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蒲城原是车师旧都,安得当了国王后,又在务涂谷兴建了新都。金蒲城太喧闹,太杂乱,安得国王喜欢安静一点的环境。
安得国王搬到了务涂谷,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一片房子,原来打算卖给一些有钱的人。耿恭要在这里长期驻扎,需要住宿办公的场所,没有什么地方比这更合适了。
耿恭看过了以后,没有什么意见,问安得需要付多少钱租金。安得说,现在我们是一家人,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就算是我对汉朝的一片心意吧。
这个心意可以接受,但不会白白地接受。安得能够主动投降,还提供了这么多房子,理应受到奖赏。作为校尉,国家给了他不少银两和财物,让他来安排使用。
除了丝绸、茶叶,还给了一百两银子(这些钱,后来没有浪费)。
带着银子和礼物,还有汉明帝对安得的夸奖(其实是耿恭自己想出来的词),去务涂谷感谢安得国王。
那么多房子全给了耿恭,说实话,有些心疼,可见到耿恭送来了这么多财宝,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小家子气了,马上设宴隆重地招待耿恭一行,还把自己的老婆喊出来陪同。
宴会上,王后问起了耿恭他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耿恭想了想,以为说出真相来,会对以后的来往有好处,就说出了去年他来王宫卖丝绸的事。
这一说,王后想起来了,高兴地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你来当这个校尉,是车师国的运气。
耿恭说,我们汉朝,不会像匈奴人那样只是为了能得到好处,我们是会为了车师国的繁荣着想的。
安得说,前辈们都对我说,如果让我们在汉朝和匈奴之间必须选一个当朋友,我们更愿意选汉朝。汉朝有大国的君子风度,不会仗着强大欺负弱小的国家。
安得和耿恭都是好酒量,也是心情不错,喝了很多,都没有醉。
金蒲城在西汉时,就有汉军驻守过,照朝廷规章,戍边屯田的汉军将士无论官兵,均可携带家眷亲属,且全由国家按年龄供养衣物食品。每户可有房屋居住,可以在城外种地,也可以做生意经商。所以,汉军撤走时,许多屯田者喜欢上了这里的富饶,更舍不得创建的一份家业,就留了下来,成了车师国的居民。
成了车师人,会说车师话,可文化上,汉文化的特点还保存着。城中的街道,两边的楼铺,牌匾上的文字,包括各种餐饮,看上去和内地的城镇没有明显的区别。在城中散步,稍一走神,还以为走到了凉州城。
带着驻守的士兵,开进金蒲城时,耿恭提出了要求。从穿着的衣服到行进的步伐,从披挂的刀箭到脸上的表情,都要表现出大汉军人的精神气来。一个国家强不强、行不行,首先看的是军人的样子。
连军官带士兵,一共有八百人。作为大汉朝在整个天山以北的驻军,从数量上看确实有点少。不过,耿恭不会对此有什么不满,主要是受了班超的影响。人家班超只带了三十六个人就在南疆的大盆地里搞得有声有色。比起来,自己手下还有八百人,这些人,全是这两年跟着他一路打杀过来的。不说个个如虎似狼,也没有一个是软蛋熊包。他应该比班超干得更好,完成朝廷交给的任务。
连着几日,带着范羌在城中巡视,他要尽快熟悉这座城。去年来过,多少有些了解,可还是不同,上次来,他是商人的身份。尽管也带有特别的任务,还是和现在的感觉不同。说实话,去年他走在这座城里时,还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这座城的最高长官。
吃喝拉撒的事,不用他多操心。商业、农业,也不用多去干涉,货币和市场自然会发挥作用。倒是社会治安,法规的颁布和实施,需要他来安排制定,这不能没有的。一群人生活在一起,本能的自私自利,难免会引来矛盾冲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约束,必然会引起混乱。
到任后第四天,他和范羌就制定了居民必须要遵守的条例,以汉军戊己校尉的名义发布了出去,大街小巷到处张贴着盖着校尉印章的公告。
同时,派出了五支巡逻的武装小分队(相当于现在的警察),行走于城中的各个地方,随时处理发生的事情。对于偷盗抢劫的,只要发现,就马上进行严厉打击。属于居民间的纷争,也会前去劝解,以免小事变大,演变为恶性案件。
汉军入城后,街面上不但没有冷清,反而变得更热闹了,社会治安也明显好了许多。由于耿恭严明军纪,没有发生一起士兵们伤害百姓的事件,汉军受到了居民们普遍的赞扬,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有人上前问候,还会端茶倒水,甚至要拉到家中吃饭(那些早年留下的汉兵的后人见了他们不由得会有久别亲人的感觉)。
几天看下来,对这个金蒲城,总的来说,耿恭还是满意的。社会安定,百姓富足,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可耿恭是个武将,是个朝廷的命官,他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过日子,舒适就行。他脑子里想的,还有别的事。这个事,一般人不会想,老百姓不想,连范羌也不太会想,可他不能不想,那就是这座城的防守问题。
不明白,当初建城的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也许前人没有想那么多吧。现在看来,选这个地方有许多的不妥。主要的缺陷是离天山太远,难以借助大山地势的优势。明明天山流出的河流有许多条,偏偏流过金蒲城的只有一条小河,一旦到了旱季,小河断流,就会对金蒲城造成直接威胁。因为离天山远了,离荒漠戈壁就近了,这一近了,就有了害处。气温变化大,容易刮风,一刮还是大风,沙走石滚,像是魔鬼出现了,弄得金蒲城内的人关了房门,不敢外出。
这些自然原因,在耿恭看来,给生活带来的不便,还不是主要的,让他更为忧心的是由此带来的军事上的不利。敌人攻城,先不说能不能把城攻下,只要让小河堵塞,或者说把河水弄脏或者放毒,守城的人就会遭殃。还有风沙太大,要是敌人放把火,风助火势,整座城都可能化为灰烬。耿恭还看了整座城的护墙,墙倒是墙,却修得并不坚固,墙头也缺少防守的角楼碉堡。并且,城墙太长,弯弯曲曲,有十几里长。八百个兵,分布开来,太分散,无法集中兵力,很容易让敌人从某一处攻破。
想到了可能会发生的战争,耿恭不由得有些发愁。范羌看到耿恭不太高兴,问耿恭有什么心事,耿恭说出了他的顾虑。范羌说,那咱们可以建一座汉朝的兵城啊。
范羌的话启发了耿恭,让他不由得一下子想到了麻沟梁村的那个石城子。是啊,既然金蒲城作为军事要塞不理想,那么为什么不自己建一座呢?那个石城子位于车师古道的出口处,算得上是个要道咽喉。要长期在西域驻兵,那个石城子可是个不能忽略的地方啊。
马上决定去麻沟梁村,就算是没有石城子的事,也该去了。答应过吴田夫和吴梅,要去看他们的,到了这会儿,再不去看看他们,那就是有些不讲情意了。要是没有这一家人的帮助,去年的车师国之行,不会有那么顺利的。这会儿,无论于公于私,耿恭都没有理由不马上去麻沟梁村一趟了。
去麻沟梁村,心情有些不一样。走在路上,看着两边的风景,不由得会想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和吴家的人在一起的事。不知道这一年,吴田夫家里会有什么变化。那个吴梅也不知道再遇到过什么麻烦没有,虽然那个长了三角眼的匈奴人被杀了,可保不准还会有别的匈奴人再打她的主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吴梅长得那么好看呢?兵荒马乱的年代,姑娘长得好看带来的往往不是幸福,而是灾难。不过,也不是说这种灾难是肯定会发生的,如果说在以前,吴梅的事,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但从去年看见了她以后,吴梅生活得好不好,就成了和自己有关的事,至少耿恭是这么想的。
看着骑马走在身边的范羌,耿恭不由得再次冒出了曾经有过的一个念头。范羌还没有老婆,为什么不可以让吴梅嫁给他呢?范羌尽管长得没有那么高大英俊,可他也是个善良、勇敢的男人(这一点他是最了解的),越想越觉得他们俩是合适的一对。
耿恭问范羌,离开这么久,想吴家的人没有?
范羌说,人家对我们那么好,怎么能不想呢?
耿恭说,对那个吴梅是不是想得要比别人多一些?
范羌说,那么漂亮,又那么懂事、那么勇敢的姑娘确实不多见。
耿恭说,你给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喜欢她了?
范羌说,说不喜欢是假的,这样的姑娘没有男人不喜欢,你难道不喜欢她吗?
耿恭说,我也喜欢。可我喜欢是白喜欢,我已经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可你不一样了,你如果真喜欢,是可以让你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的。
范羌说,你说的这个话,意思我明白,可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吴梅,我不能耽误了她的好前程。
耿恭说,你是一个汉军的军官,也是个有身份和地位的人,你怎么会配不上她?你要是不好意思向吴梅表白,我来替你说。
范羌说,这个事可不能轻易说,万一说不成,反而会让大家都别扭。
耿恭说,你放心,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说的。
在耿恭和范羌的身后,跟着五十名士兵。他们骑在马上排着整齐的队列,最前边的一个士兵举起一面绣着黑龙的军旗。
去看望一个老朋友,再加上去看的是一座废弃的石城,用不着带上这么多士兵。耿恭这么做,不是想让吴家人和麻沟梁村的乡亲看到他有多威风,他是想告诉这里的人们,汉朝又重新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
不仅是这个村子,耿恭已经安排好了,至少用一个月时间,让汉军的巡逻队像仪仗队一样,走遍车师后国的每一个村庄。用这种方式,通知这里的人,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这也是代表汉朝进行一种有意义的宣示。
麻沟梁村是一个以汉人为主的村子。汉军巡逻队的出现,让村民全都兴奋地跑出了家门,站在路边朝着耿恭他们挥手致意,还发出了一阵阵的欢呼声。其实他们中的有一些人在去年见过耿恭和范羌,从他们手中买过茶叶和布匹。但他们没法把眼前这个穿了一身戎装的军官和那个年轻的商人联系在一起,所以几乎没有人认出他们来。
仪仗队一样的巡逻队一直往前走,走到了村中的一块坡地上,在一个大院子的前边停了下来。
院子门口的大晒场上,吴田夫正带着家人在脱粒今年新收的麦子,看来今年的收成不错,每家门口的晒场上,都堆放着小山似的金黄色的麦子。
看到了巡逻队走了过来,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这队汉军的骑兵。吴田夫看到了耿恭和范羌,但也没有一下子认出他俩。
直到耿恭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朝他走过来,脸上带着微笑,吴田夫才朝他瞪大了不敢相信的眼睛。
吴田夫说,你真的是耿恭吗?
耿恭摘掉了头盔,说,你再看看,我的变化真的有那么大吗?
吴田夫说,不,不,你没有变,主要是我没有想到你会真的再来这个小村子。
耿恭说,我说过要来,就一定会来的,要不,你这一辈子都会骂我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小商人。
吴田夫走上前,和耿恭拥抱在了一起。
耿恭快走到吴家的院门前时,注意看了,看到了吴田夫,却没有看到吴梅,心就不由得往上提了一下,是不是吴梅出了什么事了?
见过了吴田夫,正想着要问问吴梅怎么样了。
吴田夫说,梅子正在家里帮母亲做针线活,我喊她出来。
一听吴梅在,耿恭提起的心落了下去,说,没有事,让她先忙。
吴田夫说,忙什么忙呀!天天跟我说起你们,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见到你们。她要是知道你们来了,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会高兴成什么样子,马上就会知道了。
吴田夫大声喊着,梅子,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梅子在屋里答应着,谁来了,用那么大声音喊叫?
说着,梅子从院子里走出来。
吴梅一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耿恭。
一认出来,整个人像飞起来了一样,扑向了耿恭,直接伸出胳膊,抱住了耿恭的脖子,双脚离开了地面。
青春的气息热腾腾地烘烤着耿恭,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了。
吴田夫说,真是个疯丫头,还不快去给贵客泡茶。
吴梅放开了耿恭,说,什么贵客?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他们这是回家了。
耿恭说,对,对,是回家了。
接着对吴梅说,还有你这位大哥,你还没有打招呼呢。
吴梅走过去,对范羌说,欢迎你们回家。
说着,吴梅在范羌的脸上亲了一下。
吴田夫让耿恭他们住在家里,耿恭没有答应,只同意在家里吃顿饭。
从马背上卸下了带来的茶叶、布匹后,耿恭让吴田夫带他们去石城子转一转。吴田夫说,上次不是去看过吗?还在里边住过,为什么还要再去看?
耿恭说,我想把这个石城利用起来,需要再实地考察一下。
让巡逻队继续沿着村子往前走,他们的晚饭也被吴田夫安排到了各家各户。耿恭对士兵们说,这个饭可不能白吃。每一个人都要给农户干一个小时的活,再留下五铢钱作为伙食费。
吴梅没有跟着去石城子,她留在家里把正在下蛋的一只老母鸡宰了。耿恭和范羌的到来,实在是太让她喜出望外了。可以说是他们救了她的一条命,如果不是他们,她就算是没有变成鬼魂,也会在匈奴的兽穴里过着没有天日的生活。
和她一块做饭的母亲,看着吴梅高兴的样子,说,梅子,你一下子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确实是,自从去年吴梅一个人回到了家里后,吴梅就不再像过去活泼得像一只小鸟了,经常是一个人看着远处发呆。
直到这会儿,她好像又恢复了青春的天性,莫非是耿恭和范羌的出现,又让看到了生活的新希望?
去石城的路上,耿恭问起了吴梅的情况,问吴梅是不是找到婆家了。
吴田夫说,去年的事,你都知道了,后来她给我讲了,多亏你们及时相救,她才躲过一难呀。
耿恭说,是我们惹出的事,我们应该做的。
吴田夫说,可那次以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管是谁来提亲,她都不肯答应,弄得我们也为她着急。
耿恭说,这种事,急不得,要讲缘分的。
吴田夫说,缘分是要等的,可年纪等不了呀,你也帮着劝劝她,你的话,她会听的。
耿恭说,她的事,我不会不管的,你放心吧!
再次走进石城,看上去更荒凉了。
听到了人的动静,有一只野猪带着一群小猪娃子,从倒塌的石屋里跑了出来,窜过了城壁的倒塌处,跑向了城外山林里。
看来,如果再没有人来关照它,它就会变成走兽的家园了。
耿恭站在石城的最高处,里里外外、远远近近,看了足足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他的一个想法更加坚定了。
他对吴田夫说,我要在这里建一座城,一座汉城,让它既是大汉政权的一个象征,也要成为一个重要的军事要塞。
吴田夫说,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尽管吩咐。
耿恭问,村子里有砖瓦窑吗?
吴田夫说,有一座,不经常烧,要用,马上就可以用起来。
耿恭说,我需要烧制一些汉砖和汉瓦,具体什么样子,我会派技术人员来指导安排。
吴田夫说,你放心好了,村里的人都盼着汉军来,汉军来了,他们都会愿意为汉军做事。
耿恭说,告诉乡亲们,汉朝没有忘了在西域的同胞,让大家干什么事,不会白干的,大汉朝现在很富强。
吴田夫说,别提钱,一提钱就见外了。
耿恭说,都不容易,不能让乡亲们白劳动。
在吴田夫家吃过了晚饭,走的时候把吴梅带上了。
没有想到要带吴梅走,是吴梅主动提了出来,说愿意跟着耿恭他们去做事。
吴田夫也在一旁帮着说话,说吴梅是个很能干的姑娘,耿恭在这做事,也需要帮手。
上次来,有了吴梅帮忙,他们的事情办得很顺利,吴梅的能力耿恭是知道的。要在这驻扎下来,代表汉朝行使权力,有许多事情要干。吴梅不但懂汉语,还懂车师语和乌孙语,并且还熟悉这里的人情风土,确实是一个用得着的人。
吴梅自己愿意,父亲也支持。耿恭想说不行,也说不出口,其实他心里怎么不希望把吴梅带在身边呢?只是他带的是一支军队,随时会发生战况,担心吴梅不适应,给她带来危险。没有想到父女俩这么明事理,主动提出了要来帮助他,这让他真的有些感动了。
耿恭问,每个月给五百铢的报酬行不行?
吴梅和吴田夫都说,一家人,就不要说报酬了。
耿恭说,这是公事,当然要公事公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