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无种
二世皇帝元年(公元前209年)四月,秦二世结束了他的巡游旅程,回到京城咸阳。此后,秦二世醉生梦死,赵高作威作福,百官噤若寒蝉,天下在极端恐怖的高压下保持着可怕的宁静。
死寂一般的宁静,恰恰昭示着一场席卷神州大地的暴风雨即将到来。
风雨可以滋润万物,也可以毁掉一切。
同年七月,一场无边无际的细雨下个不停,沥沥淫雨没有带来丰收的喜悦,反而给不少人带来了死亡的恐惧。
在蕲县大泽乡,一群被征发前往渔阳(今北京密云一带)的戍卒,正被大雨所困,进退两难。这支约九百人的队伍,已经被雨水困住多日,大家急得焦头烂额,只盼望早日雨停,好加紧赶路。但连日来,天空依旧看不出停雨的迹象,而前方的道路已被雨水冲垮,根本动弹不得。
怎么办,怎么办?
对于大秦的法律,大家都非常了解。
秦律要求所有人绝对服从,不许质疑、不许颂扬、不打折扣、不讲条件,哪怕是遇到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秦法依然必须被毫无保留地彻底遵从和贯彻。
曾几何时,秦律的苛刻冷酷为大秦锻造了一架高效的官僚机器和一支令六国闻风丧胆的强大铁骑。在它们面前,六国被彻底碾压,沦为大秦郡县。
为了实现天下一统,秦国民众被彻底绑在这架吞噬生命的杀人机器上。在长年累月的征战中,民众的忍耐度也到了极限。
好不容易四海归一,天下人都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可以安心过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了。但万万没料到,始皇帝不但将秦国官吏派往六国旧地,将秦国钱币发行到六国旧地,将秦国小篆推广到六国旧地,而且把秦国法律推行到六国旧地。
始皇帝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彻底摧毁六国的一切,直到将六国的记忆从所有人的脑海中彻底抹去。
然而,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六国中燕、楚、齐三国始受封于西周初年,绵延近八百年,就是韩、赵、魏三国,从三家分晋算起,也历时两百多年,如此久远的历史文化岂是朝夕之间就能被抹杀的?
因此,当秦人的文化和法律在各地推广时,六国遗民的抵触心理可想而知。秦人的法律是战时法,这对受数百年诗书礼乐文化熏陶的东方六国民众,形成了巨大的心灵压迫,使得他们很难心悦诚服地接受。
只是迫于秦法的严峻,不得不忍气吞声而已。
但统一天下十五年来,海内百姓迎来的不是太平盛世的祥宁安乐,而是无休止的征丁、服不完的徭役、交不完的赋税,民众几乎被榨干了最后一滴血。
这还不算。秦法严苛,百姓想不犯法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其中的道理很简单:自商君变法以来,秦制定的法律条款很少有变动。当它还在秦国一隅执行时,纵然苛刻,尚能够勉强执行下去;但当它被推行到征服后的六国地区之后,在如此广袤的土地上,原来规定中的许多条款就根本不符合实际情况了。
但对于始皇帝来说,秦法就是铁律,执行得下去要执行,执行不下去还是要执行,对于二世皇帝来说,更是如此。
至于广大民众,秦法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生与死的问题,而是死得稍微轻松快一些,还是历经地狱一般的折磨后才能死去的问题了。
像斩首这样一刀毙命的处死方式,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除此以外,秦还设有腰斩、车裂、烹炸、凌迟等无数种刑罚。
在大秦帝国,痛快地死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而此刻,被雨困住的九百戍卒,正面临这样的煎熬。求生是人的本能,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瞥向队伍中的一个人——陈胜。
陈胜,字涉,阳城(今河南商水)人,和另外一位阳夏(今河南太康)人吴广共同担任屯长(相当于小队长)。一路走来,大家通过陈胜的言谈举止,觉得此人不简单,他做事很有见地,众人都视他为队伍的主心骨。
其实,陈胜很早就表现出了他异于常人的一面。早年间,陈胜曾给别人做佣工,每日起早贪黑,汗流浃背,一年到头,被困于田间地头,日复一日。沉重的劳动摧残着肌体,消磨着意志,许多人就这样日渐消沉,甘于像黄牛一般挣扎在田垄之间,所图不过勉强糊口罢了。但是陈胜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大丈夫活在世间,本该轰轰烈烈有所作为,岂能就这样虚度一生?
有一日,大伙儿结束劳动,收拾农具,在田埂上小憩片刻之际,陈胜觉得长期积压在心头的郁闷到了不吐不快的时刻,便环顾众人感叹道:“哥几个将来富贵发迹了,可不要互相忘记了啊!”
大伙儿听完后哄堂大笑:“咱们不过是一群给别人种田的雇工罢了,谈什么富贵,你这不是白日做梦吗?”
陈胜听完后,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他明白跟这些只知道盯着眼前三分田地的人说抱负和理想,无疑是在对牛弹琴,便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然而,理想还是输给了残酷的现实。
多年后,陈胜依然一贫如洗,除了在土里刨食外,别无他法。然而,即使是这种艰辛的日子,最终也无法继续维系下去了。
二世皇帝元年(公元前209年)七月,朝廷下令征发闾左之民防守渔阳,陈胜也在被征集的名单之中。
周秦以来,二十五家为一闾,以里门为界,左边为平民百姓,右边为富豪,闾左之民泛指贫贱之民。
不过,关于闾左之民的具体定义,历来争论不休,因为别说在乡间,就是在城市,居民区也从来都是贫富混居,很难做到泾渭分明。
就这样,陈胜等人被驱赶上路了。
一路上紧赶慢赶,脚程还是耽误了许多,又恰逢雨季,队伍便被困在半道上,进退不得。
现在就算大家日夜兼程,亦无法如期赶到渔阳,众人注定难逃一死。
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与其窝囊地前去送死,还不如殊死一搏,或许还有转机。于是,陈胜私下和吴广碰头,交流看法:“照如今的形势,我们前往渔阳是死,逃亡也是死,同样是死,何不死得有些价值?”吴广表示同意。
夏商周三代以来,汤武革命,吊民伐罪,无不是贵族之间的战争,都是一派势力取代另一派。平民造反,古所未闻,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何凝聚人心,号召天下人起来响应,是头等大事。陈胜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介戍卒,籍籍无名,说出去不足以鼓舞人心,思来想去,他觉得唯有借助被世人广知的大人物的名头,才能成事。
公子扶苏为人仁厚,曾多次劝谏始皇帝,无论朝野,口碑都不错,却冤死在秦二世手中,天下百姓无不对他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以至于好多人都不信他就这样死了。另外,楚国名将项燕,民望很高,深受楚人拥戴。楚国亡国后,项燕下落不明,有人说他死于乱军,也有人说他成功逃脱后,藏匿于民间。
陈胜认为,二世皇帝本来就得位不正,皇位本该是扶苏的,何不利用他们的旗号起来造反?如此一来,天下人绝对会纷纷起来响应。
吴广深表赞同,但觉得如此大事,还是通过占卜来预测一下吉凶为好。
占卜之人向来见多识广,善于察言观色。他听了吴广委婉的三言两语之后,便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觉得事已至此,怎么还能犹豫不决呢,便对吴广打气道:“你们的大事一定会成功,放开手脚去干吧!”
陈胜、吴广听完,顿时觉得有了底气,但为了在众人心中树立形象,必须制造舆论才行。
陈胜、吴广带队的九百人都是些没文化的泥腿子,跟他们讲大道理,肯定行不通。再说陈胜、吴广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面对这样的群体,最管用的还是付诸鬼神,搞点神秘事件最管用。
没多久,戍卒买回来一条鱼,准备给大伙炖了吃。谁想到剖腹一看,鱼肚中竟有条白绸,上书“陈胜王”三个字,大家都感到很纳闷,难道这是上天在暗示什么?
就在当天夜里,有人隐约听到附近有狐狸在说人语:“大楚兴,陈胜王。”
深更半夜,传来如此诡异的鸣叫,显得阴森可怕,自然没有人敢去探个究竟。
不用问,所有这些都是吴广在背后搞的鬼。
不明真相的戍卒们次日看陈胜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他们越发觉得陈胜此人不简单。
陈胜、吴广感到时机成熟了,便决定立刻行动。
戍卒们手中都没有任何兵器,负责押送的两名将尉手中有佩剑,所以必须先对这两人下手。
连日降雨,两名将尉百无聊赖,借喝酒打发时光,等到陈胜、吴广找上门时,两人已喝得醉醺醺了。吴广故意找茬,扬言要逃走,两名将尉从来没有将这些戍卒放在眼里,听完不由得大怒。其中一人拔出剑来,在空中乱比画,想吓唬吴广,吴广趁机夺过剑,此时陈胜也冲上前,两人毫不费力地杀掉了两个醉鬼。
听到动静,众戍卒都围了上来。
陈胜把将尉的人头高高举起,大声说道:“诸位,我们在这里遇上了大雨,已经延误了期限,将是被杀头之人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侥幸不被处斩,戍边也是生机渺茫,死者十之七八。大丈夫在世,就是死也要死得其所,死得轰轰烈烈,名垂后世,那些王侯将相难道就是命中注定的吗?”
众人被陈胜的一番话激得热血沸腾,一时间群情激奋,齐声高呼:“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们都听你的!”
在众人的欢呼中,陈胜缓步登上高台,将两名将尉的头颅放在祭台上,然后裸露出右臂,高高举起右手。台下众人纷纷仿效,都齐刷刷露出右臂。陈胜对天宣誓,号称大楚,宣布以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的名义举行起义。
陈胜自任将军,任命吴广为都尉,当下决定先攻打大泽乡,没想到很轻松就将其攻下,然后这群破衣烂衫的汉子就怒吼着冲向了蕲县。
多年来,秦朝官吏习惯了百姓对他们俯首帖耳,秦法早已将天下百姓驯化成了帝国机器上的螺丝钉,所有官民都在帝国这架机器上按部就班地运行。但是帝国高层不知道,帝国正处在火山口上,沉积的能量一旦释放出来,必将吞噬一切。
当陈胜吴广率领着九百戍卒出现在蕲县城下时,城中地方官被吓破了胆,只好投降。接下来,陈胜派符离人葛婴去攻打蕲县以东诸城,一路上,地方官员要么举城投降,要么望风而逃,很快,绖、郑、苦、柘、谯等县,全被攻下。
陈胜的起义犹如一把小火,点起了燎原大火,很快席卷了楚地。看似强大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国,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犹如泥足巨人,用手指轻轻一点,就轰然坍塌。
其中原因为何?
当年大秦铁骑纵横天下,六王俯首,六国之军有百万之众,良将如云,然而被大秦铁骑犹如摧枯拉朽般地摧毁。尔后,关东六国变为了秦国的郡县。
然而,没想到短短十余年,秦国的实力就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大秦竟然经不起陈胜率领的一群泥腿子的冲击。如此大的差异,实在有点令人难以置信。试问,当初战无不胜的大秦军队此时在哪里?
造成帝国地方上如此空虚的正是始皇帝本人。自灭六国之后,为了防止六王复辟,始皇帝决定动用一切手段,将所有不稳定的因素消除在最初阶段。
始皇帝下令,将六国贵族迁徙至咸阳,置于自己眼皮底下;征发六国百姓告别故土,北上河套戍边、修建万里长城,同时,驰道、骊山陵墓、阿房宫都需要征发数以百万计的民夫,如此一来,内地百姓几乎被征发一空;另外,还派遣大秦军队北上驱逐匈奴,南下开发岭南。
可以说,帝国已经支撑不起始皇帝的雄心壮志了。
正因为如此,陈胜率领的区区数百名手执木棒竹竿的戍卒,所到之处,几乎一触即溃,因为地方上早被掏空了,防御力量极度薄弱。
始皇帝在世时,民间流传谶语“亡秦者胡也”,意思就是:虽然秦一直集中力量防御外敌,但没想到真正的忧患,从来都是来自内部。
陈胜等人最初不过是为了活命,才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铤而走险,但队伍发展的速度,已经远远超乎了陈胜的想象。
就在前进过程中,不少同样走投无路的人,纷纷加入了陈胜的队伍。等抵达陈县(今河南淮阳)时,陈胜麾下已有兵车六七百辆,骑兵一千人,步卒好几万人,俨然已是一支初具规模的军事力量了。
陈县本是陈国故都,后来楚灭陈国,设县,及秦灭六国,陈归秦。
陈胜攻打陈县时,城内郡守、县令都不在,无人主持大局,唯有郡丞留守,仓皇组织兵力抵抗,但根本抵挡不住义军的攻势,很快城破,郡丞死于乱军之中,陈胜顺利攻入城内。
胜利来得太快,令陈胜眼花缭乱。接下来要怎么办?他需要消化一下战果,也需要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风云激荡
陈胜本人没有多少学识,也没出过远门。虽然不甘心困在田间地头,一直梦想改变命运,然而活了大半辈子,接触的人都是一群跟自己差不多的泥腿子,眼界决定了他的见识。数日来发生的一切,仿佛做梦一般,变化之快,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不久前,他还在心惊胆战,担心命不久矣,没想到转瞬之间,自己已是拥有数万之众的将军。命运就是如此不可捉摸。
陈胜激动、兴奋,也有些迷茫。当初只是一时热血冲头,就想豁出性命干一番大事,但现在面对一片大好的形势,却有点不知所措,他很想听听别人的意见,便让人找来三老(代掌教化的乡官)和地方豪杰议事。
这些人属于地方上的德高望重之辈,他们中的不少人都亲眼见证了楚国的覆亡,多年来已经受够了秦人的压榨,如今见到陈胜打起大楚的旗号举事,自然希望恢复故国,便对陈胜说:“将军您披坚执锐,讨伐暴秦,收复楚国国土,论功当称王。”
凡事讲究名正言顺,如果称王,就意味着与秦彻底决裂,同时也能激发楚人恢复故国的勇气。陈胜听完众人的建议后,便决定自立为王,立国号为张楚。
然而,对于陈胜称王,并非所有人都赞成,比如张耳、陈馀就持反对意见。
相比与刘邦的短暂交往,张耳与陈馀可谓生死之交,多年来他们一直形影不离。
陈馀与张耳是同乡,也是大梁人,他的人生经历也与张耳极其相似。张耳因才华出众,娶得外黄富家女,陈馀在早年游历赵国苦陉时,被当地富豪公乘氏看中,将女儿嫁给了他。
不过,张耳与陈馀两人年龄悬殊,相当于两代人,是一对典型的忘年之交,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友谊。而且,张陈二人都是由于娶得富家女,日子过得也很不错。
二人颇有贤名,名满大梁,魏国上下无人不知。然而,随着秦灭六国,他们的幸福日子也到头了。
秦灭魏后,要笼络一些当地名士,张陈二人被列为重点拉拢对象,秦重金悬赏征求二人的消息。但是他们岂愿为虎狼之秦效命?于是改名换姓,潜逃他乡。
这些年来,二人东躲西藏,不停地变换藏身之所,最后逃到陈县,潜伏起来。等风声渐渐过去之后,两人就找了一份看门的工作糊口。
看门,当然是很低贱的职业,常被人看不起。但二人毫不在意,因为他们心中一直怀着反秦复国的志向,为了实现这个远大目标,吃苦受累、任人欺辱,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就算张耳和陈馀选择了忍辱负重,但他们毕竟是英雄,心中英雄气犹在,胸中热血依然未冷,面对生活中的苟且,也终有忍无可忍之时。有一次,有个负责里巷的小吏,拿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找茬,一言不合就抡起皮鞭抽陈馀。
陈馀按捺不住心头的火气,热血冲头,准备动手,旁边的张耳一看,重重地踩了一下陈馀的脚背。
陈馀疼痛难忍,躬下身躯,背上被小吏狠狠抽了一鞭子,然后雨点般的鞭子落到陈馀背上。等耍完官威后,小吏扬长而去。
直到小吏的背影消失不见,张耳才将陈馀一口气拽到附近一棵桑树下,用严肃的口吻批评他:“我以前是怎么叮嘱你的?现在连这么一丁点的羞辱都受不了,就跟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拼命,你觉得值吗?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疼痛让陈馀冷静下来,开始为刚才的冒失感到后悔,也为有张耳这样的好友感动,他连连为自己的冲动道歉,保证以后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
就这样,两人继续隐姓埋名,看守里门,直到陈胜率领起义军来到陈县。
看着陈胜率领义军浩浩荡荡入城,张耳和陈馀觉得两人期盼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临了,但是兴奋之余,又略感失望。
按照他们二人的设想,率先起兵反秦的应该是前六国的王室贵胄,当然最好是魏国人,退一步说,其他国家的贵族后裔也可勉强接受,但出乎意料的是,率先揭竿而起,打出抗击暴秦旗号的,竟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巴佬。
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人能够起来拉起队伍抗秦,这也是张耳和陈馀期望已久的事,所以二人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前去投奔陈胜,希望借助他的力量,实现复国梦想。
对于这样两位挺有声望的名人赶来投靠自己,陈胜自然很高兴,恰好赶上众人劝陈胜称王。陈胜此时已经下定决心称王,不过还是要做个姿态。他一脸真诚地说:“二位先生对于大伙儿劝我称王一事怎么看?一定要知无不言哪!”
二人一眼就看出了陈胜这是说客套话,但他们还是很真诚地说出了真实看法,反对陈胜称王,当然话说得很委婉。
“将军您挑头起来抗击暴秦,这种勇气和气概令人佩服,但是刚占领了陈县这样的小地方就开始称王,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您这是为了一己之私,实在不足取。”
陈胜觉得很好奇,示意他们继续说下去。
“将军您现在处境很危险,一旦称王,秦人会将目标全部锁定在您身上,这对您严重不利。因此,您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赶紧扶立六国王室的后裔,这样一来,无疑是给秦人树立了很多敌人,他们的注意力必然分散开来,也无暇集中兵力对付您。您可以联合六国复辟势力,攻占咸阳,六国因您而复兴,他们一定感恩于您,听从您的号令,如此一来,帝业必成。”
张、陈二人的话,从逻辑上来说很有问题,陈胜造反纯粹是为了自救而已,再放大来说,也是给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找一条活路。
六国贵族自己丢的江山,就要自己凭本事从秦人手里抢回来,凭什么要我扶持他们,做梦去吧!
陈胜没有理睬他们,自顾称王了。
中肯地说,张、陈二人劝陈胜暂缓称王,扶持壮大六国势力,固然有看不起陈胜这种贫贱出身之人称王、想帮助王室贵胄复辟的目的,但同时,他们的意见也有一定道理,可惜陈胜根本没听进去。
不过,陈胜点燃的这把火,已经蔓延到了各地,恐惧最大的敌人正是恐惧本身,一旦克服了恐惧,长期以来,人们被积压的愤怒像火山一般爆发了,纷纷起来诛杀地方官员,开城响应陈胜。
陈胜见形势一片大好,觉得应该扩大战果。于是兵分三路,派吴广以假王(代理王)的名义率兵西征荥阳,派周市北上经略魏地,派周文直接攻打函谷关,一旦函谷关破,就可以直捣秦人老巢咸阳。
一开始的节节胜利,让陈胜产生了盲目的乐观,他完全低估了敌我斗争的严峻和复杂,开始滋生骄傲轻敌的思想,一下子将本来就缺乏严格军事训练的义军全面撒出去,其间充满了巨大的风险。
张耳和陈馀看出来了,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出路,他们开始盘算着如何利用陈胜的号召力和兵力去开辟新的战场。
按理说,作为魏人,二人就该带兵杀回老家去,但鉴于陈胜已经派周市去魏地,再提出去开拓魏地就显得不合时宜了。好在陈馀当年曾在赵国活动多年,对赵国的山川风物比较了解,也有一定的人脉资源,便向陈胜提出前往赵地发展。
陈胜听后很爽快地答应了,派好友陈县人武臣为将军,邵骚担任护军,张耳和陈馀为左右校尉,拨给三千军队,前去攻取赵地。
陈胜看着大军分路出击,志得意满,仿佛秦朝的灭亡就在朝夕之间。胜利来得太迅速,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便开始放纵自己,有点像猛然爆发的田舍翁,修建了奢华的宫室,整日享受美酒佳肴,飘飘然自得其乐。
有个当初和陈胜一起做佣工的人,听到陈胜称王的消息,便跑来找陈胜,结果被卫兵拦在宫门口,不让进去。
他感到很气愤,觉得你陈胜做了王怎么了,难道你忘了当初自己说的“苟富贵勿相忘”吗?便在宫门口大呼小叫:“我要见陈涉,让他出来!”
卫兵一听,这个乡巴佬竟然没大没小地呼叫大王的名讳,这还了得?卫兵立刻上前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就是权力的魔力,权力容易让人健忘,权力让人膨胀,迷失本心。
此时恰好赶上陈胜出巡,他立刻高呼陈胜的名字。
被前呼后拥的陈胜,在人群中看见了他,让身边人将他放了,顺便带回了宫。
作为整天撅着屁股在地里刨食的佣工,这个人哪见过宫中阵势?但见宫闱重重,奢华无比,到处都是叫不出名儿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明晃晃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惊讶得张大了嘴,几乎合不拢了。
半天,他才操着浓重的楚音说了一句:“乖乖,陈胜做了王,这屋子也太奢华了(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
看着昔日同伴惊羡的眼神,陈胜的虚荣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两人一起追忆往日的劳动岁月,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在一起喝酒吃肉,感到非常畅快。
然而,时间一长,陈胜遇到了新麻烦。
这位同伴,逢人便炫耀自己和陈胜的关系有多铁,还说一些陈胜不愿意提及的陈年旧事,这让陈胜感到很难堪。如今的陈胜做了王,要讲体面,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但毕竟念及故人情面,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陈胜虽然不说,但身边的却已经看了出来。
权力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一些你不便说、不便做的事,有人会替你说、替你做。
有人在陈胜耳边嘀咕:“您的同伴是个大嘴巴,这样下去可有损大王您的颜面啊!”
陈胜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几天后,这位同伴被杀了。
消息传开,来投奔陈胜的昔日故交旧友们心都寒了,纷纷离去。
再也没有人在陈胜面前大呼小叫了,也没有人再对他说知心话了。所有人都对他唯唯诺诺,陈胜感到了权力的神奇力量,但却没有觉察到周围的人心也开始散了。
后来,派往各地的将领们陆续返回陈县汇报工作,但大家很快发现,虽然只过去了短短数月,但陈胜已经变得让他们有点不认识了。以前大家在一起无拘无束惯了,自然顾不上那些繁冗礼节,但很快,不少人由于小小的过失,被陈胜任命的中正朱房、司过胡武投入大牢。
朱房、胡武私仇公报,将不少自己看不顺眼的将领,随便扣上对陈王不忠的罪名,也不经过正式的审判,就胡乱惩戒。
此时,陈胜尚蒙在鼓里,他不知道,众将领已经开始疏远他了。众人已经没了当初劲往一处使的激情了,不少人甚至开始盘算,如何脱离陈胜,自己独立单干。
陈胜刚攻占陈县时,就派葛婴攻打陈县以东的地区。
葛婴一路攻城略地,抵达东城(今安徽定远),因为尚不知陈胜为王,便立襄强(此人身世史书没有任何记载,或许是楚王室后裔)为楚王。
葛婴这样做,在当时是情理之中,因为三代以来,还没有平民百姓敢贸然称王的,陈胜称王反而是个例外,是件石破天惊之事。
后来,葛婴听到陈胜称王的消息,觉得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既然义军中已有陈王,再立新王就不妥了,便把襄强杀了。
但是葛婴立新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陈胜耳中,他非常震怒,觉得葛婴的做法实在不能饶恕,所以等葛婴一返回陈县,便下令将他抓起来杀了。
陈胜本以为,诛杀葛婴,足以震慑怀有二心的各路将领。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很快接到消息:武臣也称王了。
战国复活
武臣称王是张耳和陈馀出的主意。
张耳和陈馀跟随武臣自白马津渡过黄河,进入河北燕赵地区。他们知道燕赵之士生性彪悍,若是单靠陈胜拨付的三千兵马逐城攻取,恐怕疆土没拓展多少,自己的人马就提前覆灭了。
因此,决不能靠蛮力打拼,而是首先要收买人心。
具体来说,就是做到两点:一是揭发秦朝暴政,二是宣扬义军政策。
其实,说起秦朝,都不用刻意去抹黑,随便罗列证据,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比如抓壮丁北上修长城、南下开发岭南,害得天下百姓几乎家无男丁,罐无遗粟,苦苦挣扎在生死边缘。
于是,他们对当地人说:
“秦法的残暴,诸位乡亲都有切身的体会吧,这种日子你们还能忍受下去吗?如果不想,那么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陈王现在已经举起反秦大旗,楚人纷纷起来,争相杀掉各地地方官吏,响应陈王。楚国两千余里的辽阔土地已归属陈王,如今陈王已经派吴广、周文率领百万大军向西进发,秦人作威作福的日子到头了。
“总之一句话,义军的形势一片大好,诸位,是时候让秦人血债血偿了,你们想为屈死在秦人屠刀之下的父兄报仇吗?想在乱世中大展拳脚建功立业吗?那么还在犹豫什么呢,抄起家伙干吧!”
毫无疑问,这篇宣传语实在太有鼓动性了,受到鼓舞的人们纷纷加入武臣的队伍,很快义军的队伍就壮大了数倍,一下子有了好几万人。武臣觉得一个将军的头衔,不足以领导数万人马,便自称武信君。
就这样,武臣带领着麾下人马,纵横河北,遇到城市便进攻,能攻下便占领,遇到城防坚固的便绕开,很快拿下了赵地十座城池。
紧接着,武臣率领大军去攻打范阳(今河北省定兴县固城镇)。
此时,有个叫蒯通(本名蒯彻,后世避汉武帝刘彻讳而改蒯通)的范阳本地人,素来能言善辩,颇有苏秦张仪的风范,一张伶牙俐齿的嘴甚是了得。
蒯通自视甚高,很想有一番作为,得到武臣将要攻打范阳的消息,敏锐地嗅出了其中的机遇,便去求见范阳县令徐某。
徐某此时正垂头丧气,没给他好脸色:“先生有何贵干?”
“听说足下死期将至,特意前来吊丧。”蒯通故作惊人之语。
徐某一听顿时来火了:“我活得好好的,你吊哪门子丧?”
蒯通一听有戏,知道鱼上钩了。
故意制造矛盾,引起对方好奇心,这是说客一贯的伎俩。
蒯通一脸严肃地说:“足下担任范阳令已十年有余了吧,想想这些年来,多少家庭,因为您而失去了父亲和儿子,又有多少人被您砍了手脚、脸上刺字?无数人暗中对您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刀插入您的胸膛,只是慑于秦法严酷,忍气吞声罢了。如今天下大乱,秦法势必压不住局面了,现在武信君的大军眼看就到家门口了,您就不怕范阳城内的年轻人按捺不住,铤而走险吗?如果有人在这节骨眼,抢先一步开城投降,您又将何去何从呢?”
徐某一听,吓得后背发凉,额头冒汗,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蒯通一看徐某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便提出可以替他做说客,抢先到武臣那里牵线,保证徐某能够安然无事。
徐某一听高兴得不得了,便重重拜谢蒯通。
投降之事,看似是一方向另一方折辱屈膝,其实不然。同样是投降,具体情况不一,差之千里。比如城下之盟,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际才投降,那就是无条件屈膝纳降,根本没有人看得起。但如果是在手中有牌,让对方有所忌惮时主动投降,那就有讨价还价的回旋余地,是在为己方争取利益的情况下体面投降。
蒯通自然深知其中玄机。
蒯通见到武臣后,根本不像是前来乞降的,语气不卑不亢,让武臣不由得敬重了几分。
一个普通谈判者上了谈判桌,必然是漫天要价,然后讨价还价,在最接近自己的期望值时,果断成交。但一个谈判高手,不会急着露出底牌,而是先站在对方角度说话,看似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直到让对方心服口服,主动开价,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
毫无疑问,蒯通是一个语言天才、心理大师和谈判高手,一开始就牢牢控制了会谈方向。
本来武臣是强势的一方,但现场的气氛,却恰好对换了位置,蒯通掌握了主动权。
“请问武信君,您会像现在这样,攻占一座城池然后占领,一城一城地打下去吗?”
武臣不说话,但他也知道,自己虽然占领了一些地方,但损耗也不少,这样下去,别说根本无力攻占赵地那么多城池,就算攻下,也根本没有兵力把守。
蒯通知道武臣被打动了,便趁势说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种逐城攻取、分兵把守的方式不可取,若是您能听取我的意见,我保证,您根本不需大动干戈,只要派出一名使节,诸城皆会开城投降!”
武臣一听,立刻来精神了:“快说说看!”
“范阳县令徐公生性懦弱,听到您率军前来的消息,恨不得率先开城投降。但是像他这样的秦人官吏,手中都欠着一笔血债,心中顾虑,害怕被清算,故迟疑不决,而范阳城内的年轻人现在都盘算着早日除掉他,然后拿起武器保卫家园。如今,您唯有赶紧抢先以侯爵条件,招降徐公,如此一来,不用付出任何伤亡,就可以拿下范阳城,有了您撑腰,没有人再敢图谋不轨不说,对其他城市也起了示范效应,还怕他们不争先向您归降吗?”
一切离开利益的清谈都是扯淡,蒯通没有讲家国情怀,也没有谈民生大义,而是把话说得很直白,就是让你用最小的代价,甚至不花费任何代价,争取到最大利益,除此以外,绝不说任何废话。
话说到这里,武臣除了连连点头外,还能说什么呢。
出发时,蒯通是徐某的投降信使,回来时,蒯通是武臣的招降代表,身上带着武臣赐给范阳令徐某的侯印。
后来的事情发展果然不出蒯通所料,武臣几乎没费任何力气,就有三十余城主动开城投降。
蒯通几乎完美演绎了当年苏秦张仪的故事,单靠三寸不烂之舌,就改变了河北的政治局面,这也预示着大秦帝国一统天下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后战国时代即将来临。
春秋战国时期,各国君主无不是出身历时数百年的王室家族,一般平民不敢妄想南面称王,然而陈胜不过一介戍卒,却已攘臂称王,这也激发了别人的野心。
张耳和陈馀自认为有大才,不但不被陈胜重用,反而以校尉这样的低级职位敷衍,心中愤愤不平,便对武臣说:“陈王非六国王室苗裔可以称王,将军您如今坐拥赵地数十座城池,为何就不能称王?”
武臣还在犹豫。
张耳和陈馀便进一步对他晓以利害:“将军您对陈王忠心耿耿,我们都知道,但如果您现在就这样回去,难道没看见那些因陈王听信谗言,而被无辜诛杀的将领吗?”
一席话,将武臣对陈胜心中残存的感激之情冲得无影无踪。
武臣坚定决心,自立为赵王。张耳和陈馀也水涨船高,终于如愿以偿,陈馀被任命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随后,武臣派人通报陈王。
当时,周文西征军队受阻,陈胜心情很不好,又接到武臣脱离自己、自立为王的消息,顿时暴跳如雷,立刻下令集结军队,准备北上伐赵。
武臣等人出征时,眷属都留在后方。陈胜下令将这些人统统抓起来,想在大军出征前将他们杀掉,然后发兵攻赵。
陈胜被愤怒冲昏了头,但强秦未灭,怎能在自己窝里先打起来?上柱国房君蔡赐(上柱国是楚国官职,近似国相,房君是蔡赐的封号)站出来,劝陈胜先消消气,让他冷静思考一下,目前谁是我们最主要的敌人?自然是秦人!谁是我们的盟友?当然是武臣!所以现在要做的,不是着急去攻打武臣,而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去消灭秦人!
在秦人没被灭掉之前,公然与武臣撕破脸,就等于给自己增加了一个敌人,给秦人送去一位帮手。战争就是尽量增加己方的盟友,削弱敌人的帮手,而不是相反。
如今武臣称王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么还不如索性公开承认,遣使去恭贺,还可做个顺水人情。
陈胜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觉得蔡赐分析得有道理,便下令将武臣等人的家眷接到陈县来,封张耳儿子张敖为成都君,表面上看是厚待,实际上是扣为人质。
武臣本以为陈胜会派人来斥责他,没想到却迎来贺喜使者,多少有些意外。
陈胜在信中除了说了一些客套话之外,也提议,往后楚赵两家齐心合力,一起西向伐秦,以雪被秦人亡国之耻。
武臣本来就心中有愧,看了信后更觉得陈胜说得在理。但张耳、陈馀可不这么想:“大王您称王,陈王心中自然是十万个不愿意,只是迫于形势,不得已派使臣来贺罢了,当不得真。如今秦国在,楚国自然不会拿您怎么样,但一旦灭秦,接下来就要拿赵开刀了。所以伐秦的事就交给楚国好了,我们最好向北面燕国一带扩张,一旦我们拥有燕赵大地,就算楚国灭了秦,想要找我们麻烦,也得掂量一下。”
武臣一听,得!就这么干,立刻派部下韩广率领军队攻燕国。谁承想,韩广一到燕,就自己称王了。
在韩广看来,既然你武臣可以背弃故主称王,那我为何不能依葫芦画瓢?
不过,韩广心中还是有顾虑的,毕竟自己的妻儿老小还在武臣手中,但身边人觉得他过虑了:目前,赵国的内部尚未完全平定,西边有秦,南边有楚,无不对新生赵国虎视眈眈,武臣等人的处境很艰难,他们不想,也不敢再与燕为敌。
果不其然,赵国很快将韩广的家人送上门来。
然而,燕国人只想对了一半,他们忘了武臣身边还有张耳和陈馀这样的牛人。
武臣送来韩广家人,其实就是为了麻痹燕国人。前脚刚送完人,后脚武臣与张耳、陈馀就亲率大军赶到,驻扎在赵燕边境,伺机攻燕。
为了侦察敌情,武臣夜间出来勘察地形,不料却遇到了燕国巡逻兵,被逮了个正着。
赵王被捉,顿时让燕国人觉得底气十足,想趁机狮子大开口,狠狠宰一刀,从赵国身上割下一块肥肉来,于是放出话来:“想要赵王活着回去,就必须给燕国割一半土地!”
面对突发情况,赵国只好遣使前往燕国商谈。燕国人态度很强硬,三言两语谈不拢,直接将使者宰了,同时捎信给赵国:“不要考验我们的耐心,我们没兴趣长时间地等下去。”
燕国人信心满满,志在必得。
张耳、陈馀束手无策,不救武臣,肯定说不过去;割让一半土地,他们也不敢作这个主,一时想不出啥好法子。
就在此时,有一位无名英雄登场了。
燕国军营出现了一个陌生人,自称是来自赵国军营的一名伙夫,要求见燕国主将。燕人觉得好奇,想趁机刺探一下对方虚实,便接见了他。
“足下想知道我们的大将军陈馀和丞相张耳,现在最迫切的愿望是什么吗?”来人一见面就反客为主问道。
“不就是想让赵王早点回去吗?这还用问!”燕国将军很不屑地回答说。
“错!他们现在最担心的是,您不把赵王杀了,反而把他放回去!”
“哦,这倒奇了,说来听听!”
“南面称王,哪个人不是朝思暮想?赵国本是武臣、张耳、陈馀三人一起打下来的,只是张陈二人碍于面子,让年长的武臣占了先罢了。如今赵王被捉,对他们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他们趁机将赵国一分为二,各自称王,然后以为赵王复仇的名义向燕国复仇,试问燕人能抵挡得住吗?”
燕国主将一听,顿时泄气,看来再继续扣押武臣,已经没有任何价值,还不如趁早放回去,免得授人口实。
连张耳和陈馀都无法解决的事,没想到让一个无名小角色三言两语解决了,燕人不但放了武臣,临走还送了一辆车,让伙夫驾车载着他回去。
燕赵两国间暂时达成了和平,而就在此时,魏国也复国了。不过新魏王不是陈胜派去的周市,而是前魏国公子魏咎。
周市渡河后,很快就拿下了魏国旧地。部下也劝他模仿武臣,自己称王,反正如今手头有兵有地盘,都可以称王。
但周市拒绝了部下的劝进,他决定还是找一位前魏王室后裔担任新兴魏国的王。
恰好有一位合适人选,他就在陈县。
当年,魏国亡国后,有两位公子活了下来,即宁陵君魏咎和堂弟魏豹(也有说法他们是亲兄弟)。陈胜起义后,魏咎兄弟俩抱着复国的梦想前往陈县,投奔义军。
陈胜在内心深处根本不愿意看到魏国复国,他的本意是进一步扩充楚国的势力范围。如今武臣和韩广盘踞赵、燕,已经够让他心烦了,岂能再让魏国复国?因此,当周市派人前往迎接魏咎时,自然是吃了闭门羹。
但是,周市不死心,坚持不懈地派人去接人,一时间,魏地与陈县之间,车马往复,不绝于途。就这样连续跑了五个来回后,陈胜经不住周市的软磨硬泡,终于点头答应。
魏咎成功复国,对周市感激不尽,立刻封他为国相。
就在此时,齐国也复国了,前齐国王族族人田儋称王。
说起来,田儋称王与周市还有些关系。周市当初北上之际,经过狄城(今山东省淄博市高青县高城镇),包围了城池。狄城县令下令紧闭城门,想以拖待变,心想楚人远道而来,只要时间一长,自然会散去。
田儋与堂弟田荣、田横都是当地豪门大族,在狄城颇有势力,也很有民望。此时,陈胜称王、武臣自立的消息也传到田儋耳中,他觉得时机来临了,可以乘机复国了。
经过一番谋划后,田儋假意称自己的奴仆犯了法,将他捆起来后,鼓动了一帮子年轻人,一起押送奴仆到衙门,请求县令正法。
县令不知底细,出来接见,还没等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田儋兄弟砍了脑袋。田儋趁势控制了狄城,然后率领城内守军反击周市,周市的目的本来就不在齐,所以很快就撤兵而去。
田儋随即率军光复齐国疆土,自称齐王。
短短数月之内,秦国数代君臣前赴后继终于完成的一统天下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山东六国除了韩国外,楚、赵、燕、齐、魏纷纷复国,天下一夜之间,又恢复到了战国时期的局势。
不过,后战国时代的列国,与前战国时期又有很大的不同——其中有些国家是前王室死灰复燃,如魏王魏咎、齐王田儋;有些是根本没有任何根基的平民称王,如楚王陈胜、赵王武臣、燕王韩广。新老王室并存的局面其实很微妙,并不能存续太久。秦人自然不甘心失败,很快发起反击,而列王之间,也是各怀心思,蠢蠢欲动。
就在天下风云激荡,群雄纷争之际,在芒砀山亡命逃亡的刘邦也迎来了命运转机,沛县来人捎来书信,要他立刻下山。
两名叛徒
在逃亡期间,刘邦身边已经有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
本来刘邦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就会像现在一样,在东躲西藏、担惊受怕中度过,但万万没想到,形势变化得这么快。
前来送信的是樊哙,樊哙与刘邦是连襟,为人直爽,应该信得过,况且有萧何的亲笔书信,事情应该假不了。
萧何在信中称,奉沛县县令之命,要求刘邦尽快回来,共商大事。
这些日子以来,刘邦已经受够了这种没有任何盼头的逃亡日子,突然接到这样的喜讯,自然非常高兴,反正天塌不下来,先回家再说。
就这样,刘邦带着一帮弟兄下山,在樊哙的陪护下兴高采烈地踏上了回家之路。谁曾料到,等他们兴冲冲赶到沛县时,却发现城门紧闭,被拒绝入城。
原来,陈胜起事的消息传到沛县后,沛县县令惊恐万分,惶惶不可终日。紧接着,各地城池被义军攻破、郡守县令被杀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其中不少消息是以讹传讹,故意夸大。沛县县令被吓得席不安枕,夜不能寐,只好召来主吏萧何和狱橼曹参商议对策,打算开城向义军投降。
萧何与刘邦素有往来,觉得刘邦撇下了一大家子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总在外面晃悠,也不是个事儿,便趁机对县令说:“陈涉造反,首先针对的就是像您这样被朝廷任命的官吏。现如今最要紧的,自然是加强人手,守住城才是。如今您提出归降陈涉,恐怕沛县父老没人信,也无人响应,弄不好还会跳出几个二杆子,对您不利。”
守城守不住,归降又干不成,进退两难,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愁眉不展的县令,萧何趁机提出:“如今还有个办法,不妨一试。”
县令一听,立刻催促萧何快说。
萧何说:“何不召集在外逃亡的那些人归来?这样一来,既可以增加帮手,也可以镇住那些不听话之人。”
县令病急乱投医,遂让萧何赶紧张罗,让刘邦等人回来。
信使派出后,县令渐渐冷静下来,品咂了一会儿,总觉得不对劲。这些亡命徒回来后,能不能成为帮手两说,恐怕还会忙中添乱,到那时恐怕悔之晚矣。于是,县令立刻改变主意,下令紧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县令觉得这一切都是萧何和曹参暗中捣鬼,于是下令捉拿二人。
一切来得太突然,萧何和曹参想出城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趁着夜色,偷偷从城墙外顺着绳索溜了出来,然后一溜烟跑到刘邦营地,将城中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刘邦心中明白,单靠自己手中的这数百号人攻城,恐怕胜算无几,因此决定对城里居民发起心理战。次日,刘邦让人将一份帛书绑在箭矢之上,射入城中。很快,帛书被城内守军发现,众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天下苦秦久矣,如今烽烟四起,诸侯皆已复国,战火很快会波及沛县,到那个时候,血染城垣,惨遭杀戮恐怕在所难免,难道还能指望那个秦人委任的县令替我们保护家园吗?这无疑是白日做梦,父老乡亲们,赶紧行动起来,干掉这个秦人的走狗,选一个有能耐的自己人出来,带领大伙儿干吧,要是再晚一步,恐怕真来不及了!”
没过多久,这封信就传遍了沛县的大街小巷,受到感染的人们一哄而起,冲入县衙,杀了县令,打开城门,迎接刘邦入城。
刘邦总算到家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如今,兵戈四起,说不定哪天冷不丁冒出一支军队,像沛县这样的小城池,还不轻而易举给灭了?为了保全父老,必须选一个能挑事儿的人出来主持大局。
沛县就这么大,能干事儿的人还凑不够十根手指。算起来,萧何和曹参曾长期在县衙做事,既有头脑,又见过世面,毫无疑问,他们是当仁不让的首选人物。
当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们身上时,二人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连声说,自己能力不足,名望欠缺。
实际上,他们身上有着知识分子和底层小吏的通病:圆滑、胆小怕事、不敢担当。
谁不知道,眼前这份差使可不是什么升官发财的美差,弄不好随时可能掉脑袋,被株连九族。
连萧何和曹参都推辞,就实在找不出合适人选了。数来数去,也就刘邦了,毕竟刘邦好歹干过亭长,况且这次他的表现,也让大家刮目相看。
对,就他了。
刘邦一听,立刻跳了起来:“啥?不行不行,并非我胆小怕死,只是就我这点能耐,挑不起这副担子,大伙儿还是另选贤明吧!”
大家说:“行了,你也别再推辞了,你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大家都有耳闻,况且我们刚才算了一卦,在座的就数你福大命大。”
众人不由分说,将刘邦按在了主座上。
刘邦再三推辞,最后实在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从现在起,沛县就在刘邦带领下脱离秦帝国管辖,正式自治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件大事,必须搞个隆重的仪式才行。于是,杀牲献祭,祭祀黄帝和战神蚩尤,把牲血涂在旗鼓上,宣誓举事。
秦制,一县之首,大县被称作县令,小县被称作县长。如今刘邦脱离了大秦帝国,自然不能用秦人官名了。按照过去楚国的规定,县首被称为县公,于是刘邦被推举为沛公。
仪式结束后,萧何、曹参、樊哙等人一刻没闲着,马上行动起来,到处动员、招募沛县的年轻人入伍,很快征集了两三千人。
刘邦觉得,与其困守沛县一隅之地,不如主动出击,扩大地盘,这样存活下去的概率更大一些,遂带领这支刚刚拼凑起来的队伍,先后攻占了胡陵县(今江苏省沛县龙固镇东北部,后毁于黄河水患)和方与县(今山东省鱼台县西),然后回防丰邑(今江苏丰县)。
沛县和丰邑皆属于泗川郡辖区,当时泗川郡(秦末汉初为四川郡,及汉武帝时改为泗水郡)还在秦人手中,刘邦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郡守不可能不知道,遂命郡监平(名平,姓不详)率兵围攻丰邑,结果被刘邦大败。
早年,秦军强大的战斗力,给世人留下了心理阴影,没想到初次交战,却是如此不堪一击,这极大鼓舞了刘邦的斗志和勇气。
于是,刘邦决定让雍齿守卫丰邑,自己引兵赴薛县(今山东省滕州市)攻打泗水郡郡守壮(名壮,姓不详)。
此次出征倒是很顺利,刘邦很快打败了敌人,泗水郡郡守壮战败被杀。然而,刘邦没想到,在他出征之际,后院起火了,魏国国相周市成功策反了雍齿,雍齿降魏了。
雍齿本是豪强大族出身,骨子里瞧不起刘邦这种流氓作派之人,加上周市的威逼利诱,很快就倒戈,投入魏国怀抱。
当刘邦带着胜利返回时,没想到自己老巢让人给端了。看着丰邑城头飘扬着的魏国旗帜,刘邦火冒三丈,下令务必夺回丰邑,活捉雍齿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
然而,城还没攻下,刘邦自己却先倒下了,在怒火攻心之下,他一病不起,只好返回沛县疗养。
在这世间,由于立场不同,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对手,一类是队友。人活着遇到值得尊敬的对手是幸事,他们可以促使你变得更加强大,但对叛变的队友决不能宽恕。
雍齿的叛变让刘邦恨得咬牙切齿,终其一生,多次经历生死考验,再多敌人都可以淡忘,但他对雍齿的恨一直难以消除。这个心结,他至死都解不开,只是到最后,反而是刘邦先死了,雍齿却活得好好的。这还不算,他死后,子孙反而是世袭侯爵,一直延续了八九十年。
这一切都是后话了,刘邦现在要做的就是设法除掉雍齿这个叛徒!但仅靠自己这点力量,实在是力不从心,看来只有寻求外援了。
如今,陈王是反秦义军的盟主,有困难当然该找他,但是没想到,陈胜自己此时已经命丧叛徒手中!
陈胜攻下陈县后,做出了许多错误决策。许多部下被派到各地开拓新的疆域,其中不少人翅膀硬了后,就撇开陈胜单干了。另外,陈胜误听谗言,错误地处理了一些将领,跟他一起起事的人都与他离心离德了。
这一点,就连陈胜的岳父都看出来了。
陈胜称王后,老岳父大老远来看他,但陈胜对老人的态度很冷淡,态度很不端正,老人很生气,骂他道:“你这臭小子,连对自己的长辈都如此无礼,还指望得到人心、得到天下吗?”
说完扭头就走,陈胜自己也意识到做过头了,马上向老人赔礼道歉。但老岳父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部下离心,亲人离开,陈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此时,西征战场又接连传来了失败的消息。
当时,秦人在全国范围内,节节败退,势力范围数月间急剧萎缩,几乎回到了战国时代的模样,周文率领楚军都攻到函谷关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义军的尖刀就要插进秦人的心脏了,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秦人决定反扑。但是,咸阳城内已无军可发。因为秦国的精锐之师都远在河套和岭南,路途迢迢,想要召回恐怕来不及了。
好在当时关中地区还有数十万刑徒在修建骊山陵墓,这些人多是精壮劳力,于是朝廷下令给予这些刑徒自由,发配武器,临时拼凑了一支军队,由少府章邯带领,东出反击周文。
少府一职,主要负责征税和皇家用品管理,跟军事根本不搭边,但章邯这名税务官很快就表现出了出色的军事才华。
章邯率领七十万刑徒军东行,迎头撞上周文带领的楚军(周文军队具体规模史书记载差异很大,有的称十余万,也有记载一百二十万),结果楚军一触即溃,掉头就跑。
周文一路狂奔,十天后,逃到了渑池(今河南三门峡渑池县)。
但章邯率领秦军穷追不舍,简直是阴魂不散。周文不得已,只好再次迎战,结果被再次打败,周文眼看无法再逃,只好自杀。
周文兵败自杀的消息传开,另外一支义军队伍也开始出现内讧。
假王吴广带领大军围攻荥阳已经有些时日。驻守荥阳的是李斯儿子、三川郡守李由,是个厉害角色,吴广等人毫无办法。
时间一长,军心开始涣散。将军田臧认为,目前义军进退两难,不是对手太强大,而是主帅吴广太无能。
田臧认为,如今周文已死,形势非常严峻,必须调整作战方式,再不能在荥阳城下继续耗下去了,应该变被动为主动,与其等章邯率领秦军前来,还不如主动出击。但田臧知道,这些道理到了吴广那里,根本讲不通。这些日子以来,吴广自以为是、傲慢自大的性格,已经让田臧忍无可忍,既然如此,何不先下手为强,干掉吴广,自己带兵迎敌?
田臧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诸将领,大家一致同意。
就这样,敌人尚未到来,义军队伍开始内讧,由田臧等人假传陈王命令,杀死吴广,然后将头颅送到陈县。
面对昔日的同伴被杀,陈胜不知是迫于现实,还是自己也已对吴广产生厌恶,没有对此次军士哗变进行任何谴责和惩处,反而派人给田臧送来令尹的官印,并拜他为上将军。
陈胜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无疑是变相鼓励身边人犯上作乱,这种恶习一旦开了先河,就会有人起来效仿。
田臧没多久就死于秦军手中。章邯倒是越战越勇,打得楚军节节败退,陈胜派出去的邓说、伍逢等人皆被打得一败涂地,仓皇逃回陈县。陈胜震怒之下,斩了邓说,但已于事无补。
章邯率领秦军已抵达陈县,没多久陈县沦陷,上柱国蔡赐战死,陈胜仓皇出逃,跑到城父(今属安徽省亳州市)。
但章邯很快追到城父,陈胜只好让部下张贺出城迎战秦军。陈胜站在城楼上观战,望着城下一眼望不到边的秦军,他开始感到有点恐惧和绝望了。张贺带领的那点人马,很快被秦军碾为齑粉。
陈胜走下城来,失魂落魄,万念俱灰,没想到失败来得如此彻底。他下令紧闭城门,严防死守,现在唯有祈祷奇迹出现,一觉醒来,城外的敌人已撤走。
然而,奇迹还没有出现,自己阵营内部却已经出现了分化。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城父城破是早晚的事,一旦城池陷落,估计没有人能躲过秦人的屠刀。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煎熬着城内每个人,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死亡的气息一步步靠近时候的无助和恐惧。
陈胜有个车夫叫作庄贾,一直贴身跟随,不离左右。此刻,对生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同样煎熬着他。
为了活下去,他最终选择了背叛,杀死陈胜,开城向秦军投降。秦军蜂拥而入,城父陷落。
陈胜振臂一呼,点燃了燎原大火,漫卷了帝国全境,但他最终没有像个战士一样倒在战场上,却死在了身边叛徒的手中,不能不说这是个极大的遗憾。
陈胜虽然死了,但他掀起的这场反秦怒潮,早已令四海汹涌。昔日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国已沦为汪洋孤岛,被吞没已是迟早之事。
因此说,陈胜死得其所,死得轰轰烈烈。陈胜虽然称王不过短短六个月,但用实际行动向后世阐述了这样一个真理:当一个政权逼得百姓没有活路,哪怕它看上去强大,但其实只要轻轻划出一根火柴,就足以将它埋葬!
至于杀害陈胜的庄贾,最终也难逃惩罚。
陈胜的中涓(官职,负责宫室洒扫,后世多由宦官负责)吕臣在新阳(今安徽界首北)组建苍头军(头上裹青色头巾,故名。也有说队伍中多是奴隶出身,秦汉时奴婢被称为苍头,故称为苍头军)反击秦军,很快收复了陈县,重建张楚,处死庄贾。
但是短短一个月后,也就是二世皇帝二年(公元前208年)二月,秦国军队再次攻陈,吕臣不敌,只好撤离转移,踏上寻找新的战略伙伴之路,决定开辟新的反秦战场。
背叛陈胜的庄贾被严惩,但背叛了刘邦的雍齿还在丰邑逍遥自在。
陈王已死,刘邦只好向别人求助。
很快,刘邦得知陈胜的旧部秦嘉和东阳宁君(东阳人,姓名不详)立楚国王室贵族景驹(楚国王室芈姓,分为熊、昭、屈、景四支)为新楚王,就驻扎在留县(今属山东省微山县),便立刻动身前往留县。
此次留县之行,彻底将刘邦的事业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一切得益于他在途中结识了一个人。从此以后,刘邦个人的命运兴衰与此人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