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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疏勒城——那年在西域的一场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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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1 / 1)


处于冬天和夏天之间的春天,在西域的大地上有些短暂。野草和树木变绿了没有几天,太阳就变成了一个大火球,挂在了人们的头顶上。

大自然这么安排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冬天过于漫长,差不多有半年时间都会被冰雪覆盖,如果不让天气迅速变热,那么植物的生长就难以完成它的周期,结不出果实。四月底才播种的小麦,到了五月份就长得高过了小腿。

麻沟梁村的山坡地上,种的全是麦子。麦子的长势比往年都好,可村民的心情却有些不太好。匈奴人直接在麦田的周围搭起了军帐,他们行为粗野,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大家都过得提心吊胆。

身为村长的吴田夫不得不时时小心地和匈奴的军官们周旋,他必须表现出要对匈奴很欢迎、很忠实,不时地给那个叫须卜的家伙送去一些好吃的、好喝的,还请须卜到家里喝过酒。他这么做不是心里边喜欢他们,而是他不想得罪他们,不想让他们给村民们带来麻烦,同时,还想多了解一些匈奴人的情况。

其实对这些匈奴,吴田夫比别人更要痛恨(那个三角眼差一点让他家破人亡,多亏了耿恭的相助)。他时时刻刻惦记着的是疏勒城里的女儿,还有耿恭和他的士兵们。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什么选择,看起来他只是一个村民,实际上他已经属于疏勒城中的一员了。不说别的,就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他也只能是这样给自己定位了。

匈奴人不知道吴田夫有一个女儿也在疏勒城里,和耿恭站在一起与他们对抗。他们和吴田夫一块喝酒时,喝多了,也会说一些他们打算怎么收拾汉军的想法。左鹿蠡王从天山南边回来以后,还在须卜的安排下,和吴田夫一块喝了一次酒。既然这片土地又重新属于了匈奴,那么作为统治者,他也希望这些民众能拥护匈奴,也想威德并用,为了匈奴社会的长治久安。所以,匈奴人这次出征,只是把汉军作为敌人,并没有滥杀无辜。驻军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发生过欺负村民的事件。民心有多重要,谁都知道。

可他们不知道,不管他们怎么做,要想让吴田夫从心里归顺匈奴,已经再也没有一点可能。

吴田夫家有一只土狗,不凶猛,但还算聪明。吴田夫把听到的东西,写在竹简上,用绳子拴在狗脖子上,让它去找吴梅。

有一条小河从山上流下来,流进了城里。顺着小河钻过墙洞,土狗可以嗅到吴梅的气味。看到家里的狗,吴梅惊喜得叫出声,看到了挂在它脖子上的竹简,她取下来,交给了耿恭。

耿恭看过了竹简,知道了都护府已经遭到血洗,都护陈睦也牺牲了;知道了柳中城的关宠也在围困中;还知道了,左鹿蠡王下了决心,要把汉朝驻扎在西域的屯垦部队全部消灭掉。

耿恭拿了一块竹简,也写了一段话,让吴田夫放心,汉朝不会放弃西域;还告诉他,吴梅在城里一切都好。

匈奴人把疏勒城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想到了老百姓可能会和城中汉军勾结,于是发布了严厉的通告,划定了疏勒城外的一块空地为禁区,不许老百姓靠近。可一只狗的行为,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那只其貌不扬的土狗多次从匈奴士兵的两腿之间穿过(有一次还被一个匈奴士兵踢过一脚),把关于匈奴人的情报送进了疏勒城里。

从城外送进来的情报,引起了耿恭的重视。

原想着如果能坚持两个月,匈奴人肯定会不愿意再纠缠而撤军。他们喜欢速战速决,从来不愿意为了一块地方、一个城池而耗费太长时间,但这次情况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也许是他们把西域当成了自己的家园,不肯让别人一直占着,所以才有了这么大的决心要拿下疏勒城。还想着,两个月里,洛阳城不会不知道西域发生的事。从凉州城到西域路途再遥远,顶多十天就可以赶到。随便派一支大军赶来就可以完全改变局势,至少可以再把匈奴赶出天山南北。

原来一直有的想法,都没有变成现实,传来的倒是西域都护的全军覆灭的消息。这么重要的机构都没有派重兵来救援,实在有点不像是大汉帝国的所为。耿恭实在有点想不明白了。

想不明白,不等于不知怎么做。耿恭召集了军官们开会,向他们报告了当前的局势,分析了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情况。耿恭说,都护府没有了,柳中城的情况也可能很糟。接下来,我们可能遇到的困难是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我们要做好准备,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做到疏勒城不能丢,军旗不能倒。为了汉朝的尊严,我们无路可退,没有选择。

众军官都表示,一切都听将军的,将军的想法,就是他们的想法。

耿恭问了负责军需后勤的军官,粮食还有多少。军官说,再吃一个月没有问题。现在主要是吃不上肉,肉没有办法贮备,刚进来带了一些肉,现在全吃完了。范羌也接着说,没有肉吃,大家的体力会下降。

耿恭想了想,没有体力可不行,挥不动刀,拉不开弓,还怎么守得住城?

要是没有匈奴围困,这个问题本来是不难解决的,可以去老百姓那里买,还可以到山上打猎。

耿恭问,还有多少匹战马?

范羌说,有二百多匹。

耿恭说,那就杀马。

一个军官说,没有了马,我们还怎么追杀敌人?

耿恭说,现在我们困在城里,马用不上了。不如先让它们用这种方式,做出它们的贡献吧。

范羌说,是啊,这会儿,守城是头等大事。马没了,出了城,可以买到,守不住城,那就会连命都没有了。

骑马打仗的人,要说和马的感情,那是没法说的(多少与马生死相依的故事从古流传至今)。可到了这会儿,也不得不同意为了保证士兵的体力开始杀马。

解决了吃肉的问题后,又商量了死去士兵的埋葬的问题。城区的面积太小,不能一个死者占一个墓坑。只能是挖一个大坑,把战死的人埋在一起。耿恭要求在埋坑跟前立一个大石碑,让石匠把每一个死去士兵的名字和生卒日期刻在上面。

散了会,耿恭把范羌留下喝茶。有些话在人多时不好说,和范羌在一起,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耿恭不明白两个月过去了,为什么还没有汉军前来救援的消息,他想和范羌商量一下这个事。

范羌说,只有一种可能,朝廷还不知道这个事。

耿恭说,我也想了,很有可能是这样,匈奴人来得太突然,都护是不是没有派人去朝廷报告呢?或者说,派出去的人,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

范羌说,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几千多里的荒漠戈壁,一个人一匹马,确实是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

耿恭说,现在都护死了,都护府也没有了。假如说,真的如我们所料的那样,那么,朝廷现在还不知道西域发生的事情,并且可能再过很长时间都不会知道。

范羌说,那你的意思该怎么办?

耿恭说,我想我们应该派一个人去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朝廷,让皇上尽快派大军来收拾匈奴人。

范羌说,现在看来,是需要马上派一个人。

耿恭说,那你就选一个人吧。

范羌想了一会说,这个人不好选。

耿恭说,你是说,找不到人干这个事?

范羌说,只有一个人最合适。

耿恭说,谁?

范羌说,我。

耿恭有点意外,看着范羌。

范羌说,只有你和我单独走过这条路,对路上的情况熟悉,可以保证回到洛阳城,把西域的情况报告给朝廷。

范羌这么一说,耿恭也觉是把这个事交给他确实是最合适不过了。这么重大的一个事,交给别的人耿恭也放心不下啊。可范羌是自己的胳膊,他要是走了,对他来说,真心是舍不得啊。一个好汉三个帮。这么多年,没有范羌一直在他身边,他也不可能干到了校尉这个职位上。

范羌看出了耿恭的迟疑,知道耿恭在想什么。范羌说,你身边还有张青和吴梅,还有几百个对你忠诚的士兵,你一定可以守到汉军到来。左鹿蠡王这次反扑,明显是在报仇,要想让陈睦的悲剧不再发生,只能坚守到汉军主力的出现。

疏勒城被困,要想解围,靠耿恭现有兵力,已经无法做到,所以,向朝廷请求援救,成了唯一的选择。

关系到疏勒城生死的大事,也只有交给范羌,耿恭才会放心。他对范羌太了解,他的本事,他的忠义,他的机智,都是一般人不可能比的。

耿恭说,明天晚上你就走。

安排到明天晚上让范羌走,耿恭是想让范羌给朝廷捎信的同时,也给家里人捎个信。他让范羌去告诉大家,要对家里的亲人有什么话要说,可以写信让他带上。远离故土,来到西域打仗,没有人不思念家乡和亲人。

耿恭和范羌说话时,吴梅一直在旁边,她不说话,只是及时地往两个人的杯子里续着茶,可她全听到了。

范羌走了以后,吴梅在桌子上摊开了纸,摆好了笔墨。

耿恭看到了,问吴梅,你怎么知道我要写东西?

吴梅说,你给我说了那么多家里的事,我听得出来,你有多么想念他们。你有两年都没有见到他们了,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呀。

耿恭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了笔,说,梅子,你真的是个好女人啊。

吴梅说,姐姐和母亲大人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女人,舍得让你为了国家万里远征,出生入死,你要在信中多说一些让她们喜欢的话呀。

耿恭走到了桌子跟前,拿起了笔。

吴梅说,你慢慢写吧,我就不打扰了。茶给你泡好了,在茶壶里,你自己倒着喝就是了。

说完,吴梅慢慢地退了出去,把门轻轻地拉上了。

笔握在手上,不知为什么,那么轻的一支毛笔,似乎变得格外重了。拿在手上,有点拿不住了,手不由得颤晃起来。

当写下了吾母、吾妻、吾儿时,耿恭的眼睛一下子湿了,他不得不放下毛笔,拿出绢巾,擦拭掉模糊了双眼的泪水。

没法不这样啊,对于征战的将士来说,每一次和亲人说话(不管是面对还是写信),都有可能是最后的诀别。

这封信,耿恭写到天快亮了。

其实并没有写很多的字,主要是每一个字,耿恭都一遍遍地用心去琢磨,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表达他内心的情感。

第二天深夜,一行人走到了疏勒城的东面,站到了那道没有设防的悬崖边上,几个士兵把一根很长的绳子绑到了范羌的腰上。

没有从城门走。城北和城南方向,匈奴人层层把守,别说是人了,就是插了翅膀的鸟也难以飞过去。

东面的绝壁很难走,可这一面匈奴的防守不严,只有两三个岗哨。只要下到了沟底,借着麻沟河边树木的掩护,避开匈奴的岗哨,就可以顺利走到车师古道上。

都准备好了,只等着耿恭下命令了。耿恭走到了范羌跟前,两个人互相抱住了对方的肩膀。耿恭说,疏勒城还有兄弟们的安危生死,全指望你了。范羌说,等着我,我一定会带着大军和你们会合的。

站在一边的吴梅也走了过来,主动拥抱了范羌。吴梅说,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个伟大的男人。

范羌说,梅子,你的担子很重,耿恭需要你,我们都需要你。有你在,我放心。照顾好耿恭,为了国家,也为你自己。

绳子一点点松开,滑下了悬崖。耿恭白天看好了线路,是他亲自选定的。

一块掉落的石头发出了声响,大家都紧张得不敢出声。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绳子没有了重量,士兵们慢慢把绳子往上收着。看来范羌已经安全下到了沟底。

这是六月初的一个夜晚。天上的月亮,不是圆的,像是个西瓜,被狗啃掉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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