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罚不公
臣子们一再劝进、刘恒反复辞让的表演,总算在双方的密切配合下告一段落,刘恒成为大汉帝国有史以来的第五位天子(当然,从官方角度说应该是第三位,因为前后二少帝的合法性受到质疑)。但对刘恒来说,并不意味着就此万事大吉,可以心安理得地做皇帝了。
实际上,他的谦让,固然有政治表演成分,但同时也是内心世界的真实流露。
落魄皇子一夜之间成了大汉天子,对许多皇室贵胄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但是刘恒却一直开心不起来。
他自南下赴京,进入长安后,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只身从代国边陲到帝国心脏,是祸是福,现在谁也说不准。
在京城,刘恒没有任何根基,不要以为将天子印玺和符节拿到手,就等于掌握了帝国最高权力。假如没有一帮属于自己的嫡系人马为自己抬轿子、吹喇叭,掌握各个要害部门,即使拥有了帝王的头衔,也仅仅是获得了一个名分罢了,没有人真拿自己当回事。
京城的开国功臣、地方上的各位诸侯,没有一个是善茬儿,想要他们心悦诚服、俯首称臣谈何容易?想要驾驭这些人,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逼他们表忠心,如此等于君臣间签署了一份不可道破的权力契约,借机树立权威,让这些人以后再无法质疑自己权力的正当性和合法性。
由外藩入中央继承大统,在历史上不乏其例,但这种帝位继承方式,往往会产生一项不可调和的矛盾——如何处理原来的掌权者与新君自己班底人马之间的关系?说得更透一点,就是新形势下,权力和利益如何分配?
一旦处理不好,就会激化为派系斗争,甚至演变为政变,这样的事,远的不说,在汉朝历史上就曾发生过。刘恒去世百年后,他的子孙中就有一位从外藩入主中央的王子,就因为没有处理好这层关系,在皇位上待了没几天,就被打包送了回去。
幸运的是,刘恒开了个好头,最终坐稳了江山。他的秘诀就是,想要爬上权力巅峰,就必须先放低姿态。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柔者为刚,弱者称王。
刘恒的低调和示弱,也是陈平和周勃最乐见的。
多年来,陈平和周勃过得并不如意,他们辅助高祖打天下,可谓劳苦功高。但高祖在世时,他们基本处于权力核心的边缘地带,地位都比较尴尬。
高祖去世,吕后专权以来,他们二人顺应时势,选择了主动迎合吕后,保住了权势和荣华富贵,但也因此背上了背弃高祖遗嘱的罪名,受到刘氏宗室的排斥。
不过,为了保住大汉社稷,他们唯有委曲求全,至于蒙受误解,遭人唾弃,都算不了什么。他们坚信吕氏专权只是暂时的,天下终究还是刘氏之天下。
经历这么多以后,他们不想再侍奉一位强势皇帝,他们希望新君垂拱而治就好。只要大汉法统重新回归刘氏,剩下的事交给群臣即可。
群臣之所以反对吕氏,拥戴刘氏,不正是为了重新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势和利益吗?
迎接代王刘恒,无疑是最佳选择。陈平和周勃洗刷了以前背负的罪名,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相信今夜过后,所有关于他们的非议都将戛然而止。
在权力斗争中,你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站队正确,赢得了最终胜利,一切解释权和话语权就在你手中。
与陈平、周勃的老辣相比,刘章、刘兴居弟兄俩显得徒有血气之勇,他们此前一直积极为自家大哥奔走,希望由齐王刘襄继承帝位。本以为是十拿九稳之事,不料最后群臣却选择迎立代王,这样一来,两人的处境就显得有点尴尬了。
刘章好歹在扳倒吕氏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刘兴居却什么都没干。一旦代王继位,恐怕难逃秋后算账。
事不宜迟,必须抢先一步,在新君面前争一份功劳,往后才能说得过去。只是,刘恒已经进入长安,能干的事已经不多了,必须干一件脏活累活才行。
拥戴刘恒为新天子的事是敲定了,但未央宫还住着少帝刘弘,刘恒要搬进去,意味着刘弘就要被撵出来。这毕竟是件不怎么光彩的事。刘兴居当场提出,此事交给他去做。
刘兴居需要个帮手,太仆夏侯婴掌握着皇帝车驾,和他搭伴再合适不过了。时间紧迫,两人决定立即入宫。
少帝尚浑然不知,不晓得外面已经变了天。小孩子哪里懂得成人的世界?他还不大明白,看到刘兴居和夏侯婴大晚上冲进宫来,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刘兴居看着一脸懵懂的少帝说:“足下不是刘氏后代,不应该再坐在皇帝位置上了。”说完,就催促他立刻动身。
由于事出突然,皇帝周围的侍从和卫兵们都没反应过来。刘兴居挥手让他们走开,有些人自动放下武器,但也有几个人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不肯离开。
幸亏宦者令张泽站出来,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大家总算明白了,未央宫将要换新主人,所以他们只好也跟着放下武器,自动散去。
夏侯婴找来车子,扶少帝登车出宫。车子驶出宫时,少帝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问夏侯婴:“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夏侯婴回答道:“到外面给你安排个住处。”
离开未央宫后,夏侯婴找了个住处,将少帝安顿下来。
当天晚上,少帝刘弘和梁王刘太、淮阳王刘武、常山王刘朝等几个惠帝的儿子全部被处死。可怜几个小孩子,自始至终,都只不过是权力斗争的工具,最终也难逃成为权力斗争牺牲品的命运。
刘兴居和夏侯婴准备齐全天子仪仗,赶往代王府邸,迎接刘恒入宫。
在众人簇拥下,刘恒进入未央宫,行至端门,有十名谒者持戟把守,他们不知内情,看到有人深夜闯宫,大声喝道:“天子还在,你是什么人,胆敢闯宫?”
刘恒无奈,只好回过头,让周勃出面解释。
周勃走上前,耐心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谒者们明白大势已去,便放弃抵抗,丢下武器,四下散去。
经过一番波折,刘恒终于进入内廷。
入住未央宫当晚,刘恒迅速颁布了两条紧急人事任命案:命宋昌为卫将军,统领未央、长乐两宫卫队和南北军;命张武为郎中令,负责巡视殿中。
然后,他没有稍做休息,直接到未央宫前殿,正式以皇帝身份临朝,颁布第一道诏书:
制诏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间者诸吕用事擅权,谋为大逆,欲危刘氏宗庙,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皆伏其辜。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酺(pú)五日。
刘恒出手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他知道自己在京城没有根基,必须快速将京城的防卫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同时,由于以前他在天下人心中根本没有存在感,所以借着继位之初,要大力收买人心。
大多数普通老百姓,对朝廷上层的权力更替基本漠不关心,他们更在乎谁给他们带来实惠。赐爵、赏牛、准许聚众喝酒,这些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单拿大酺这件事来说,汉代社会执行盐酒专卖政策,民间实行严格的禁酒令,根据《汉律》,一旦查实三人以上无故聚众饮酒者,要被处死。
因为酿酒要浪费大量粮食,但在农业产出普遍低下的古代社会,粮食要优先保证食用。况且,饮酒对社会风气也有负面影响。
早在西周初年,周公旦总结商朝灭亡原因时,归纳出主要一条就是商人放纵饮酒。为了使周人免于重蹈覆辙,他颁布了严格的禁酒令,此后无论秦汉,都执行禁酒令。
在秦汉时,民间百姓能喝酒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不过诏令是下发了,具体到地方上,能否完全执行下去,就不得而知了。
马上又是十月岁首,新的一年开始了。按照惯例,当以新皇帝纪元,刘恒谥号为孝文皇帝,故新的一年当为文帝前元元年(公元前179年)。
文帝前元元年十月二日,文帝率领群臣在高祖庙中举行隆重肃穆的祭告仪式,正式宣布登基。而后,根据在倒吕政变中的功绩,进行论功行赏,具体如下:
太尉周勃任右丞相,加封食邑一万户,赐予黄金五千斤;
右丞相陈平改为左丞相,加封食邑三千户,赐予黄金两千斤;
大将军灌婴任太尉,加封食邑三千户,赐予黄金两千斤;
朱虚侯刘章、襄平侯纪通、东牟侯刘兴居每人食邑二千户,赐予黄金一千斤;
封典客刘揭为阳信侯,赐子黄金一千斤;
琅邪王刘泽改封为燕王。
如果细细一琢磨,就会发现这份封赏名单并不公平。在政变中,周勃和陈平做了一些谋划调度,但发挥关键性作用的还是刘章。
很显然,此次封赏最大的受益者并非刘章,而是周勃和刘泽,跟他们一比,刘章和刘兴居哥儿俩的封赏显得微不足道,属于象征性的。
实际上,在这份封赏名单出炉前,另有一番内幕。
原来就在文帝入主未央宫后,第二日朝会就不见右丞相陈平的身影,一问才知道他染病了。文帝不禁心生疑窦,觉得很蹊跷,早不病晚不病,为何恰恰在这个时候就病了?
文帝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便前往陈平府中探个究竟。
见皇帝亲自前来探视,陈平只好实话实说:“高祖在位时期,周勃功劳不如我,因此,我位居他之上。而在消灭诸吕的斗争中,我的功劳就比不上他了,所以心甘情愿将右丞相位置让给他。”
人在职场,往上爬靠的是贪婪和野心,但往回退,却需要智慧和勇气。
强者任他强,横者任他横。
眼看着有人起高楼,眼看有人宴宾客,到后来,终难逃,曲终人散楼坍塌。
毫无疑问,陈平是个智者。他知道,多年来,周勃一直对他心怀不忿,嫉妒自己官居于他之上。虽说为了扳倒吕氏,两人握手言和,但一旦没了共同的敌人,暂时按下去的旧日恩怨终究会重浮水面。
那么,让他一下又何妨!
文帝思考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陈平的决定。
封赏令颁布后,有人欢喜,有人恼火。
周勃终于得偿所愿,坐上了右丞相的位子,成为首席功臣,一时间风光无限。多年来,他心头憋着一口气,现在终于将陈平踩在脚下了,扬眉吐气了一把。
至于刘泽,本是个投机分子,谈不上对文帝有多少感情。他之所以主动提出迎接文帝,多半还是嫉恨齐王刘襄,不愿意让他美梦成真。
在倒吕行动中,刘泽基本没出多大力,反倒成为第一个受封之人,拥有了燕国这样一个大国。只是,他也没欢喜多久,就国两年后就死了。
对此次封赏极为不满的,自然是刘章、刘兴居兄弟俩。刘章立有大功,却只封食邑二千户,赐金不过千斤,打发了事。
刘章、刘兴居哥儿俩心中自然感到愤愤不平,只不过暂时敢怒不敢言罢了。
如此安排,实为文帝私心作祟。
其中缘由是他后来得知,刘章之所以在诛灭吕氏行动中如此卖力,主要是为了迎接齐王刘襄称帝,心中自然很不痛快。
反观刘泽,虽说没有冲在倒吕政变的第一线,但在大臣们群议纷纷之时,他站出来提出迎立文帝,对于营造舆论风向发挥了重要作用。所以封他为燕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两年后,文帝一口气册封皇子刘武为代王、刘参为太原王、刘揖为梁王。为了安抚其他刘氏宗室,封被吕后饿死的赵幽王刘友长子刘遂为赵王、幼子刘辟疆为河间王,顺便捎带封朱虚侯刘章为城阳王、东牟侯刘兴居为济北王。
看上去,虽说晚了一些,但好歹也算补偿了一下刘章、刘兴居。然而,这并没有打消哥儿俩的不满,且不说封赏有点姗姗来迟,就是城阳国和济北国,也是从原来的齐国划分出来的,刘肥一系的势力并没有丝毫变化,等于玩了一个数字游戏而已。
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四月,在封王一年后,刘章带着愤懑和不甘心去世了。在他死后不到一月,匈奴入侵,匈奴右贤王进入北地郡,渡过黄河,占领河南地(今内蒙古河套及其以南地区,又称为新秦中)。一时间,大汉北疆形势空前紧张。
吕后执政以来,对匈奴能忍则忍,能让则让,使匈奴变得愈发骄横。估计,他们得知大汉新君初立,代国一时无主,想趁着汉朝北部边境空虚,南下捞一把。
此时,文帝正在巡幸甘泉宫(本为秦林光宫,秦二世时所建,位于今陕西淳化县西北甘泉山)。
得知匈奴南侵,文帝觉得以前为了避免战火,保持边境的安宁,不惜给匈奴送去大量女子财帛,却没有换来真正的和平,贪得无厌的匈奴,依旧时常越过边塞,杀害大汉边关官民士卒。有时候甚至深入内地,烧杀劫掠。对于匈奴这种言而无信的野蛮人,一味地忍让,非但不能终止他们的强盗行径,还会进一步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
是可忍,孰不可忍!
文帝在当代王时,见多了匈奴的暴行。如今他是大汉天子,决不能再妥协,遂决定对匈奴发起反击,下令边境一带约八万五千骑兵将士在高奴(今陕西省延安市东北延河北岸)集结,由丞相颖阴侯灌婴统领,迎头痛击敌人,并调遣中尉材官归属于卫将军(名不详),驻守长安,以防止有人趁着汉匈开战时在后方捣乱。
匈奴右贤王得知汉军大军集结,急忙逃遁而去。灌婴正准备继续追击敌人,却接到皇帝命令,要他放弃追击,立刻掉头南下。
原来,济北王刘兴居就国以后,总觉得文帝封赏不公,心中怏怏不平,恰好听说皇帝不在京城,又逢外敌入侵,以为可趁机作乱,便举兵造反。计划先派兵偷袭荥阳,一旦荥阳到手,就可以趁势攻入关中。
攘外必先安内。得知刘兴居造反,文帝只得下令汉军暂停反击匈奴,全力平乱,命棘蒲侯柴武(有的版本作陈武)为大将军,率领十万大军征讨刘兴居。同时,命祁侯缯贺为将军,驻扎在荥阳,以防止叛军偷袭。
平叛战争在短短三个月后就结束了,刘兴居被俘后自杀,济北国改为郡县,由中央直接管辖。
刘兴居昙花一现的叛乱,使得那些还持观望态度的诸侯彻底死了心,再也不敢痴心妄想。
刚即位,就遇到内忧外患,文帝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表现出了从容不迫的帝王气度。原来的行程安排,并没有因发生意外而改变,依旧从甘泉宫北上高奴,顺路到太原,接见代国群臣。虽说离开代国也不过数月,但身份变化后故地重游,回到昔日封国,文帝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当年,文帝刚来代国时,还是一个八岁孩童,离开时,已是二十三岁的青年。在这里,他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年,代国的一草一木,他都记在心头。如今以大汉天子的身份,重回代国,他岂能不感慨万千?
代国虽说苦寒贫瘠,但在吕后疯狂报复打压刘氏宗室之时,却成了文帝和薄太后母子二人的庇护所。幸赖代国臣子们齐心协力,从中周旋,才使他们侥幸逃过了吕后的魔爪。
文帝心想:现在朕回来了,是时候回报一下了。
多年的苦日子,使得文帝养成了勤俭过日子的良好习惯,不过这一刻,他没有丝毫的吝啬,对代国的群臣进行大肆封赏,感谢他们陪自己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
文帝是个重感情的人,在赏赐官员们的同时,也没有忘记给代国的普通百姓赏赐牛和酒,免除晋阳、中都民众三年的徭役和赋税。
即位以来,无论对臣下还是百姓,文帝都广施恩义。但如果有人就此以为他是好好先生,是一个没有原则的和事佬,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样做的主要原因是,他知道自己根基薄弱,要拓展权力基础,唯有尽其所能,争取大多数人的支持。
作为帝王,最大的忌讳就是让臣下看到弱点,让臣下抓到把柄。继位之初,文帝对朝中大事知之甚少,为避免在臣下面前露破绽,他尽量在具体事务上不表态,不乱干预臣下工作。
但令文帝没想到的是,他谦逊的态度却助长了一些人的傲慢,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右丞相周勃。
周勃罢相
早年的艰难岁月,给文帝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所以,他即位之初就下定决心做一名好皇帝。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文帝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仁义之君,成了后世历代君王效法学习的榜样。
文帝的身上体现了儒家提倡的一切美德,概括起来,就是“仁孝”二字。
一个人的性格形成,很大程度上来自家庭教育。父母的言谈举止,对孩子的人格成型具有决定性意义。文帝的童年是不幸的,他缺少父爱,但他同时又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一位谦和宽容的母亲。
薄太后生性恬静淡泊,为人内敛不争,她的言传身教对文帝的成长产生了很大作用。在她的呵护和陪伴下,儿子并没有由于缺少父爱而出现人格的缺陷,反而成长为一个品德优秀的好少年。
虽说自古帝王之家缺少家庭亲情,但文帝与薄太后母子二人感情非常好。文帝对母亲,是非常感激的,是那种纯天然、出乎天性的孝顺。他刚一即位,就赶紧派舅舅薄昭赶赴代国,迎接母亲到长安。
终其一生,文帝对母亲的孝顺不减丝毫。薄太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文帝总是设法精心照顾她。
或许与北方地理气候条件差有关,在代国期间,薄太后经常生病,有一次,一病不起,卧床长达三年之久。文帝不放心下人,就亲自在太后榻前伺候,每次服药,总要亲自尝药试温,然后再喂给母亲。由于照料得当,薄太后身体逐渐康健,直到文帝驾崩后两年,才安然去世。
文帝的孝行感动了很多人,后世将他列入二十四孝,成为孝道教育的榜样。文帝对母亲恭顺,对臣下则多宽容。大臣们偶尔犯点小错误,他也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忍过于苛责。
然而,有些人,将皇帝的宽容误认为是懦弱,将皇帝的仁慈,视为理所当然。比如周勃,就做得实在太过分。
他自认为是拥立文帝的首席功臣,走起路来鼻孔朝天,全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就是在朝堂上,也常举止失仪,退朝的时候不行趋礼,径自大踏步离去,全然不顾礼仪。念及他的功劳,文帝心中虽然不快,但依然目送着他离去。
朝中大臣们对周勃的骄横做派多有不满,但惧于他的权势,不敢站出来反对。但日子一久,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站出来,向皇帝检举周勃。
令人吃惊的是,敢于拔虎须之人,竟然是与周勃关系挺不错的袁盎。
袁盎,字丝,楚人。其父早年曾落草为寇,总觉得不能一辈子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便洗手不干,举家迁至安陵(惠帝陵寝,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袁父共有俩儿子,老大为袁哙,老二为袁盎。
占山为王、拦路打劫的营生没了,但饭还是要吃。袁盎一度到吕禄府上做家臣,这段时间到底过得如何,不得而知,估计混得也很一般。
后来,吕氏倒台,吕禄被灭族,好在袁盎没受到牵连。究其原因,一来他在吕禄手下就是个不起眼儿的小角色,根本没参与什么大事,没有不良记录;二来周勃与他的哥哥袁哙交情不错,估计有意放了他一马。
文帝即位后,在袁哙举荐下,袁盎做了一名郎中(皇帝的随从)。
袁盎为人正直,最看重儒家君臣伦理,觉得臣子无论有多大功劳,都必须恪守为人臣的本分。在君臣大义面前,个人情谊根本不值得一提,看着周勃昂首离去的背影,正在文帝身边当值陪侍的袁盎,不动声色地向皇帝问了一个问题:“陛下认为丞相绛侯(绛侯是周勃的封号)是什么样的人?”
“是国之重臣啊!”文帝不晓得袁盎为何突然有这么一问,便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不见得,绛侯是功臣,但并非重臣。”袁盎答道。
“功臣和重臣有区别吗?”文帝觉得好奇。
“有!”袁盎斩钉截铁地答道,“吕后称制,诸吕专权之时,刘氏的天下犹如命系一线,周勃身居太尉高职,却没有站出来匡扶正义,直等到吕后去世,群臣出来反对吕氏时,周勃察觉到风向有变,顺势抓住机会,参与了倒吕行动。因此,说他是功臣不假,但谈不上国家重臣。能够在国家危难之际站出来力挽狂澜,与皇帝患难与共,不计较个人得失之人,方可以称之为重臣,显然,周勃不是!如今,周勃对陛下面露傲色,陛下却依然对他谦让、礼遇有加,我觉得你们君臣二人做法都有失礼节,陛下应该调整一下自己的态度!”
文帝听完后,默然不语,并没有表态,但此后对周勃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收起以往谦逊和蔼的态度,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周勃看见皇帝没有好脸色,心里发怵,开始有所收敛,态度也变得恭敬了许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周勃很快就得知,皇帝态度转变,是袁盎在背后使坏,不由得气愤难平,当着袁盎的面骂他:“好歹我和你兄长袁哙交情不浅,你小子却在朝堂上诽谤我!”
袁盎认为自己是出于公心,做事无愧于心,因此也懒得理他。
周勃本以为文帝是受了袁盎蛊惑,最多就是不给自己好脸色,只要时间一长,一切就会好起来,毕竟自己对皇帝有过大功。
然而,时间很快证明,周勃想得太天真了。没有一个皇帝甘愿看臣下的脸色做事,文帝也不会例外。他之所以前段时间能够容忍周勃,主要是因为初来乍到,对朝政大事尚不清楚。
皇帝没有见习期,在坐上皇位之前,谁都没有经验。不懂没关系,可以学习。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文帝对朝廷大事,心中基本有了初步掌握。此时,他对周勃的忍耐也已到了极限。
终于有一天,在朝会上,文帝发难了。
“敢问丞相,全国一年中判决的案件有多少?”
态度很和蔼,语气很亲切,犹如正常工作询问,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
周勃本是武将出身,没有多少行政经验,虽说坐上右丞相位子已经有些时日了,但只是忙于享受担任百官之首带来的权力滋味,根本无暇留意政事。见皇帝垂询,又不能撒谎,只好老老实实如实回答:“不知道。”
“那么,全国一年中钱粮的开支收入有多少?”皇帝又问道。
周勃抬头看了看,见皇帝脸上依然一脸真诚,笑意很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那一刻,周勃感到巨大的压力,犹如一股超强气流,从宝座上向他呼啸而来,逼得他快要窒息了。汗,从鬓角渗出,流了下来,后背不禁已是大汗淋漓,浸透了袍服。他再一次弱弱地回答道:“不知道。”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周勃感到满朝文武大臣的目光都盯着他,顿时又羞又臊,那一瞬,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好在皇帝没有继续问他,转过身去问左丞相陈平同样的问题。
陈平很平静地回道:“了解这些事,陛下问相关部门的主管官员就好了。”
文帝进一步问道:“具体主管者是哪些人?”
“陛下要是问刑狱判决,只管问廷尉;若是了解钱粮收支,询问治粟内史便是。”陈平回答很从容。
“既然各方面都有各司其责之人,那么,你又管些什么事呢?”文帝追问道,这话就显得有点尖锐了。
既然方方面面都有主管部门,朕要你这个丞相又有何用?
陈平何等聪明,马上听出了皇帝的弦外之音,立刻端正态度,用略带自责的语气回答说:“陛下不嫌我才智低下,让我勉强出任丞相,臣下实在诚惶诚恐!至于丞相职责,上辅佐天子,调理阴阳,顺应四时;下养育万物,适时生长,对外镇抚四夷和诸侯,对内爱护团结百姓,使公卿大夫各胜其职。”
一句话,丞相就是负责宏观政策的制定和实施,督促百官做好手中工作。至于具体事务,交给职能部门就好了,没必要事事躬亲。
文帝听后很满意,连声称赞陈平回答得好。
两人一比较,高下立现。朝会结束后,周勃感到很不是滋味,认为陈平有意让他在皇帝和百官面前出丑,憋了一肚子气,气呼呼地抱怨陈平说:“您平常为何不教教我这些话,害得我在陛下面前抬不起头?”
陈平听后,非但没生气,反而笑意盈盈地说:“您现在已是身居相位,怎么还不知道丞相的职责?假若陛下问起长安城中盗贼数目,难道您也要胡乱编个数应对吗?”
直到此时,周勃才明白了,自己自始至终和陈平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但他的认识,也只能停留在体会到自己和陈平存在差距这个水平了。
其实,有些话陈平没有说,是希望他自己去体会品味。
这时,有个无名好心人提醒他:“您大祸临头了,怎么还跟没事人一般啊?”
周勃觉得莫名其妙,忙问:“你说明白一点,到底怎么回事?”
来人见周勃毫无所知,只好把话挑明:“你诛杀诸吕,迎立皇帝,立有大功,但你却没有自知之明,身居高位,居功自傲,不知危险将近,皇帝问您那些话,其本意不在考察你的理政能力,是在暗示您,要懂得有所进退。如果您还不急流勇退,恐怕祸事真的不远了!”
周勃听后大惊失色,出了一身冷汗,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于是不再犹豫,立即给皇帝上书,自称身体状况日渐恶化,实在难以继续扛起丞相重任,愿意辞职还乡。
周勃辞职书呈上去后,心中还保留着一丝幻想,希望文帝挽留一下,至少做个姿态也行,没想到文帝很痛快地批准了。
至此一切明白了,周勃只好收拾一下走人了。
周勃辞职后,文帝不再设左右丞相,丞相职位由陈平一人一肩挑。
不过,陈平在任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文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78年)十月,陈平刚去世没几天,周勃接到皇帝诏书,让他重新做丞相。周勃喜出望外,看来皇帝究竟还是没忘记他的功劳啊!
然而,事实证明他高兴得有点早了。
周勃回炉重任丞相不久,文帝就颁布了一道诏书。
内容大致是这样:“古时候诸侯林立,各自守着自家封地,按时向天子进贡,百姓们也就近给封主缴纳赋税,上下相安无事,和睦欢喜,这是多好的事啊!只是眼下,列侯们多居住在长安,与自己封地路途遥远,封邑百姓们每年千里迢迢往京城送物资用品,同时,列侯也顾不上打理自己封地事宜。从现在起,列侯都回到自己封地去,在朝廷担任重要职务,实在走不开的,也要派儿子前去封地。”
诏书颁布后,执行情况并不理想,大多数人都寻找各种理由赖在长安不走。其中缘由很简单,没有人舍得离开繁华的京城,到乡下去过苦日子。
一年时间过去了,列侯中大多数人依然如故,待在长安磨磨蹭蹭,就是不动身。
文帝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既然都不愿动,就别怪我点名动粗了。
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十月三十日,发生了日食。天象有异变,必然是朝堂上出了问题。文帝决定趁这个机会出手,他找来周勃谈话,语气很柔和,但态度很坚决。
“前些日子,朝廷下诏让列侯去封地,但总有些人找托词不走。丞相是我一贯器重的大臣,你看现在你可否做个表率,带个头?”
周勃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扯到封地上,一脸茫然,他想辩解一番,但嘴张合几次,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到最后,只得颓然地点头表示同意。
很快,周勃的丞相职务被免去,他心中纵然十二分不愿意,但也只得收拾一番,上路去封地了。
周勃走后,丞相一职由灌婴接任,同时免除灌婴太尉职务。而太尉一职被宣布废除,其职权归入丞相。
栽了跟头,丢了官,但周勃自始至终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说他的政治觉悟实在太低,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对权力法则还是没有透彻的认识。
庙堂高处不胜寒,无论是谁,若是行事不小心,就会被权力野兽吞噬,死无葬身之地。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概莫能外。
为了保全自己,保证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皇帝就必须培养自己的亲信人马。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今皆然。吕后执政时期,她全力提拔自己娘家子侄,毕竟还是自家人可靠。自那时起,陈平、周勃等功臣就已经靠边站了。
只是后来的倒吕政变,让陈平和周勃的政治生命意外得到了延续。不过政变的结束,意味着他们的历史使命也就结束了。文帝绝对不能容忍在朝堂上还有一群功臣在颐指气使。周勃初次罢相时,皇帝的意图已经很明了,但他却丝毫没有察觉,等重新出山之际,还欣欣然不知所以。实际上,文帝采用的是先扬后抑的策略,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之所以让周勃再次复任丞相,就是打算将他彻底逐出权力核心,但周勃却浑然不知。
至此,周勃总算领教了什么叫君心深似海,他满怀沮丧和失落,回到封地绛县(今山西省曲沃县西南)。
不到一年多,他先是从云端跌了下来,然后又重新扶摇直上,没想到没多久,再次重重摔落下来。人生的大起大落,让他感到人生无常,变幻莫测。
当年的周勃叱咤风云,何其雄壮?如今却落得终日惶惶然,难有片刻的安宁。虽说现在还是世袭列侯,但他总觉得有一种不祥感,在向他慢慢逼近。
绛县属于河东郡,河东郡守和郡尉等地方官员定期到下辖各县巡视,每当到绛县时,周勃就高度紧张,害怕自己遭暗算。出于职业军人的敏感,每逢地方官来访时,他总是顶盔披甲,全副武装后,才在家人簇拥下出来接见。一来二去,地方官们觉得不对劲,绛侯回到封地安心养老即可,搞这么大阵仗,到底有何企图?不行,这事必须要向朝廷汇报。
周勃回到封地一年后,文帝就接到地方官的揭发信,检举周勃不老实,要图谋造反。
谋反这等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文帝立即下令廷尉彻查。廷尉不敢怠慢,交给长安刑狱部门去办理,周勃随即被逮捕下狱。
面对飞来横祸,周勃百口莫辩,一时不知该如何自证清白。
长安遍地王侯,所以长安监狱的狱吏也是见过大世面的,随便哪天牢房中丢进来个把王侯,他们都不会觉得稀奇,早已司空见惯了。
在阴暗湿冷的牢房中工作久了,狱吏们心肠早已变硬,性子也犹如牢房一般,阴暗狠毒,没有一丝阳光。甭管你以前是王侯还是将相,只要进了牢房,有的是办法对付你。不出三天,定能让你身上的尊贵和骄奢气蜕尽。
周勃是一员久经沙场的猛将,现在虽老,然虎威犹在。可是自打下狱后,每天面对狱吏的百般折辱和刁难,没出几日,他就有点招架不住了,猛虎快变成病猫了。
在监狱里,昔日的官衔和荣耀都暗淡失色,没有任何用处。周勃失落、潦倒,愁绪万千,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就在此时,突然,一个念头犹如电光石火一般在他头脑闪过,他想起了一件利器:钱!
虽说人在牢房,但在没定罪之前,周勃家产尚在,不缺钱。现在不是心疼钱的时候,他咬咬牙,给狱吏送了一笔钱,足足有千金之多。如此巨额的钱财,足以诱导一个人走上犯罪道路。
一介小小狱吏,几辈子都未必能攒足这么多钱。狱吏动摇了,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态度大转变,殷勤了许多。一日,趁着四下无人,狱吏偷偷将一片木简塞到周勃手中。
狱吏走后,周勃摊开手细看,谁料木简上一片空白,不着一字。周勃有点失望,下意识将木简翻过来,才发现背面有字,忙凑近牢房窗户,借着微弱光线,隐隐看见上面写着几个字。
“以公主为证。”
周勃恍然大悟,立刻懂了。下狱后,遭遇突然变故,以至于乱了方寸,竟然忘了一个关键性证人,就是自己的儿媳妇。
文帝即位后,为了笼络周勃,将公主下嫁给周勃长子周胜之,现在只要公主站出来说句话,远胜过自己说百句。皇帝可以不相信我的证词,但自己女儿的话总得信吧?
不过,周勃总觉得单凭公主做证还不保险,最好找个能在皇帝身边说上话的人,出面为自己澄清才行。可自他下狱后,那些昔日与他交好的王公贵戚,唯恐避之不及,谁肯站出来?思来想去,皇帝是个孝子,旁人的话可以不听,但太后的话,必定能听得进去。
于是,周勃将昔日皇帝所有的封赏悉数拿出来,派人送到薄太后弟弟薄昭府上,拜托他在太后面前替自己求情。
薄昭见钱眼开,应允了下来。
此时,周勃涉嫌谋反案的审查工作也不断推进,眼看结案在即,薄昭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向薄太后替周勃求情。薄太后深以为然,也觉得周勃不大可能谋反。
一日,文帝退朝,赶来向太后请安。
薄太后遂问起周勃的事来,文帝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愿意正面回应。惹得老太后恼火了,顺手抄起身边头巾,向文帝扔了过来,骂道:“你也不想想,绛侯当初掌管着北军,手里握着玉玺,那时候他不谋反,反倒返回小小绛县后谋反,这可能吗?”
文帝当时也刚看过周勃在狱中的供词,基本确信他没有谋反,恰好被母亲一顿训斥,当下下令将周勃释放。
周勃走出牢门时,回头看了看狱吏,但见他早已转变成另外一副模样,满脸笑容,态度毕恭毕敬,仿佛从来没有对周勃凶过,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短暂的牢狱生活,让周勃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
作为一名曾经率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的老将,他也是踩着尸山血海过来的人,早已看淡了生死。但是没想到,就是一个小小的狱吏,在这几天,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两军对垒时,周勃浑身是胆,可没想到,方寸牢狱竟压榨出了他内心的怯懦。阴暗力量实在太可怕了,他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我也曾是统领百万之师之人,没想到今日,才算见识了狱吏的厉害!”
周勃出狱后,文帝恢复了他的爵位和封地。昔日那些亲友故交,又纷纷找上门来,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但是,周勃对世事的看法已不同往日了。对这些人,他没有热情,没有愤恨,甚至内心没有起一丝涟漪。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世态炎凉,本来如此。
只是,让周勃意想不到的是,在他身陷囹圄、同僚亲友袖手旁观之际,只有一个人为他上下奔走。而这个人,在此前,周勃对他一直很鄙夷,此人便是袁盎。
危难之际见真情。周勃落难之际,本该站出来的人,都明智地选择了置身事外,而周勃印象中的卑鄙之徒袁盎,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伸出了宝贵的援手。
再后来,周勃得知,如果没有袁盎上下积极活动,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被释放出来。
事实证明,袁盎是个公私分明之人,是个堂堂正正之人,他当初检举周勃是出于公义,如今搭救周勃是发自友谊,两者并不矛盾。
平常看清一个人很难,唯有危难之际,方能显现出一个人的品行。
经过此事,周勃对袁盎以前的误解一扫而空。此后,二人成了真诚相待的好友。
不过,这场牢狱之灾对周勃的打击实在太大。出狱回到封地后,他再也不过问世事,直到文帝前元十一年(公元前169年)孤独去世。
在此以前,灌婴早在文帝前元四年十二月去世。
随着周勃撒手人寰,跟高祖打天下的功臣们基本凋零殆尽。
创业者们的终结,标志着大汉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
王子复仇
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倒吕政变的主角们一个个先后出事了,先是文帝逼周勃罢相,紧接着,刘章英年早逝,刘兴居谋反未遂,自杀身亡。
内有藩王谋反,外有匈奴入侵,这一年纷扰不断,就没消停过。就在内忧外患之际,长安城内发生了一桩凶杀大案。长安作为大汉帝都,人口众多,发生个把凶杀案,本不足为奇,只是这桩案子无论是遇害者,还是凶手,都是当朝显赫人物。最奇的是,凶手杀人后,非但没有逃走,反而袒露上身,跪在宫阙前自首。
遇害者是辟阳侯审食其,凶手是淮南王刘长。
自吕后去世,诸吕被诛杀后,作为一名过气人物,审食其一直低调做人,基本上待在府中不出门,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人们几乎快要将他遗忘了。没承想,他却意外惨死在刘长手中。
虽说审食其如今落魄了,但他毕竟也是曾经担任过丞相、太傅等显赫职位之人,并非一般平头小老百姓。突然之间遭人杀害,一时间,这桩大案立刻成为京城上下关注焦点,群议纷纷,就看朝廷如何处置此案。
刘长与审食其有何深仇大恨,竟要下此毒手?一切要从刘长的身世说起。
高帝八年(公元前199年),高祖追击韩王信,战役结束后,途经赵国,赵王张敖为了讨好皇帝岳父,咬咬牙,将自己的一位美人(妃嫔封号)献给了高祖。
一夜欢愉之后,高祖抛下美人,急急忙忙就走了。不久后,她发现有了身孕。张敖一贯胆小谨慎,得知后,自然不敢再让她住在赵王宫,专门为她修建了一座宫室将她安置下来,只待有机会,将她送到高祖身边。
谁承想,张敖还没来得及汇报,赵国国相贯高谋反事件就东窗事发,赵王及其家眷统统受到牵连,被抓起来关在河内,其中就有那位美人。
谋反是夷三族的大罪,一旦受到牵连,断无活路。可怜的女人整日提心吊胆,个人生死早已不重要,作为母亲,她此刻有个强烈的愿望,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自己的孩子。她央告监管的官吏说:我怀了皇帝的孩子,希望你代我转告一下陛下。
官吏听她说得有板有眼,不由得不信,深感兹事体大,不敢懈怠,立刻向高祖汇报。不巧的是,当时高祖被贯高谋反之事扰得心烦意乱,正在气头上,根本没心思理睬这档子事。
孕育新的生命,等于让女人重新拥有了一次生命,再柔弱的性子,也会变得无比坚韧起来。得到消息后,美人并不死心,就拜托哥哥趟兼通过审食其的关系求见吕后,希望她出面,在高祖面前求情,给她们母子一条生路。
吕后此时正在为戚夫人和刘如意恼火呢,一个后宫敌人已经让她嫉恨不已,岂能再给自己和儿子增添对手,所以她根本没发一言。
将趟兼引见给吕后,审食其已是冒了很大风险,眼瞅着吕后面若冰霜,就算他是吕后身边的红人,也不敢再拂逆她的意思?就很知趣地保持了缄默。毕竟这世间不公平的事太多了,根本管不过来。更何况,一个陌生女子的性命,对审食其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也没必要觉得亏欠和内疚。
悲剧已经注定,那个可怜的女人在生下孩子后,绝望之下,带着对这个不公人间的愤恨自杀了。
这个一出生就没了娘的孤儿,就是刘长,他是高祖的第七个儿子。
不知是出于慈悲心肠,还是担心事后万一皇帝得知真相追责自己,看护刘长母子的监护官吏决定再冒一把险,带着襁褓中的刘长赶赴长安,求见皇帝。此时,贯高谋反案已尘埃落定,高祖气早就消了。看着初生的刘长,他心中既是怜爱,又是满怀悔意,但人已经死了,悔之晚矣,只好下令将刘长母亲安葬于她的老家真定,至于刘长,交给吕后抚养。
刘长母亲已逝,自然无法与自己争宠,吕后也乐得抚养一个孩子,就这样,刘长在吕后的精心抚育下,一天天长大。自懂事起,惠帝就陪他一起玩耍,刘长与吕后、惠帝的关系很亲近,吕后也拿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
或许出于愧疚心理,在剪除淮南王英布当年,高祖就将淮南国封给刘长。
吕后专权后,高祖的几个孩子,刘如意、刘友、刘恢、刘建几人都没有逃脱吕后魔爪,唯有刘长安然无事。
随着年龄的增长,刘长渐渐懂事,母亲的悲惨身世就如一颗巨石压在他心头,亡母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由于心中的怨气无处释放,他的性格已经严重扭曲,变得自大、狂妄、焦躁。
他知道,导致母亲惨死的直接凶手是高祖和吕后,高祖的无情和吕后的冷漠,逼死了可怜的母亲。然而,这两个人,他是万万不敢有怨言的。高祖既是他的亲生父亲,又是大汉天子,他又是吕后一手养育长大的,如果忤逆背叛,他将无立身之地。
故而,所有的恨只能算到审食其头上。刘长心中有一种幻想,想当初,审食其要是站出来说句话,自己母亲或许能够活下来。
但纵有万般仇恨,也只能悄悄藏在心头,因为他知道,只要吕后活着一天,自己就奈何不了审食其。
日子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岁月流逝,刘长心头的仇恨并没淡化,反而愈加刻骨铭心。
这些年,多少个无人的夜晚,刘长跪在母亲的神主牌前默默流泪,心如油煎刀割,痛不欲生。噬心之痛、刻骨之恨,让他觉得,现在活着的最大动力,就是复仇!
好了,现在终于熬到吕后死了。
审食其最大的靠山没了,是时候报仇了。
只是文帝即位以来,审食其闭门谢客,夹着尾巴做人,一时也找不到机会。
文帝为人宽容,加上高祖的八个儿子,如今只剩下他和刘长两人,他倍加珍视手足之情,对刘长偶尔所犯的小错误,也不忍心追究。
但刘长却不知深浅,恃宠而骄,做事愈加狂妄骄横,就算是在朝堂上也不知收敛。出猎时,他与文帝同坐一辆车,说话没大没小,直呼文帝“大哥”,根本不管君臣礼仪。
依照礼制,就算是兄弟,一旦君臣名分已定,就必须恪守人臣本分。刘长的做法,明显已经越界了。文帝虽有些不快,但也隐忍没有发作。
袁盎提醒文帝,再不能让刘长由着性子胡闹,该给他安排几名得力太傅,教导规劝一下才是。不过,文帝似乎没听进去,事后也没啥动作。
文帝的宽容,无意间进一步助长了刘长的嚣张气焰。
他暗中估摸,以文帝的性子,就算自己惹出再大的祸端来,文帝也不会加罪于自己。于是,他决定实施蓄谋多年的复仇计划,向审食其下手。
刘长天生神力,力可扛鼎,他决定用一击而中的方式,结束审食其性命。打定主意后,刘长在袍袖中暗藏了一柄铁锤,寻上门去。
审食其尚不知死神已向他靠拢,听说淮南王刘长前来拜访,虽感到有些意外,但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皇子,只好出门迎接。
步出府门,审食其见刘长器宇轩昂地站在门口,便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
这一刻已经等了多年了,刘长再也懒得饶舌,趁审食其不注意,从袖子中抽出铁锤,铆足劲抡起来,冲着审食其脑袋就是狠命一击。一切来得太快,毫无防备的审食其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血泊中。
刘长还不解恨,让随从魏敬上前割下审食其的脑袋。
大仇已报,刘长心中有说不完的畅快,当即骑马一路狂奔,赶往皇宫,脱掉上衣请罪,并向皇帝进行自我辩护,称之所以刺杀审食其,是因为他身负三宗罪:
其一,当年我母亲受赵王张敖谋反案无辜牵连,审食其见死不救;
其二,赵王刘如意母子二人无罪,被吕后害死,审食其袖手旁观;
其三,吕后给诸吕封王,打压刘氏,审食其没有加以阻止。
刘长信誓旦旦地说,杀审食其是为母报仇,同时也是在为天下人除害!如今大仇已报,请陛下治罪!
刘长安在审食其头上的三桩罪名,看似义正词严,实则根本经不起推敲,完全是强词夺理。他所罗列的三项罪,每件事的主谋都是吕后,审食其连共犯都谈不上。
说白了,刘长母亲罹难时,审食其只是选择了明哲保身而已,道德上有瑕疵,但谈不上犯罪,更扯不上谋杀!
至于刘长对审食其的另外两项指控,更是胡乱罗织罪名。吕后杀害三名皇子,分封吕氏,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如果说,真要找出个有罪之人,首先是陈平、周勃、灌婴等庙堂上衮衮诸公才是,至于审食其,虽说备受吕后宠幸,但在朝政大事上,根本没有多少决定权。
退而言之,纵然审食其有罪,自有大汉律令制裁,大可向廷尉申诉,岂能擅自动用私刑?如果天下人都像刘长这般,凡事都以自己好恶为行事标准,似江湖游侠般胡乱杀人,那还了得!
文帝即位以来,审食其虽说已失势,但也是堂堂列侯,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横尸自家门口。消息传开,长安舆论哗然,朝野上下都在关注此事,看皇帝如何处理此事。
袁盎知道文帝一向宠着刘长,担心他下不了手,便在一旁提醒说:“对诸侯过于放纵,必然会招来祸患,不妨适当地削减封地,敲打一下。”
然而,文帝依然没有听进去。
案件的处理结果是,刘长毫发无损地被释放了。
皇帝对外宣称,淮南王身世遭遇,实在令人同情,他杀人完全是出自一片孝心,朕实在不忍心治他的罪。
一桩朝野瞩目的凶杀大案,就这样不了了之。
有过不罚,就等于在助长犯罪。文帝看似对弟弟手足情深,实则将刘长往不归路上狠狠地推了一把。
此后,刘长愈发无法无天,嚣张跋扈,上至薄太后下至满朝官员,人人看见这个混世魔王都头疼不已,唯恐避之不及。
至于在自家封国内,刘长出行做派就像皇帝一样,全然不将朝廷法令放在眼里,肆意制定律条。就是给皇帝上奏疏,也言辞傲慢,丝毫没有作为臣子的恭敬态度。
于是,文帝也有点受不了了,但他又不想亲自出面责备刘长,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让舅舅薄昭出面,以长辈的身份给刘长写封信,规劝他一番,希望他能听得进去。
薄昭奉命给刘长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长,列举了刘长的过失,和皇帝对他的恩德,告诫他要懂得感恩,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信中,薄昭总结了刘长犯下八项罪,大致内容如下:
其一,擅自杀害辟阳侯审食其;
其二,枉顾朝廷法令,驱逐朝廷任命的淮南国官员,私自在国内安排丞相等高官(按照汉朝法律规定,诸侯国内国相等高级官员的任命权在朝廷,诸侯王无权干预);
其三,竟然想放弃王位,甘愿做百姓,去真定给母亲守坟(这桩罪名有点勉强);
其四,高祖打江山不容易,你却自甘堕落,想做个百姓,贪图虚名;
其五,作为子孙,不思进取,不想如何将祖宗江山发扬光大;
其六,就算是守坟,也该去守长陵(高祖陵寝),不该将母亲摆在父亲前面(这是什么逻辑);
其七,多次违背皇帝命令;
其八,不肯钻研学习大道,做事全凭感情用事。
这八项罪名,有些确实严重,有些有点勉强、强加于人的感觉。当然,薄昭的目的就是要刘长明白,他在错误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太远了,而皇帝对他又是多么宽容仁义。
权谋之道,无非是一软一硬,恩威并施。薄昭说完文帝的恩德后,语锋一转,就进行威吓了。
先讲了一番周公诛杀管蔡、齐桓公杀兄弟公子纠、秦始皇杀死两个弟弟等前朝往事,以及本朝刘仲被高祖剥夺王位、济北王刘兴居叛乱被杀的例子,好让刘长明白,皇帝弟弟的身份绝不是违法乱纪的挡箭牌,皇帝完全可以将他绳之以法。
在谆谆教诲完后,薄昭在书信结尾处,对刘长提出殷切希望,希望他主动向皇帝承认错误,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然而,薄昭这封苦口婆心的感化信,对刘长根本没起什么作用,他看完信后,丢到一旁,依然如故,该干吗还干吗。
开章是一名前政府官员,不知犯了什么罪,被朝廷撤职拿办。他提前得知消息,跑到淮南国谋出路。
刘长对开章委以高官,赏赐深宅大院,将他豢养起来。窝藏朝廷罪犯,可是重罪,开章藏身淮南的消息传开后,长安尉奇(主管司法的官员,名叫奇)前往淮南国逮人。刘长矢口否认有这回事,私下派人将开章处死,备好棺材、衣服,偷偷埋藏在肥陵(今安徽省寿县东南),坟头竖一石柱,上书“开章死,葬此下”,将查案人员糊弄了过去。
如此种种,草菅人命之事数不胜数。
刘长胆子越来越大,野心渐长,已不满足于做一方诸侯,暗中招募窝藏罪犯,并私下与棘蒲侯柴武的世子柴奇密谋勾结,相约一起起事。同时,偷偷派七十名亡命之徒驾驶四十辆辇车藏匿于谷口县(今陕西省礼泉县东北),伺机而动。然后,又派人去闽越、匈奴,企图内外勾连,图谋不轨。
只是刘长空有野心和狂妄,还没来得及造反,就阴谋败露被朝廷察觉。文帝下诏将他带到长安。
诸侯王谋反,非同小可,文帝命丞相张苍、典客冯敬与宗正(管理宗室事务的官员)、廷尉等人一起会审。
经过密集审讯,刘长许多不法事迹都被查了出来。经核实,刘长犯下的主要罪状有:
一、僭越礼制,起居出行规格和皇帝一样;
二、不遵守大汉律法,擅自制定法律;
三、随意任命官员,窝藏资助逃犯;
四、勾结棘蒲侯世子柴奇,共谋反叛,危及社稷;
五、勾结闽越、匈奴,企图里应外合;
六、藏匿犯法官员开章,事发后杀人灭口;
七、随意诱捕无辜者处死顶罪,真正违法者却逍遥法外;
八、胡乱判刑,滥杀无辜;
……
根据刘长的种种罪行,会审官员们一致要求将刘长弃市(在街头砍头)。
按照汉朝法律,犯人杀头必须由皇帝签署,皇帝有驳回判决结果、要求重议的权力。文帝看到判决书后,下诏给会审官员,称实在不忍心治刘长的罪,请大家再重新合议。
于是,包括诸侯及二千石官以上官员共四十三人,组成庞大的合议庭,经过重审后,众人一致决定,按照法律,维持原判。
重审结果再次上呈给文帝,总不能再次驳回,于是,他决定行使一项皇帝的特殊权力——特赦。下诏给有关部门,免去刘长死罪,废除王位。
皇帝下诏了,审判官员们自然不能再坚持了,便退而求其次,要求改判刘长流放蜀郡严道县邛地,刘长妻儿必须同行。至于食宿,可责成严道县令提供。
判决书递上去后,文帝仍然不放心,特意在判决书后加了一条,给刘长食物供给必须到位,每天伙食标准要求有五斤肉、二斗酒,他的十名姬妾和他共同起居。
文帝实在用心良苦,纵然刘长罪恶累累,屡教不改,但文帝仍然没放弃挽救他。
刘长被押解上路了。
然而,出发后没多久,文帝就接到消息,刘长因绝食死在半路上了。
杀人无形
纵观刘长谋反案,给人的印象是,刘长就是一个屡教不改、顽冥不灵的浑小子,一路走来,就是在自我作死的道路上狂奔,最终滑向万丈深渊。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作为兄长,文帝对他疼爱有加,一直不忍心责罚,即便是杀了辟阳侯审食其这样的高官,文帝也宽宥了他。刘长在淮南国境内无法无天,文帝依然不肯放弃他,让薄昭写信苦口婆心挽救他,从来没有不教而诛。
直到最后,刘长谋反案东窗事发,群臣口径一致,皆曰可杀之时,文帝依然顶住压力,放他一条生路,可谓仁至义尽。
当刘长身亡的消息传来,众人都觉得刘长自作孽不可活,罪有应得。唯有文帝水米不进,痛哭流涕,一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样子。
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数百年前,也曾发生过同样一幕。
周平王四十九年(公元前722年),春秋时代的历史大幕刚刚拉开,在郑国就上演了一幕为争权夺利而手足相残的人伦悲剧,一下子撕掉了西周以来维持了数个世纪的宗法制的亲情面纱,将权力斗争的残酷性暴露在世人面前。
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郑武公与王后武姜共育有两子,即寤生和叔段(一说名为段),寤生出生时逆生,孩子胎位出了问题,造成难产,差点让武姜丧命,武姜因此视寤生为自己命中克星,一直不大喜欢他,倒是对叔段疼爱有加。
依照礼制,寤生作为嫡长子,理所当然地被立为世子。武姜多次企图说服武公废长立幼,改立叔段为世子,好在武公意志坚决,不为所动,寤生才保住了世子的位子。
武公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周幽王因宠爱褒姒,废长立幼,废黜太子姬宜臼,改立褒姒所生幼子伯服,结果引发太子姬宜臼母族申国联合犬戎入侵镐京(今陕西省西安一带)。最终,幽王和伯服被杀于骊山,镐京化为丘墟,周室被迫东迁,周朝自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武公的父亲桓公就死于这次动乱之中。
殷鉴不远,武公是个聪明人,不会这么快就忘记血的教训。
武公死后,寤生即位,是为郑庄公。
武姜虽没有得逞,但废长立幼的心思依旧没变。
庄公继位之初,武姜就立刻提出,将制邑(今河南省荥阳县西北)封给叔段。制邑本属于东虢,是郑武公灭了东虢后,并入郑国。制邑地势险要,属于军事要地,武姜的用心一目了然,就是壮大叔段的势力,以便抗衡庄公。
庄公一眼就看穿了偏心母亲的心思,以制邑为不祥之地为由,委婉拒绝了她的要求。于是,武姜又提出将京邑(今河南省荥阳县东南)封给叔段,这一次,庄公没有拒绝,答应了下来。
大夫祭仲站出来反对说,以京邑的城防规模,分封给叔段,有违礼制和法度,切不可行。庄公无奈地表示,这是母亲武姜的意思,他也没法拒绝。
祭仲说:人的贪欲永远无法满足,为了国家的安宁,此风万不可长,决不能任其蔓延。况且是事关您的弟弟,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庄公冷冷说了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等着瞧好吧。
叔段到了京邑后,立刻加筑城墙,笼络百姓,整修盔甲、战车等武器装备,还策反周边许多城邑,归附于己。一时间,郑国境内俨然两君并立,人心浮动,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吕看在眼里,非常焦急,如果再按照目前形势发展下去,郑国迟早会陷入内战,遂劝庄公早点动手,免得受制于人。但庄公不为所动,称叔段纵然扩张土地,壮大实力,但如若对君王不义,对兄长不亲,必然得不到道义的支持,最终还是会失败。
叔段在不断膨胀的野心促使下,决定对庄公发动偷袭,武姜也悄悄做好了为叔段开门接应的准备。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在庄公的掌握之中。庄公闻讯后,果断出击,命子封率领战车二百乘讨伐京邑。叛乱很快被平息,走投无路的叔段只好出走共国,最后身死异国他乡。
对于此事,《春秋》称“郑伯克段”。
《春秋》有一套特定的语言记述方式,字里行间暗藏褒贬,称为春秋笔法。每个字都是经过反复斟酌,表达著者对史实的评价。
“克”字,本意是两国之间,一国击败另一国。《春秋》称庄公与叔段兄弟权力之争为“克”,实则暗讽,叔段为弟怀揣阴谋,犯上作乱,而庄公名义上宽容,实际上是利用母亲的偏心和叔段的野心,给弟弟设下陷阱,让他步步落入自己的圈套,一举铲除。
正所谓君不君,臣不臣,兄非兄,弟非弟。
叔段叛乱结束后,庄公与母亲武姜在隧道相见,通过一出母子二人不计前嫌、和睦如初的亲情戏,将自己包装成孝子明君的形象。然而,还是没逃过史官的眼睛,史官如实记录下了母子二人的丑恶嘴脸。
如果一对比,就不难发现刘长的人生轨迹与叔段极其相似,文帝和郑庄公的手段也是如出一辙。
表面上看,文帝对刘长疼爱有加,即便是刘长当街杀人,也被无罪释放。过度的溺爱,就是纵容犯罪。可以说,正是文帝一步步将刘长推向了不归路。
那么,文帝为何这么做?
从文帝继位之初的一段告白,就不难看出些端倪来。
文帝前元元年(公元前179年)正月,文帝刚即位三个月后,朝堂上就有官员提出册立太子。
至于这是文帝暗中授意,还是有人为了讨好皇帝的奉迎拍马之举,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此举迎合了文帝的真实想法。
关于君位传承,每个时代都有不同侧重,比如殷商多兄终弟及,周朝重父子相传。但自周公构建宗法制以来,主要还是以子承父业为主,像文帝这样兄终弟及的继位方式,实属特殊情况。
但由此引发了一个问题,是不是别人也可以效法?
文帝继位时,高帝的儿子,除了文帝,还有一人,正是淮南王刘长!
无论从法律角度,还是按照礼制,刘长与文帝同样具有继承权,只是按照顺序,文帝靠前而已。对此,无论文帝,还是群臣,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他至少要做个姿态,试探一下大家的态度。
“我德行一般,能力有限,还没来得及做任何让天下人满意的事就着急立太子,实在不妥,我看此事先缓一缓再说。”
皇帝态度暧昧,不是很坚决,官员们觉得有戏,本来嘛,谁不想将皇位传给自己子孙?在官场混久了,谁都知道,有些话万万不能当真,皇帝越是谦虚,下属们态度越要坚定。
于是,官员们用庄重的语气说:“及早立太子,就是表示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人为念,此事实在不能再耽搁了。”
“宗族诸侯和功臣中,有道德有能力的人,大有人在。像我的叔父楚王(刘交)、兄长吴王(刘濞)、弟弟淮南王(刘长),如果我执意选自己儿子做继承人,那么,天下人会怎么看?是不是会觉得我心怀私念,不为天下着想?因此,我是不会同意你们的提议的。”
请看看文帝列出的这份具备继承人资格的名单,楚王刘交、吴王刘濞、淮南王刘长(其他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其中刘交此时已年迈体弱(刘交在文帝前元元年三月就去世了),刘濞是刘仲之子,不是出自高祖一脉,且高祖生前就看出此人野心勃勃,连封他做王都有点后悔,只是诏令已颁发,无法收回,不得已让他去就国,临走前还警告他说:“天下同姓皆为一家,希望谨慎做事,不要造反!”刘濞做继承人,已无可能。那么,能对文帝构成实际威胁的只有一人,就是刘长!
准确地说,刘长对文帝帝位的合法性,基本已经无力发起挑战,但他对文帝子孙具有很大潜在威胁。高度决定思维方式,任何人一旦站在了权力巅峰,就会想,不仅要将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还要必须传到自己子孙手中。
权力会噬人,也会反噬掌权者。
一个人一旦攀上权力之巅,倘若主动放弃权力,就意味着身后有可能被清算,子孙将无遗类。文帝亲眼见证了吕后死后,吕氏全族遭灭族屠杀,惠帝的诸子无一人存活的惨剧。这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权力杀戮,给文帝留下深刻的教训,长安上空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尽,绝不能让它在自己死后重演!
至于文帝对群臣宣称,身后继承人可以从其他宗室中选出,显然是言不由衷,是不得已之下的违心话,是以退为进的斗争艺术。其目的就是趁着自己继位之初,君臣之间尚在合作蜜月期,快刀斩乱麻,抓紧时间,快速将自己儿子扶上太子之位,好断了旁人的觊觎妄念。
文帝没有别的选择。他以外藩诸侯身份入主大统,面对外有宗室诸侯、内有功臣的局面,能做的就是牢牢占据道德制高点,谦让、宽容、仁义,将自己树立成为大汉一代仁君,让权力对手们无话可说。
道德力量是柔弱的,是无形的,是内敛的,但道德同时也是至刚的、无坚不摧的。文帝用自身道德光环,给群臣编织了一张无形之网,看似孱弱无力,却令他们无力反驳。
朝堂上大臣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一点就透,马上明白了皇帝的用意,立刻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从殷周前朝说起,直到当下,摆史实、列例子,无非是表明,天下唯有父子相传才是绝对真理,是关乎王朝千秋基业的基石,是绝对不能动摇的。高祖的事业,必须在他直系子孙中代代相传下去,想在诸侯和宗室中选择继承人,绝对有违高祖的本心。
文帝很满意,表示既然大家都这样想,我只好顺从民意,勉为其难,立自己儿子为太子。
在为代王时,文帝与前王后共育有四个儿子,只是王后早故,四个孩子也先后夭折。文帝后来娶窦姬,他们一起生育了两子一女,长子刘启、次女刘嫖、幼子刘武。
按年岁次序,刘启作为长子,被立为太子。同年三月,窦姬因母以子贵,被册封为皇后,刘嫖被封为馆陶长公主。第二年,封刘武为代王,后改为梁王。
立太子,解决了后顾之忧;册封皇后,稳定了后宫。
在朝堂上,文帝培养嫡系人马的步伐,也从没停止,他封舅舅薄昭为轵侯、宋昌为壮武侯,扈从他从代国同行而来的六人,都官居九卿。
在以后的数年间,功臣或死(如陈平),或被踢出朝堂(如周勃),对宗室诸侯或安抚(如文帝前元四年四月,一口气将齐悼惠王七个儿子封为列侯),或武力镇压(如刘兴居造反,文帝宁肯暂时放弃反击匈奴,也要坚决征讨),文帝的权力也逐渐稳固下来。
至于对刘长,文帝自始至终,都是一味地放纵,就像当年郑庄公对叔段一样,直到将他送上不归路。
可惜狂悖的刘长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有一把无形的刀与他如影相随。
刘长本来还有一丝生机,可惜被文帝果断掐断了。
当他被押送上路时,袁盎在一旁提醒文帝:“陛下一直宽纵淮南王,不给他设严厉的国相和太傅,由于缺乏管束和教导,以至于出现目前局面。他的性子烈,突然遭到如此打击,我怕他扛不住,万一在路上出现意外,丢了性命,恐怕陛下难免背上杀死自己兄弟的恶名,还望三思啊!”
袁盎胆子大,性子直,一下子就把文帝的心思抖了出来。
文帝有点尴尬,讪讪地说:“说得是呀,朕也为此而苦恼呢,我这样做,也不过是让他自我反省一下罢了(早干吗去了)。行行行,这就派人去召他回来。”
但是,迟迟没有行动。
后来发生的事,不幸让袁盎说中了。
刘长是被关在一辆辎车(一种有帷盖的大车)中,押送上路的,沿途地方官虽接到朝廷旨意,要求给刘长提供饮食供应,但谁都不愿招惹这个混世魔王,递饭时也不敢将他放出车外。一路走来,刘长都是待在狭窄的车厢内。
长期以来,刘长放纵自在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没出几天,就非常郁闷,对伺候他的侍者发牢骚说:“他们不敢放我下车,估计以为我是个勇猛之人,怕放我出去出乱子,其实你老子我只是个被娇惯放纵,却无人约束之人,以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人一辈子活着,干吗要遭这种罪!”
此后,他便开始绝食。周围的人都以为刘长不过是闹情绪,过几天就好了,故也没太在意他的话。等到了雍县(今陕西省凤翔县西南七里南古城),县令下令打开车门,才发现刘长早已死去。
刘长的死讯传到长安后,袁盎猛地觉得不对劲,有点后悔自己不该乌鸦嘴,一不小心,道破了皇帝的内心算计。如今,朝野间对皇帝不满的人,肯定会拿刘长之死做文章。文帝又是个特别在乎自己政治形象的人,他是断不能背上害死弟弟的恶名,绝对会找个替死鬼背锅。
袁盎越想越后怕,事到如今,唯有抢先一步,赶在皇帝下诏前主动跑去请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事不宜迟,袁盎抓紧时间,跑到宫里请罪。
袁盎进宫时,正赶上文帝在哀号,他连忙跪下叩头请罪。
文帝看到袁盎,便哭诉说:“都怪朕没听你的话,结果害死了淮南王!”
听出来了,皇帝并没有让自己背锅的意思,袁盎长嘘了一口气,暂时放下心来,便开导文帝:“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已无法挽回,陛下也不能过于自责,要放宽心,多加保重身体才是。”
文帝不说话,还在那里哽咽不止。
袁盎知道,文帝此刻心痛的不是刘长的死,而是害怕影响到自己的光辉形象,于是劝道:“淮南王之死,不足以败坏陛下的名声。因为,陛下曾做过三件超乎常人之事,早已在朝野间传播开来。”
文帝忙问:“是哪三件?”
袁盎便列举了文帝三件往事:一是在太后重病期间,文帝三年衣不解带,药必亲尝的逸事,这是至孝;二是吕氏专权败亡之际,文帝面对不可预测的未来,毫不畏惧地奔赴长安,这份勇气,就是孟贲、夏育等勇士也不及,此乃勇于担当;三是在即位前,文帝三番五次地谦让天子之位,此等胸襟就是古代名士许由亦没法比。
袁盎进一步指出,有此三事,陛下的光辉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天下人断不会非议陛下不能容淮南王。况且,陛下贬谪淮南王,只不过是想磨砺一下他的心志,好让他迷途知返。至于他的死,完全是由于沿途官员照顾不周而出现的意外罢了!
文帝听完,才放下心来,停止哭泣,下令将刘长以列侯的规格就地安葬于雍县,安排三十户农户专门守坟。
只是那些沿途官员成了倒霉蛋,文帝将罪责全都推到他们身上。对外宣称,正是这些人,不给刘长打开车门,导致刘长绝食身亡,他们是害死刘长的罪魁祸首。
可怜这些人,被稀里糊涂地斩杀于街市。
不过,这些枉死鬼们的血,并没有洗刷掉文帝害死刘长的嫌疑。数年后,一首童谣在民间不胫而走,很快传播开来: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童谣很快传到文帝耳中,令他颇为尴尬,毫无疑问,这对他的明君形象很不利。这样下去可不行,必须引导舆论,文帝辩解说:“过去尧、舜放逐亲生骨肉,周公杀死管叔、蔡叔,但天下人都称他们为圣人,是因为他们没有徇情枉法。世人怎会误以为我是为了贪图淮南王的土地呢?”
为了表明自己大公无私,无意将淮南国兼并为朝廷所有,文帝将城阳王刘喜(刘章之子)迁为淮南王。
刘长死的时候,几个儿子皆年幼,都不过七八岁模样,文帝封刘安为阜陵侯、刘勃为安阳侯、刘赐为阳周侯、刘良为束城侯。
文帝又以诸侯的规格,扩建刘长墓园,追谧刘长为淮南厉王。
到了文帝前元十六年(公元前164年),文帝又将刘喜迁回城阳国,把淮南国一分为三,封给刘长的三个儿子为王,封阜陵侯刘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刘勃为衡山王、阳周侯刘赐为庐江王。此时,束城侯刘良已死,故没有册封。
刘长的短暂人生,以悲剧始,以悲剧终。惜乎生于帝王家,表面上他桀骜不驯,实际上,他只是个心灵受到创伤的悲惨之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出幼年丧母的悲情。
文帝试图用各种手段淡化他与刘长权力斗争的痕迹,给后世留下一个凶顽弟弟和慈爱哥哥的故事。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父辈的悲情会在下一代人身上继续延续下去。
刘长与文帝的恩怨,在不远的将来,会在他们子孙身上重演。当然,所有这些,文帝是看不到了,他现在全部心思都花在巩固权力上,他立志要做一个好皇帝,带领大汉走出纷争,走向太平,以仁君的英名,名垂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