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官璘在家中度过了1951年的春节。
岭南的春天远比北方的春天来得早,人们还没感觉到冬天的来临,春天便已悄然而至,树枝上的旧叶还没来得及枯黄凋落,新的枝芽便绽放开来,将人们的眼里染满绿色。
但杨官璘却陷入了惶惑中,他在苦苦寻觅新的出路,可一时却茫然无计。
清明节刚过,忽然有个香港人来找杨官璘,请他到香港的莲香茶楼设擂台。这莲香茶楼在香港赫赫有名,分店都开到了广州。
杨官璘喜出望外,于是欣然前往。可到了莲香茶楼,邀他设擂的人却跟杨官璘讲起价钱。原来,按当时的规距,在茶楼公开摆擂台要请有钱有势的人作保。但杨官璘浪迹江湖,哪里能交上什么阔人来作保?那人见机说道:我可以给你作保,但摆擂的收入我们平均分。杨官璘心里冷冷一笑,暗说道:你倒打得好算盘。当即一口回绝,于是摆擂之事告吹。
回到住所,杨官璘甚为忐忑不安。生意没谈成,难保这人不报复找麻烦。一个行走江湖的棋人,怎能斗得过香港这些有钱有势的人物?他躺在床上辗转翻侧,彻夜难眠。
次日杨官璘早早就起了床,找到李志海说:“我要回东莞了。”
李志海不明就里,问他原因。杨官璘叹道:“香港虽大,可容不下我一盘棋。”当下就把事件的来龙去脉说了。李志海劝他等几天,暂且不要回去。原来,李正在与新加坡、菲律宾等地的棋友商量去南洋表演,包吃、包住、包路费,收入分成,望杨官璘一齐同行,以壮声威。杨官璘听了有些心动,可这时却从家中传来一个噩耗:父亲因病去世!
犹如晴天霹雳!杨官璘惊惶失措地赶回家中,只见父亲已静静地躺在灵榻上,一套黑衣套在瘦弱的身躯上,愈发将一张黄脸映衬得干枯。想到父亲与自己天人永隔,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这时杨官璘的哥哥早已病逝多年,嫂嫂业已改嫁,留下侄儿杨佛清自己在抚养。随着父亲的去世,杨官璘已是这个家庭唯一的顶梁柱。而生活的唯一来源,就是靠杨官璘下棋挣钱,生存的艰难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由于父亲生前病债累累,杨官璘强忍悲痛打理完父亲的丧事后,便将家里较值钱的东西都典当了,可还是负了一身的债。这时候家中已无隔夜粮。看着家中的几个孩子,杨官璘只急得头发直冒青烟。这时他的妻子说道:“农会曾对我说过,没有粮食了可以找他们申请救济。”杨官璘听后苦涩一笑,说道:“哪有这么好的事?”经历了旧社会太多的尔虞我诈,他不太相信有这样便宜的事。然而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农会就将200斤稻谷送上了他的家门!
这令杨官璘倍感激动,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新社会主义的温暖。不禁感叹道:还是社会主义好呵!
衣车卖了,他再不能承接缝纫的生意。在乡下不能天天靠下棋过日子,摸惯了车马炮32子的杨官璘,对躬耕垄田的生活还真不适应。如果再操车衣旧业,他又心有不甘。在他灵魂深处,绝不相信“棋人一世无前途”,总是激荡着主宰棋国的烈烈风云。他犹如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却一时找不到出路。
一天中午,杨官璘的家里又来了几个不速之客,自称是香港莲香茶楼老板颜先生派来的,请杨官璘回香港主持莲香楼棋坛,一切条件皆免,只要杨官璘坐擂就行。
你道颜老板如何前倨后恭?原来,上次他不知杨官璘棋艺如此高超,更不知被中间的介绍人做了手脚。当杨官璘回凤岗后,他从李志海、苏天雄等棋友处得知原委后,后悔不迭,于是专程派人回来恭请。杨官璘饱受香港世态之炎凉,感受新社会之温暖,哪还有什么心思再去香港寄人篱下?不管说客如何巧舌如簧,毫不为其所动。这几个人最后不得不怏怏而去。
有道是世事如棋。1982年亚洲杯赛在中国杭州举行。杨官璘作为象棋队领队,竟巧遇作为香港队顾问的颜老板。见面后,颜老板不胜唏嘘,十分后悔当年有眼不识金镶玉,未能将杨官璘收入麾下,以至痛失大将!杨官璘也是感慨万千:如果当年到莲香茶楼为颜老板下棋,充其量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门客而已。哪能有今天以一国领队之尊,与其平起平座,把酒言欢?——此是后话。
话说杨官璘坚辞香港说客后,决定再去上海闯荡。
一天,杨官璘与妻子商量道:“农会给的两百斤粮食,应该可以吃到青黄不接的季节,收割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听说上海棋风盛行,我想到上海去搏一搏,好吗?”
结婚几年,杨夫人深知杨官璘嗜棋如命。便道:“反正你是人在家心不在家,要去就去吧,家里有我,你就不用操心了。”
当时,广州至上海的普通快车硬座得24元,慢车票价也得18元,然而杨家一贫如洗,哪来的路费?杨官璘一筹莫展。杨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天晚上,她拿出自己仅剩的嫁妆——一枚金戒指,对杨官璘说:“它有一钱重,你把它卖了当路费吧!”杨官璘既感动又惭愧,微颤着手接过来说:“等我赚到钱,一定还你一个比这更重的!”
夫人的金戒指只卖了10元钱,还不够买去上海的车票。为筹足盘缠,杨官璘只好逗留在广州下棋。
五十年代初,以广州岭南文物宫设立棋坛为标志,广州的棋艺活动也出现一派兴旺景象。大同路的西关乐园、西门口的何老大凉茶店、米市路凉茶店、惠福西的西栈茶楼、大东门的濠珍茶楼、荔湾南的银龙酒家……棋坛星罗棋布。其中最出名的,要数解放南路的厚记茶室。五十年代不少活跃在广州、香港的名棋手,都曾在这里斩将夺马,驰骋风云。
广州自清末以来,名手辈出,棋风盛行,因此被认称为“象棋城”。进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四大天王”、“粤东三凤”、“五虎将”、“十八罗汉”、“通天教主”、“苏家四将”、“十三太保”、“哼哈二将”、“五鼠”、“御猫”……群雄崛起,拥号称尊。真是卧虎藏龙,棋王辈出。
杨官璘返穗后,出入茶楼棋档间,下完棋只吃一碗杂烩饭或上汤饭,生活极其节俭。
所谓“杂烩饭”,就是茶楼里将其他客人吃剩下的菜集中起来,煮开,然后再浇到饭面上,是最为便宜的一种。至于上饭汤则更为可怜,就是一碗白饭加一碗清汤。对这样艰难清贫的生活杨官璘倒也处之泰然,常常暗自自嘲:吃清淡的不会拉肚子!
有一次,杨官璘在西栈茶楼下完棋,就着一碗白饭和着开水吃起来。不巧碰到一位同乡,见他吃得如此清冷,不胜惊愕,心痛地问道:“官璘,你怎么吃得这么省?这样下去身体会拖垮的!”
“没事。”杨官璘不好说自己在攒去上海的路费,便道,“我这几天肠胃有点不舒服,不能吃油腻的东西。”
跟前几次一样,杨官璘这次在广州下棋同样十分艰辛。当时下棋均要带彩金。棋客多要求擂主让足棋才肯对弈,特别是彩金悬殊时,往往要求擂主让几颗棋子,因此想赢一盘棋确实不容易。
杨官璘为了早日攒齐路费,也仗着艺高人胆大,他对棋客的要求是来者不拒。但江湖诡诈,杨官璘有一次就差点栽了跟头。
广州棋迷有一个叫张英的,棋艺相当有根底,他在上下九路开有一间铺子,一有空闲便与广州棋坛名手下彩对弈为乐。当时名重广州的卢辉、陈松顺与其对弈让先,彩金为4比1,和棋不计。即便这样,卢辉、陈松顺都认为不划算,均不愿意跟张英下棋。这天张英找到杨官璘,骗道:卢辉、陈松顺跟我下棋,彩金是10比1,和棋算我赢,你敢跟我这么下吗?
杨官璘攒钱心切,当下也没多作考虑,便摆棋厮杀起来。张英早听杨官璘大名,但从未交过手,心下颇不以为然,认为他只是浪得虚名罢了。哪知一经交手,便被杀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有时一天连败十几场,几无还手之力。张英输得心服口服,对杨官璘说:“你的功夫真是深不可测,广州怕是没有你的敌手了!”自此以后,张英逢人便说杨官璘棋艺高超,更难得的是人品好,前途将无可限量。
杨官璘在广州没日没夜地苦下了一个多月的棋,省吃俭用,终于攒足了去上海的盘缠。本来他约好了在香港的棋友李志海一起去上海,由于李志海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到达广州,结果李的沪上之旅未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