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小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消息传来,举国欢腾。小小的塘沥圩也彻底沸腾了,人们敲锣打鼓,舞麒麟、耍龙灯,庆祝光复。杨茂祯也欢欣鼓舞,觉得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生活总算有了点奔头。寻思仅靠摆地摊一大家人无法度日,于是向村里喜欢下象棋的有钱人家了些本钱,在塘沥圩租了个店铺,取名“瑞合”。店铺宽约四米,长约九米,杨茂祯把它分为两半,一半卖些洋货、土布等日用杂货之类,另一半给杨官璘承接车衣。
自哥哥早世后,一家五口人的担子差不多全压在了杨官璘的身上,杨官璘早披一身雾,晚肩一身月,风里来雨里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奔波着。更可怕的是,当时凤岗日寇虽已退去,但盗匪还非常猖獗,时时都有遭遇不测的可能。善良的罗官娣每到傍晚都到村口的桥头盼郞归,不知多少次望穿秋水,流下多少担心牵挂的眼泪,杨官璘是她生命和生活的全部。只要丈夫一出门在外,她便感到无穷的空漠与恐惧,担心丈夫的安危。后来罗官娣得了一场眼病,正是因这一时期流泪过多引起。
由于有了店铺,杨官璘过一两个月便要去一趟香港和广州等地进货,他一边借此机会与人交流棋艺,一边也迫不得已地做过不少冒险的事。譬如说做“飞虎队”。
看过《铁道游击队》的人一定难忘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飞虎队”的战士们在风驰电掣的火车上翻上爬下,稍有不慎就会掉在火车轮下粉身碎骨,真是惊险万分!而为人所不知的是,杨官璘也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冒险扒火车的经历:他不是铁道游击队员打鬼子抢军火,而仅仅只是为养家糊口而已。
解放前由深圳开往广州的火车,几乎是沟通省、港的唯一交通工具。所以那些跑单帮的、做生意的、逃难的……将火车挤得满满的,看上去犹如密密麻麻的蚕在食桑叶。
塘沥村附近的天堂围火车站是个小站,火车常常不停。即使停车,也常常没有票买。一次,杨官璘苦求售票员让他上车,那人指着挤得像鱼丁罐头似的车厢说:你能上就上吧!
杨官璘紧了紧衣服,把随身携带的绳子两头绑上钩,将绳子抛在两间车厢接头的挂钩上,套牢后,然后一纵身,顺着绳子敏捷地爬上了车顶,趁着火车还未开动,他麻利地将绳子紧紧拴在车厢两边,再把自己像捆粽子一样牢牢地捆车皮上,以免被颠簸下去……
这样的惊险镜头杨官璘几乎每个月都要上演一次:因为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到香港进货回乡零售,赚点微薄的生活费来养家。
“要说我有那么一点百折不挠的性格的话,也是艰难困苦的生活造就的。这种性格用到下棋上,就是意志如铁,把每盘棋都坚持到最后一秒钟,从不轻易言败!”后来辅导儿子杨子平下棋时,杨官璘不止一次地这样言传身教。
广州也是杨官璘常去进货的地方。
广州一直是弈林的藏龙卧虎之地,但沦陷以后,棋人便星飞云散。或南下港澳,或北走韶关,更有甚者远走桂、黔……边陲,直到1945年广州光复,这些棋人才陆续返穗,“棋城”乃逐渐复兴。如西门口的祥珍茶楼有陈松顺、卢辉、覃剑秋等一流高手时常出没。许多茶楼如长寿路的富香、凤安桥脚的富泉、洪德路的洞天、惠爱路的妙奇香等也有不少棋人光顾。城内永汉公园(即中山六路之前儿童公园)旁边还有间同志棋坛,由天王卢辉主台,可谓名手如林!
但这时的杨官璘还在为生计劳作奔波于乡间小道,无暇顾及广州的棋坛。
一天,有个同乡对他说道:广州棋风鼎盛,高手云集,你为什么不去广州找人切磋棋艺呢?一语点醒梦中人,杨官璘决定去广州闯荡一番。
1948年,杨官璘决定出征广州!
为了积攒去广州的盘缠和一家人的生活费,杨官璘开始没日没夜地劳耕苦作,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几瓣来用。好不容易积攒下一笔小钱,杨官璘打点行装,告别双亲和娇妻,南下广州,迈出了他一生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
杨官璘到广州后,为了节约盘缠,就住进了位于中山路秉政街44号的大同学社。
这大同学社的前身是庆茹书室,是清光绪年间凤岗人在广州开的一个馆舍,以便于当时的凤岗学子在广州考功名时落脚。现凤岗镇黄洞村迴龙庵有一石碑文对此有较详尽的记载:
“盖文庠序为养育人才之地,试馆乃利见游息之区。我辈自开藉以来,试途亨通,人文已蒸蒸日上,但舍馆未定,行李难安。幸我同倡议捐题,共襄美举,爰置试馆于羊城之秉政街,额之曰庆茹书室,取拔茅连茹之义也。将见赴试者有游息之乐,遂利见之心,庶几人文蔚起,科甲联登仕路,宏开经纶,大振均于此馆焉。基之后之莅斯馆者,宜何如鼓舞踊跃,奋志青云而无负建立之意也哉!”
杨官璘此次进军广州,虽抱有 “奋志青云”的宏图,但为生活所逼,他还不敢向一流高手挑战,只能找一些不入流的棋手过招,以便赢一些资费养家糊口。
当年,广州市上九路有个土布销货场,那里不少卖布的摊主非常喜欢下棋,在无人光顾的时候便摆盘对弈,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杀得好不热闹!
杨官璘成了这里的常客。一些摊主见这个“乡下仔”身无长物,所有的行头只一个布袋一条麻绳,一袭粗布衣裹在瘦弱的躯体上,貌不惊人,寒碜不堪,且满嘴客家话,实在是土得掉渣,往往主动搦战,杨官璘故意示弱,每盘只肯出半价,那些摊主更认定这个乡下棋手“好欺负”,于是穷追不舍,定要每场全价拚杀。杨官璘就见机提议,谁赢就照谁的价交易,摊主一慨应允,满以为是手到擒来,谁知上阵没几个回合,便被杨官璘斩于马下。就这样,杨官璘一次又一次地靠棋艺买到了便宜布,支撑起苦难的家。
渐渐地,杨官璘的名声在这里一带传开了,整个土布销货市场再无一人是他对手。有些摊主输了不服气,还请来“高手”助阵,但都一一败在杨官璘手里。
“棋王”的光环再一次罩在杨官璘的头上。但是又有谁知道,杨官璘在广州打拚背后的辛酸?
大同学社虽是凤岗籍人所开的一个会所,但只管住不管吃。杨官璘来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床铺早已没有空位。杨官璘无奈,只好用赢来的布做了一张躺椅,这就是他的床了。
杨官璘嗜棋如命,在家里的时候,只要一有空闲便拆棋下棋,但到广州后,他身上却从来不敢带棋,因为怕露了馅,没有人敢和他比试,否则一家人的生计都将成问题。就是从外面比赛完回到大同学社,杨官璘也不敢“显摆”,因为还有同乡会找他对弈,借此赚一两顿饭钱。
身边无棋对杨官璘是一个极大的折磨,就像一个将军失去了宝剑,苦不堪言。要练棋也只能躺在床上冥思苦想,记谱也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虽然弈棋暂时解决了杨官璘的生计问题,但他的生活依然非常拮据,平时连米饭馒头都不敢多吃,吃的最多的是“肉末粥”。
“肉末粥”是广州的风味小吃,颇有些小名声。做法简单,价格便宜,即用炸肉末放在热粥中搅拌而成。俗语云:“有钱人吃龙虎斗,没钱人喝肉末粥。”那些阔人对此街头小吃自然是不屑一顾,然而它却是杨官璘赖以裹腹的“美味佳肴”。
杨官璘不愿“骈砥于槽枥之间”,虽然跟江湖贩卒之辈交手能赢几个小钱,但长此以往,这将对他的棋艺无益。于是他逐渐将“战场”转移到茶楼、公园。
一天,杨官璘信步而游,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一片丛林中碧甍叠盖,宝顶飞檐,原来是著名的“海幛寺”。
海幢寺位于广州市同福中路337号,始建于明末清初,已有三百多年历史,它寺貌庄严、殿宇雄伟、净域宏敞、佛缘鼎盛而闻名於世,被誉为广府五大丛林之一。内建大雄宝殿、地藏阁、天王殿、韦驮殿、伽蓝殿等,高僧云集,盛极一方,有“天然门下,诗僧六十”之美誉。
杨官璘走进海幢寺内,但见里面林木参天,浓荫覆地,环境幽雅,景色宜人。名胜众多,古迹罗列,如海幢论鹰爪、十六罗汉、四大金刚、三须观音、猛虎回头石、海幢宫瓦、澹归碗、幽冥钟、星岩石塔……美不胜收,目不睱接。“海幢春色”更是脍炙人口的羊城八景之一。
1933年,海幢寺被改为公园,从此这里更是聚集了三教九流的人物。说书的、唱大鼓的、说相声的、数来宝的、拉洋片的、卖武的、耍猴的、玩杂技的、摆棋摊的……五花八门,十分热闹。
早在清朝末年,广州棋风渐盛,号称“四大丛林”的大佛寺、华林寺、光孝寺、海幢寺是弈棋者聚集之地,其中尤以海幢寺最盛,成为“四大丛林”之冠,不少弈坛高手常来这里聚会,一会江湖豪客。广州光复后,海幢寺再度成为羊城棋人的聚散之地。
杨官璘没有心情欣赏寺内的美景,他的目光早被那些星罗棋布的棋档吸引过去了。只见那些棋手或席地而坐,或盘腿而踞,这边飞炮挺兵,那边横车跃马,但闻“将军”之声不绝于耳,只杀得楚河汉界上硝烟滚滚。杨官璘挟着一把雨伞四处穿行观察,发现这些“江湖散仙”大多棋艺一般,不觉意兴阑珊,便转身来到大雄宝殿,准备休息一下就回去。忽见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棋档汉子正在招徕弈客。杨官璘走向前去,只见此人四十开外,衣襟不整,面呈菜色,看样子也是一个凭棋艺混饭吃的人。
杨官璘不知,此人名叫梁应燊,绰号“掹鸡燊”,棋艺只不过是二三流的角色,但久在弈林厮杀,人脉倒是不少。如“四大天王”之一的卢辉就跟他私交甚笃。
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在“海幢寺”的众多棋摊中,“掹鸡燊”倒也是一方“豪杰”,鲜有对手,并借此博得了几分薄名。这天他见杨官璘一身土气,断定他是初进大城市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仔,便带了几分轻蔑的口气搭讪道:“后生哥,想下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