作应该重视内容,“意内而言外”,“意在笔先”,“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低回要眇,以喻其致”;同于“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不徒雕琢曼词而已”。从清词的发展情况来看,张惠言的词论有超越他的前人朱彝尊之处。但他强调的“比兴寄托”在应用上也有片面性,如论说温庭筠、韦庄和欧阳修的一些艳词都有政治寄托,即失之于偏。
张惠言《词选》评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屈原《离骚》:“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屈原以美人香草作比喻自然不假,但也并非只要写到这些就是以忠贞君子自喻。像张惠言这样解的话,诗中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经文典籍,以此观词,哪里还有什么趣味?
张惠言《词选》评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
‘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
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失败,韩琦和范仲淹二人同遭迁谪。所以张惠言说这就是为此所写,“乱红”指遭贬的不止一人。这样解读,让人忍俊不禁。贺铸怀才不遇,那么“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依这样来读,烟草飞絮梅子雨,数以千万计,莫非这是说当时全天下人都怀才不遇吗?
张惠言《词选》评苏轼《卜算子》(缺月挂梧桐):“此东坡在黄州作。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
‘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
《考檠》是指《诗经·卫风》中的一篇,描写的是独居生活,被认为可能是隐逸诗之宗。《诗序》云:“《考槃》,刺庄公也。不能继先公之业,使贤者退而穷处。”《考槃》有乐在其中的感受,苏轼此词中的幽冷之意,其实与《考粜》不尽相同。
苏轼这首词的确是在黄州所作,但也只是表达一种幽居之情,硬要扯上所谓“刺明微”“不得志”“贤人不安”“爱君不忘”,实在是无由之说。
阮亭即王士祯,他在《花草蒙拾》中说:“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硅、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命宫磨蝎,意即命运多舛。苏轼在《东坡志林》中说:“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生前为王硅、舒直辈所苦”说的是北宋著名的“湖州诗案”,苏轼反对王安石变法,诗歌中有揭露新法流弊,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等断章取义,弹劾苏轼。苏轼遂因诗文诽谤新政的罪名被贬黄州。苏轼在湖州任上被捕,故称“湖州诗案”,又称“乌台诗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