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少女》的上半场演出大获成功。
新开设的歌剧院为了吸纳客流量而主动降低票价,导致一些此前并未过多接触过艺术的观众也参与进来,他们狂热地抛洒鲜花,将彩绸扔向舞台,喧闹声甚至引起部分自诩优雅从容的艺术评鉴家不满。
但似乎这种过度的狂热又是歌剧团所需要的。
所有的歌剧演员都像喝醉了酒,他们的面颊在掌声中变得酡红,不管是主演还是配角,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与有荣焉,恨不得向世界大声宣布,他们方才合作贡献出了一场何等精彩的演出——
就连被剥去莎拉小姐衣裙的松鼠也蹦蹦跳跳。
大约只有幽影不够高兴,‘祂’随着纱巾回到术士手腕上,默然释放着冷气。
长奚有些好笑地从包裹里取出纸笔,是的,她离开蚁楼时把这些东西带上了。
她在纸上写下:‘莉莲,你该放松些,这里的歌剧看上去不错,你的舞蹈也很美。’
‘我对这次表演感到满意,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听见你的歌声,希望之后还有机会。’
‘你会唱给我听吗?’
致谢结束后大家又恢复了忙碌,长奚被歌剧院的工作人员安排帮忙将借来的盆栽道具送回隔壁。
孱弱的术士职业在搬起盆栽的瞬间,清楚察觉到体力值下降,然而刚走出门去,就看见一只几乎被手中半人高雕塑遮住全脸的松鼠。
松鼠和夜鸦并排走着,开始了这次运送流程。
“……你知道吗?我刚才在台上的时候,差点被那颗树绊住!不知道是谁把它往前摆放了半米!要不是我机灵,发现得及时,往旁边绕了几步,这次表演就要出事故啦!”
大约是真的过于开心和兴奋,珍珠居然破天荒地向她明明讨厌的对象分享舞台经历。
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一时没注意看路,不知踢到什么细微的坎儿,身体略微失衡,手中抱着的雕塑险些擦过一位路边正好经过的老者背部,好在她及时稳住了。
那老者却回头看了一眼珍珠,低声骂道:
“这些该死的下等人!演了几出歌剧就得意忘形,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实际谁会在意他们?这辈子都只能待在城南的下水道里,别想住进芙洛利安!”
珍珠的脸立刻变得灰暗了,她仓皇地道歉,而老者只是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都没有再说话,那只活泼的松鼠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扼住后颈,脱去了快乐的皮毛。
长奚似乎明白了珍珠,连带珍珠在内的歌剧演员们,为什么会在舞台上那么沉醉。
在城南那条狭窄的街道里,她们是不被同样来自底层的人们理解的异类;
在这片下等人出门需要在脸上涂满油彩的芙洛利安,她们脸上的妆容就是油彩,她们因歌剧而取得的成就从不曾得到认可;
只有在那座四四方方的舞台上,在表演结束后的致谢瞬间,她们才能挥洒那被困在潦倒蚁楼里无数次练习的汗水,像个真正的人一样被尊重,起码存在片刻的时间,鲜花和掌声证明了她们的价值。
长奚始终觉得……珍珠浑身的刺来自于她是那么渴望他人的承认,又无法得到。
一路无言地回到尼德罗歌剧院,这里仍沉浸在轻松愉悦的氛围里。
那手上佩戴着红宝石戒指的夫人面露骄傲地同贵族老爷们说着话:“……当然,这不过只是个开始!我们尼德罗歌剧院还会引入更多、更优秀的剧目,安托万先生的初衷从未改变,向芙洛利安推出全新的艺术表演——”
那拿着纸板四处指示的工作人员看见闲着站在原地的夜鸦:“诶你,你去帮忙找几块预备的城堡布景来,应该在候场区堆的那十几只箱子里,多翻一翻,这边急着要用。”
长奚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等到对方耐心消耗得差不多,即将发怒时才动身。
从剧院穹顶垂落下来的深黑幕布就像个密不透风的暗笼,摇曳烛火不过射出数尺距离便隐没下去。
那台前明明是很热闹的,沸腾的人声时不时传入耳膜,但不知道为何,她忽然觉得有些冷,或许是月光透过头顶的深蓝玻璃落在身上,显得太过轻薄的缘故。
哈……十几只箱子,不是这只,这只全是砖石,也不是这只——
长奚经过又一块帘幕,正打算调转方向,可就在这时,她手上的纱巾动了动。
在这个莫名的瞬间,术士仿佛被忽如其来的灵感包裹了。看穿迷雾之眼赋予她额外的5点感知让她听见汗液滴落在地面的声音,某个粗噶嗓音的喘气,还有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啜泣。
伴着呛入鼻尖的浓重的酒味,她猛然意识到隐藏在这深黑帘幕背后正发生的罪恶。
十几米外还在热火朝天地欢庆成功时,有人正在这个漆黑狭小的角落里受苦。
这个认知在形成的瞬间几乎摧毁了长奚面上的平静。
“你在做什么?该死的混蛋!”
她暴怒地掀开帘幕冲了进去,抓起那个浑身酒气,形貌难看的男人,把他掀翻在地拳头重重砸那张不甚清醒的脸,恍惚间她用余光看见那底下的人,那居然是丽贝卡。
她起身去抱丽贝卡,说不上是庆幸还是什么:“没关系,没关系,还什么都没来及发生——”
暗笼里的动静传了出去,此刻这里成了舞台,形形色色的人都出现了,那手上佩戴着红宝石的夫人,那大张着嘴的工作人员,还有夜雀歌剧团的女孩,她们在连声哀求:
“不要往这边看!表演已经结束了!给我们些收拾东西回去的时间!”
好像默剧里的慢放场景,长奚看见地上的男人像死狗一样被守卫拖走,看见那些人遗憾又暗藏着兴奋的眼睛,看见女孩们合力将帘幕围拢。
丽贝卡流着满面的泪水甩开了她,嘶声吼道:
“……你是不是得了不给人出头就会死的病?!我需要你的帮助吗?!”
“这下你满意了?我再也无法抬头了!我的脊背再也无法伸直,不会再有人邀请我登台表演歌剧!我将永远活在这些令人作呕的目光里,人们看见我只会想起我今天的丑态!你毁了我的人生!”
梳子想要上前调和,但她倏地发现这对峙中另一个低着头的人脸上也像酝酿着风暴。
脸色总是苍白的就像高山上的积雪一样的术士,烛火在她眼睛里跳动,她额头上涂抹的那块颜料金红,她的眼睛也金红。
她攥起丽贝卡的衣襟,用喑哑的,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做?”
“——如果我没有闯进来,那你打算怎么做?!”
丽贝卡好像被吓住了,没有回答,周围夜雀歌剧团的女孩们也瑟瑟发抖,空气里弥漫着安静和惧怕。
在这种窒息的安静中,长奚从所有人眼眶里盈着不肯掉落的泪水中得到了答案。
……她们会忍受。
忍受到黑夜将一切罪恶掩埋,忍受到那醉汉睡着或满足离开,忍受到自己遍体鳞伤地从帘幕后爬出去。
术士甚至发现阻止这一切的她是比醉汉还要可怕的存在,因为她同时也将裙摆下的污垢展示在了阳光下。
她慢慢松开丽贝卡,转身走出了帘幕。一路走,一路走,不知拐到了哪里,似乎很是偏僻,只依稀知道还在歌剧院内,抬头却望不见星点。
前方传来对话声,她认出那是歌剧院理事和团长。
理事说:“……你现在这日子倒是过的很舒服,你的团员知道你拿了九成的钱,只分给她们些边角么?不过你也该注意质量,除了丽贝卡还不错,其余人简直入不了眼,你看今天那莎拉——”
团长说:“唉,先生,忍忍吧!除了这些乡下来的歪瓜裂枣,难道你还指望那些高贵的夫人给我们上台表演,嗯,那什么歌剧吗?”
他忽然笑了起来:“……老实说,我根本不明白什么歌剧、表演,但这些乡下女孩简直被迷住了一样,只要跟她们说起这些词,十个里总能骗到八个,就是剩下那两个也不难搞定:
“梦想、金钱、地位,当然,还有爱,很多很多爱——”
长奚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幽影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