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官璘对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弈林骗子极其厌恶,凡此类来访者一概予以拒绝。然这些人还是像苍蝇似的“嘤嘤”地围着他飞个不停。
这天傍晚,杨官璘刚从外面摆棋摊回来,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衣冠楚楚公子哥模样的人,盛气凌人地对杨官璘说道:“杨师傅,我给你一年的生活吃穿费用,但你得输我一盘棋,怎么样?”
杨官璘不怒反笑,他淡定地看着这位富豪子弟,瞅了半晌,一言不发地侧身进了屋子。这位公子哥以为杨官璘答应了,忙屁颠屁颠地跟了进去,喜滋滋地问:“杨师傅,你答应了是吗?”
杨官璘轻嗤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
“象棋,不是你这种人玩的!”说完再也不理这位公子哥,自个摆盘拆起棋来。
杨官璘憎恨那些沽名钓誉和出卖灵魂之徒,而对同行中的落难者却深表同情,往往不惜一切,倾囊相助。这种高尚的品德,倍受同仁的赞颂。
在杨官璘第一次获得香港冠军的同时,亦即1950年夏天,上海名棋手何顺安在香港设擂于加山南华会,迎战香港全雄。香港新冠军杨官璘与之比赛,一胜一平;亚军李志海一胜一负,白乐奕则是两战皆败北。
当时的香港棋评家王兰友曾这样形容何顺安:“何身高六尺,面貌俊俏,双目炯炯有光,下棋时十只手指在桌上频频敲击,以助思考,颇有风趣。”王又评论当时的何顺安:“……何的心情不佳,患得患失,所以比赛起来,着法凌乱,下两场四局棋,都以一和一败,输给杨、李二人。”(《棋国争雄录》)
何顺安以后虽大力提携扶掖胡荣华,自己也曾夺得全国亚军,声名显赫一时。但当时去香港时却无甚名气,而且他设这个擂台,里面也有一段故事。
当时何顺安从上海跑到香港,随身行李财物被人偷个精光。一个靠博弈为生的棋手,他乡被盗,举目无亲,真是悽悽惶惶!倘若那时何顺安名如七省棋王周德裕,则还可借名作赛慢慢地筹些盘缠,但此时何顺安还未闻达于弈林,在这人情薄如纸的香港有谁来请一个无名之辈来作赛?万般无奈之下,何顺安只好找到有同乡之谊的棋评家王兰友,王兰友又带着何顺安找到黄启康,这才得以暂解生存之危。
虽然黄给了何顺安的日用零花钱,但终不是长久之计。他和王兰友一商量,便想为何顺安举办个棋赛,以筹路资。可何顺安名声有限,只能找名手与之对抗,才能吸引棋迷观战,多卖门票。当时香港最有名气的,莫过于号称“八省棋王”董文渊了。于是黄、王二人找到董文渊,董见对手是个无名之辈,胜之不武,败则丢脸,加之棋酬分成问题谈不拢,于是断然拒绝对弈。
王兰友、黄启康到此时已茫然无计,杨官璘得知此事后,大动侠肠义胆,他以全港冠军的名义号召,与何顺安进行公开表演赛。虽然他驰骋棋坛时间不算太长,却已饱偿落魄江湖的辛酸。推己及人,他对何顺安的遭遇感同身受。尽管他这时是新冠军,名气还不如“八省棋王”董文渊的名气大,但此时登高一呼,倒也顺应者众,如是遂成了何顺安在香港设擂加山南华会。
擂台结束后,何顺安尽管负于杨官璘,但分账所得,除了还黄启康饭钱外,余款返上海已绰绰有余。但杨官璘还是把自己所赢来的棋资悉数奉给了何顺安。何顺安对杨官璘感激无尽之余,又觉得欠了杨官璘的一份人情。
对于杨官璘的此举,香港棋坛誉为:“弈士虽寒,其行高雅。”但杨官璘以后从不提及此事,只谈与何顺安的棋赛。
杨官璘仍留在香港仍操旧业。
这时他与中国新武侠的开山祖师梁羽生相识了。
原来梁羽生也十分酷爱棋道,在这次香港中国象棋协会举办的第一次会员赛时,当时在《大公报》做记者的梁羽生特地赶来观赛,并与新冠军杨官璘认识。二人以前虽素昧平生,但却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彼此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结为毕生挚友。梁羽生曾在《象棋国手杨官璘》这篇文章里这样描述杨官璘此时在香港的生活:
“……他在香港那段期间,却又是最郁郁不得志的时期。他的好友王兰友曾叙述他那段时期的生活道:‘在香港靠象棋吃饭实在不易,他没有圆滑的交际本领,又没有那些有钱有闲的人在后面捧场,尽管他棋下得好,但找口饭吃,有时也成问题。于是他穷了,三番五次的,想在修顿球场摆棋摊来找生活。’在香港修顿球场的棋摊,那是失意的职业棋人的‘出路’,做的是五角一元的‘生意’,有时还要喝西北风。生活是够悲惨的……”
一天,杨官璘到修顿球场去赶热闹。来到球场,正要找个地方摆档博弈,却在一棵大榕树下停住了,面对这棵生长几十年的老榕树,一名棋手的身影突然闪现在他的脑际。他触景生情,不禁哀叹道:“冯老先生,你死得好惨啊!”
杨官璘所说的这位冯老先生,就是曾经扬威棋坛的岭南象棋高手“四大天王”中的冯敬如。冯敬如原名冯能,后又改名冯泽,曾在广州做补鞋匠,并摆棋档,所以又被人称为“补鞋能”和“棋王泽”。冯敬如的棋艺高超,“单提马”是其独得秘技,堪与当时的谢侠逊、周德裕等一流高手相媲美。在“四大天王”中他的资格最老,非但棋艺精湛,尤喜提携后进,不少棋手求教于门下,故又有“众人之师”的美誉。1930年,象棋“东南大战”在港揭幕,冯敬如、李庆全、林弈仙、周德裕等是参赛的主要棋手。后来,冯敬如流落香港街头,经常在修顿球场的这棵大榕树下摆棋档。最后因年迈体衰,挣不到饭吃,终于倒毙在棋档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个贫穷的棋手在那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出了名又有什么用呢?冯敬如的悲惨遭遇,怎能不令杨官璘寒心,感慨万端?
杨官璘再也没有心思摆棋档了,无精打采地转身返回住处,一路上暗自思索:“像我这样长此流落街头,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答案在哪里?回答他的只是那五花八门的铺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杨官璘茫然不知所措。
古人说:“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杨官璘觉得,香港虽繁华,但并不是他的“梁园”,自然谈不上所谓的“恋”了。他感到身心憔悴,决定回家去休息一段时间。
翌日,杨官璘打起简单的行李,黯然地离开了香港。这个新一届的香港棋王,来也默默,去也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