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②,端己③语也,其词品亦似之。若正中词品,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④殆近之欤?
注解
出自温庭筠的《更漏子》,全词如下: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词牌解:《更漏子》,此调始于温庭筠词“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因其中咏更漏,故名为更漏子。又名《独倚楼》、《翻翠袖》等。
②出自韦庄的《菩萨蛮》,全词如下: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③端己:韦庄(约836—910),字端己,唐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附近)人。少年时疏旷不拘小节。唐僖宗广明元年,韦庄在长安应进士试,适逢黄巢入京,遂身陷兵戈,与弟妹相失,后作《秦妇吟》以记其事,流传甚广,时人称之为“秦妇吟秀才”。后韦庄仕蜀,唐亡后劝王建称帝自立,为之擘画开国制度,官至吏部侍郎同平章事。韦庄之词与温庭筠齐名,同为“花间词人”的代表,世称“温韦”。其词于清丽秀艳、温柔缠绵之中每有清疏笔法和显直明朗的抒情。相较于温词而言,韦词更为自然从容。
④出自冯延巳的《菩萨蛮》,全词如下: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译文
“画屏金鹧鸪”,这是温庭筠的词句,他的词品与之相似。
“弦上黄莺语”,这是韦庄的词句,他的词品也与之相似。如果要从冯延巳的词中找出一句来总结冯氏词品的词句,则“和泪试严妆”应该算是比较相近的吧。
赏析
“画屏金鹧鸪”,出自温庭筠的《更漏子》(柳丝长),王国维用它来定温庭筠的词品,用意何在呢?叶嘉莹给出过一个非常精当的解释:“温词风格之特色确实在于华美浓丽而缺少鲜明生动的个性,恰似画屏上闪烁着光彩的一只描金的鹧鸪。”但温词是否当真如此呢?表面看确实如此,但只要细细体味,就会知道这个评价实在低估了温庭筠。
这首词描写一个春天的夜晚,女主角惆怅难眠,听着如丝的雨水滴答在花丛中的声音,仿佛铜壶滴漏。这样轻柔的、有节奏的、简直可以催眠的声音竟然惊起了塞雁与城乌,画屏上有金鹧鸪的图案。有薄薄的香雾透过帘幕,倍添惆怅,女主角背对红烛,垂下帘幕,对意中人魂牵梦绕,他却毫不知情。
这首词大意如此,事实上很难被翻译出来,尤其是上片的最后几句“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完全没有逻辑性。如果直译的话,就是“惊起了塞上的大雁,惊起了城里的乌鸦,画屏上金色的鹧鸪图案”。先不说柔柔的春雨如何能惊起塞雁、城乌,单说“惊塞雁,起城乌”都是动宾结构,是外景,是远景,为什么突然接上一句纯名词的、内景、近景的“画屏金鹧鸪”呢?李冰若认为这首词总体来说意境不错,可惜“画屏金鹧鸪”一句是硬插进去的,文理不通。其实罗列名词、不顾语法,正是意象派的典型特征,庞德、艾略特这些名家莫不如此,而他们这一诗歌观念的源泉恰在中国古典诗歌,温庭筠又是中国古典诗人中最有意象派韵味的一个。
对任何一首词,首先要把意思贯通下来,从主旨、章法、套语等等环节出发,推究那些不大明确的地方。这首词的主旨就在最后一句“梦长君不知”,从这一句来推究上片,意思就出来了:“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柳丝是细长的,春雨是绵长的,更漏声的迢递也是绵长不断的,这就是意象派的意象叠加的手法,这些意象叠加起来,正如女主角的“惆怅”与“梦长”,也是那样绵长不断。“惊塞雁,起城乌”则暗示着这样的绵绵思念别人都能感觉得出,而“画屏金鹧鸪”正是对“梦长君不知”的嗔怪——金鹧鸪只是画屏上的假鸟,感受不到“花外漏声迢递”,所以不会像塞雁和城乌那样惊起;女子的意中人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任凭女子如何思念,如何纠结,如何夜不能寐,始终懵然不知。所以最后这一句“画屏金鹧鸪”正是全词的点睛之笔。
读温庭筠的词,一定要静下心来,反复吟诵、咀嚼。意象派的诗歌不一定都有确定的涵义,但魅力也正在这里。
王国维以“弦上黄莺语”来评韦庄的词,这里仍用叶嘉莹的解释:“韦词风格之特色确实乃在于诚挚真率、出语自然,恰如弦上琴音之于枝上莺啼的自然真切。”但这一次叶先生恐怕误解了王国维,王于唐、五代词人,推崇李煜、冯延巳,贬低韦庄、温庭筠,“弦上黄莺语”并非真正的黄莺语,不过是琴弦的模仿而已,自然不会“自然真切”。
这首词是写男主角和心爱的女子在一天夜晚的话别,女子依依不舍,为男子弹奏琵琶,声如黄莺宛转。关键在最后两句“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什么是家,就是房间里始终有爱人在等着你。
韦庄的词,比温庭筠更直接、更朴素,至于是不是“弦上黄莺语”,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
王国维评冯延巳的词,选的句子是“和泪试严妆”。这里再用叶嘉莹的解释:“冯词风格之特色确实乃在于善于浓挚之笔表现悲苦执著之情,一如女子之有和泪之悲而又有严妆之丽。”
这首词是闺怨主题,但和温庭筠的闺怨词大不一样,极典型地标志出冯延巳的风格。如果说温词的闺怨是怨情,冯词则是悲情,单是“和泪试严妆”这五个字便极有悲情气质。女子满心悲伤,止不住泪水,却仍然妆扮整齐,画出自己最美的样子。这也许仅仅是闺怨,我们却可以读出更深的内涵,读出一种义无反顾的爱,一种在愁怨中强自坚强的高贵。词中的女主角也许仅仅是一名歌女,经过冯延巳的笔,却表现出了贵族气质,这就是普希金所谓的诗的贵族气。忧愁、无奈、孤单、无可依托,却始终坚强而脆弱地保持着尊严,这正是冯词特有的气质。王国维这一节里对温庭筠、韦庄和冯延巳三大词家的评论,当以“和泪试严妆”最为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