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车师王后,让她挑选喜欢的丝绸,还是三个人一块去的。
在这里长大的吴梅,对道路的熟悉,让她成了耿恭他们离不开的向导。活泼开朗的性格和姣好的容颜,也给耿恭和范羌带来了一种欢喜。
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坐在家门口的院子里。只要说,梅子,唱一支歌听听吧。吴梅都会说,好啊。说完,她就会大声地唱起来。
吴梅天生有一副好嗓子,每个人都在某些方面具有天赋。谁都喜欢听歌,可会唱歌的人总是少数一部分。唱歌会让一个人春风满面,唱歌时的吴梅看上去会更好看。
车师国的王宫,建在了离金蒲城还有二十里地的谷地里,叫务涂谷。砖石和泥土垒筑的城墙,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高大(和洛阳的皇宫没法比),但要想轻易地进入也是不可能的。
大门的哨兵拦住了他们,一直等到了宫里的官员走出来,才把他们带了进去。
走在皇宫里,耿恭好像一个乡下人进了城一样,眼睛好像不够用了,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商人。实际上他是想把看到的更多的东西记在心里,比如说士兵的多少、佩戴的兵器,还有那些和军事有关的设施。
王后在一个长满了花草的庭院里接见了他们,安排了侍者端上了茶水和点心,她坐了下来和他们聊起了天。
对生意上的事,王后一点兴趣都没有。她问得最多的是汉朝人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些年汉朝都发生了什么大事(比如说,王莽怎么会垮台的,刘秀是怎么当上皇帝的,现在的刘庄是个什么脾性的人)。
她的问话,对耿恭来说都是平常的问题,不用怎么去想就可以回答出来。从她的问话里可感觉到她对汉朝的关注。
如果说,不是和汉人有着血缘关系,作为另一个国家的王后,她不会对汉朝的事物有这么大的兴趣。
从她的话语里,耿恭还听得出来,她更愿意让车师国受到汉朝的保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匈奴统治。
交易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没有讨价还价。耿恭说,夫人祖上是一个汉人,汉人都是一家人。从老家来到这里看到夫人,等于是走亲戚,就当是见面礼送给夫人了。
夫人不想白白接受这个礼物,说耿恭的心意她领了,可绝不能白要这些丝绸。拿着这些丝绸走多么远的路,有多么不容易,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夫人拿出了一包银圆给了耿恭。
聊到了快中午时,耿恭他们才起身告辞离开。夫人说,希望耿恭作为一个商人,多把汉朝的东西拿到车师来,说下一次来,可以直接把货物送到皇宫来。
不过,夫人说了一句话,还是把耿恭吓了一跳。夫人说,我怎么看你不太像商人。耿恭怕身份暴露会惹来麻烦,赶紧说,他这是头一次到西域做生意,确实在许多方面还没有经验。夫人又说,商人像你这么诚实的,实在不多。
听夫人这么说,耿恭才明白夫人并没有看破他的身份,只是对他这个人的赏识。耿恭说,多谢夫人夸奖,一个人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都要诚实。
从车师王宫出来后,耿恭说他想去匈奴人住的地方看一看,问吴梅知不知道他们住的地方。
吴梅说,知道大概的方向,可从来没有去过,听人说,往东北方向走,不到十公里,就有一个匈奴人的部落。
耿恭要吴梅带他们去看看,吴梅认为没有必要去看。匈奴人全是些不讲理的家伙,看不好,就看出麻烦了。
吴梅不知道耿恭的真实身份,以为他只是个商人,不明白去匈奴人的驻地是什么目的。
吴梅从小父亲就给她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远离那些匈奴人。所以,吴梅尽管常会看到匈奴人,却从来没有接近过他们,更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
看到耿恭坚持要去看一看,也激发了她的好奇心,也就没有再坚持不去。而是带着耿恭和范羌朝着东北的方向走去。
大约走了十几公里,走到了一个土坡上,他们勒住了马。
土坡下面的一片开阔地上,散布着差不多一样大小的帐篷有上百个,看上去就像下过雨后一齐从地底下冒出的蘑菇。
离帐篷不远处的草地上,有成群的牛羊和马群在游动。帐篷门口,还有孩子们在相互追逐游玩,做着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游戏。靠着帐篷的女人们,边晒着太阳,边缝制着毛皮和布的衣服。
正在纳闷怎么看不到男人时,有十几匹马从帐篷后边闪了出来,每一匹马上都坐着一个拿着刀箭的男人。
这十几个男人显然看到了耿恭他们,从不同的帐篷后边,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来。
看到骑马奔来的匈奴人,吴梅紧张了起来,说咱们赶紧跑吧。
耿恭说,不能跑,一跑,他们就认为我们心虚了,害怕了,一定干了什么事,反而会和我们过不去。
本来就不太远,马又跑得快。不等再多说话,十几个匈奴人冲到了跟前,把三个人围在了中间。
其中一个匈奴人长着一对三角眼。耿恭马上就认出了,是三天前在金蒲城见过的那个匈奴军官,可匈奴军官没有认出他来。这不奇怪,脸上没有明显特征,是难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的。
耿恭和范羌相互使了个眼色,在一起多少年相互之间实在太熟悉了,一个眼色就会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了。两个人没有说出来,但心里都在想,不管会发生什么事,一是不能被他们抓住,二是不能让吴梅受到伤害。尽管匈奴人有十几个,但凭着他俩高超的刀术,真的拼起来一样不会占下风。
三角眼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耿恭说,我们是打猎的。
三角眼问,打猎怎么跑到了这里来?
耿恭说,我们追一只黄羊,追到了这里。
三角眼问,你们是汉人吗?
耿恭说,是的。
三角眼说,你们是不是为汉人刺探军情的?
耿恭说,我们是种地的、打猎的。
三角眼说,撒谎,一看你的样子,就不像是种地、打猎的,给我把他们抓起来。
耿恭的手抓住腰间的刀柄。他想好了,如果他们要靠近,他会先把钢刀架在这个三角眼的脖子上。
站在一边的吴梅一直用布巾包着脸,听到三角眼这么说,她接上了话,她说,他是我们一个村子的,他说的全是实话。
三角眼说,你是谁?把你脸上的围巾摘下来。
吴梅把围巾摘了下来(戈壁滩上风沙大、日光强,戴着丝绸围巾可以保护脸庞)。
三角眼看到了吴梅的脸,他的三角眼似乎在努力地睁大。
三角眼说,你们是什么地方的人?
吴梅说,我们是半截沟麻沟梁村的。
三角眼说,我去过那个村子,怎么没有见过你?
吴梅心里想,你们匈奴人一来,爸爸就会把我藏起来,你当然看不到我了。
吴梅说,你要是不信,你可以去村子里打听。
三角眼说,你叫什么名字?
吴梅说,我叫吴梅,我父亲叫吴田夫。
三角眼说,吴田夫,我知道,是村设。这个家伙,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不让我见,太不像话了。
又转过脸,对耿恭说,算你们有福气,这个姑娘的父亲和我认识,这次就不追究你们了。记住,虽然你们是汉人,只要你们不和匈奴人作对,我们也是可以当朋友的。吴梅姑娘,回去告诉你父亲,我会很快去拜访他。
说完,三角眼一挥手,十几个人又跟着他风卷尘烟地跑回了驻地。
一个危险就这样轻易地化解了,让人有点不敢相信。
回到家,给吴田夫说了这个事,他听了以后说,我了解三角眼这个家伙,这个事不会这样就完了的。
看着吴梅又说,给你说过,不要和匈奴人打交道,你还是没有听话。
耿恭说,这个事可不怪吴梅,是我坚持要去匈奴人住处的。
吃过晚饭,坐在院子里喝茶,耿恭问吴田夫,说,你说三角眼那个家伙还会干什么。吴田夫说,三角眼这个家伙来了以后,会要粮食,要牲口,看到漂亮的姑娘,也要带走。所以,每次远远地看到他带着人来了,就会让吴梅藏起来。耿恭说,老是藏也不是个办法。吴田夫说,没有别的办法时,藏起来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对了,前几天你说把带来的东西卖完了,你们就要离开了。耿恭说,是的,我是说过。吴田夫说,是回去准备进些新的货物再来西域呢,还是另有打算呢?耿恭说,我本来是打算明天就离开的。可听了你的话,我想还是晚两天再走。吴田夫问,为什么?耿恭说,我不想让三角眼给你们家和吴梅带来麻烦。吴田夫说,只要匈奴人在这里一天,麻烦就会不断,你用不着担心,该走还是走吧。
耿恭听进去了吴田夫的话,第二天俩人骑上了马离开了吴田夫家。
三角眼还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过了两天,他真的来到了麻沟梁村。
远远地看到了吴田夫,他就从马上跳了下来,朝着吴田夫走过来时,脸上带着笑(这似乎还是头一次)。只是他的这种笑,越发让吴田夫不安。
吴田夫说,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六袋子麦子和两匹马、四头牛。
三角眼说,老拿你的东西多不好意思,这次不是你给我送东西,而是我要送你东西。
说着,一挥手,让跟随的人抬过来一个箱子,里边装了不少铜壶和银盆子银碗。
这让吴田夫更有些慌乱了,这叫什么?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果然看到吴田夫不停地摆手,说一个村夫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三角眼说,用不着不好意思接受,这些东西也不是白送的,你只要给我一样东西就行了。
吴田夫说,我这荒村僻野,可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三角眼说,谁说没有?你的女儿吴梅就胜过了这一箱子财宝。
心里越怕什么,什么就会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吴田夫知道,这一箱子东西可以不要,但三角眼想要的东西,却不能不给。这一带的汉家姑娘,只要被匈奴人看上的,没有人敢不给的。早先有过一个村子没有给,结果那个村子有一半的人都死得很惨。
这些事情吴田夫知道,吴梅也知道。知道了这些事情,不管父亲和女儿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都没有别的选择(汉女嫁匈奴的事在这二百多年间一直存在)。
装着一些财宝的箱子从一匹马的背上卸了下来。这匹马转过头往回走时,它的背上没有了木箱子,而是坐上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人。
女人的身边有七八个男人,他们也都骑在马上,有点像在拥护着她,也点像在押解着她。离她最近的男人不时会用眼角的余光瞟瞟她,边瞟边笑,只是他笑的时候,两只眼的三角形状就更明显了。
是的,这个女子叫吴梅。吴梅这个时候骑在马上,脸色看上去很平静,好像是她已经打算屈从命运做出的这个安排了。没错,她确实已经想好了怎么办,只是谁都不知道就在她的腰间贴肉处,藏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刀刃锋快,可断发),她打算让它在进入了散发着腥臭味的毡房时派上用场。
这队人马在走出了麻沟梁村后,又走了两个时辰,就接近了那个山梁上的石城。不过,这队人马没有走进石城子,而是顺着向东倾斜的山坡,走出了一条山谷。山谷中有一条河叫麻沟河。顺着麻沟河旁边的一条道往北走,就可以走到车师前国,再往北走就可以走到车师后国,走到匈奴人游牧的营地。
在河边,这队人马停了下来,没有打算多待,只是稍稍休息一下,让马喝点水再接着赶路。三角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算了一下时间,知道不用着急,天黑以前就可以回到营地。这个时候,忍不住又看了吴梅一眼,想到了天黑下来等待着他的一件事,他的身体不能不有些激动。
吴梅也从马上下来了,走到了河边蹲下来,洗了一把脸。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这个地方她一点儿也不陌生,每年都会跟着父亲到这里来打猎和采集药草。
只是在她的目光无意掠过河壁上的草木时,有一点光亮晃了一下她的眼睛,这让她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皮。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跟着猛地跳了一下,好像要出事了。不管是什么事,对她来说都愿意看见。因为对她来说,再坏的事,也不会比她目前面临的处境更坏了。
来不及去想会出什么事。一支箭,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两支箭,从刚才闪了一下亮光的地方射了出来。几乎就在同时,她的身后,响了两声惨叫。紧接着,又有两支箭射出来,又响起了两声惨叫。
吴梅回头一看,七个人,已经有四个人倒在了地上,还有三个人躲到了松树的后面,躲避着可能继续射来的箭(其中有一个人就是三角眼)。
有树挡着,箭是射不到身上了,可这不等于就没有危险了。因为这个时候,射箭的人已经从河边石壁的树丛里跳了出来。
吴梅惊讶地看到,跳出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而这两个人正是耿恭和范羌。
这个时候,他们可顾不上跟吴梅打招呼。三角眼还活着,还有两个家伙,也都活着,他们活着,这个事,就没有完。一开始做这个事,就想好了。要么不动手,要动手,就一个都不能留,留一个,就是麻烦。不是他们怕麻烦,是他们怕自己走后,把麻烦留给了吴梅,留给了吴田夫,留给了麻沟梁村。
当时,知道了三角眼会来,就和范羌商量了。说是走,并不真走,躲到石城里,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事。三角眼来了,只是来要些粮食,要些牧畜,再没别的事,他们也就不管了,再骑马上路也不晚。
结果,这一等,就看到了逼婚这一幕。看到了,不能不管,要管,就彻底管,不能在村子跟前管(匈奴人会报复村子里的人)。一直在后跟着,跟到了荒沟里,占据了有利地形后,耿恭才说,可以干了。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四箭射出,箭箭穿心,四个匈奴兵还在发蒙,命就没有了。
剩下三个,用不成箭了,只能用刀了。两把刀对三把刀,一般情况下,很难取胜。不过,以少胜多,也一样经常发生。耿恭的刀法,有多厉害,只有范羌知道。看到耿恭直冲过去,一个人迎向了三角眼和一个匈奴兵,他没有担心,对他来说,只要把另外一个匈奴兵解决掉就行了。
事情发生时,吴梅正在洗脸。还没有洗完,就看到了箭与刀的较量。这个较量因她而起,她不能不关心,并且,光是关心还是不够的。看到耿恭和两个匈奴人直接拼杀起来后,她想她应该冲上去帮一下耿恭。
还没有来得及问耿恭怎么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出现,可吴梅知道,这绝不会是个偶然,是个意外。那天,看到耿恭和范羌离开,她的心里有些难受。不仅是因为这段日子的接触,让她觉得这两个汉朝男人实在是太优秀太出色了,实在不想让他们离开。还因为耿恭和范羌说走就走,完全扔下她不管了(怎么样管,她也不知道),好像有什么事让他们害怕了,这让她不能没有一点失望。
实际上,刚才离开村子,和亲人相拥泣别时,她在内心深处,感受到的是人生最后一刻的悲凉。她完全不曾料到,这一天,从太阳升起到落日夕照,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改变她的命运。所以,直到耿恭挥着刀冲了过来,她还在发呆。
前面说过,吴梅并不只是个农家姑娘,不是只会做针线活和干农活。她和男人一样去打猎,还和父兄一起抗击过土匪强盜的侵扰。这让她发了一下呆后,马上明白该做什么了。
她伸手到衣服里,拿出了那把锋利的刀(把本来要打算使用的时间提前了)。她站了起来,朝着三角眼的后边走过去。三角眼只顾对付耿恭了,不可能会注意到从后边接近的吴梅。
年轻灵活的吴梅在扑向三角眼时,像是一只勇敢的小花豹。不过,这只花豹只是完成了飞扑的动作,却没有达到目的。不是吴梅刀子不够准确,而是耿恭的动作实在太快,就在吴梅的刀子马上碰到三角眼的脊背时,耿恭的长刀已经刺进了三角眼的胸口。
耿恭把长刀拔出来时,胸口喷着鲜血的三角眼趴到了地上。对面站着手持小刀的吴梅,正在盯着他看。耿恭说,梅子,让你受委屈了。
不知为什么听耿恭这么一说,吴梅好像真的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走过去,趴到了耿恭的肩膀上,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七个匈奴人死了,是被耿恭和范羌杀死的。耿恭抽了一根有汉军符号的箭,在竹的箭标上用刀子刻下了一行字,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耿恭把这根箭插在了三角眼的身上。他想用这个方式,告诉匈奴人,这件事和附近的村民没有关系,是汉军所为。
这个方式很快证明是有效的。匈奴人找到了三角眼的尸体后,拔出了插在他身上的那支箭,交给了匈奴的另一个部落王左鹿蠡王。
看着这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箭,左鹿蠡王眼睛像充了血一样变得通红。南呼衍王惨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匈奴人的营地,大家对他的失望让他再也没有了成为单于的机会,也让左鹿蠡王看到了人生大有作为的好机会。
左鹿蠡王正在集结他的士兵,他知道这些汉军不会满足于只得到伊吾卢,他们绝不会任匈奴人占据前车师前后国。争夺车师前后国的战争迟早会爆发。他的计划是把汉军挡在柳中城的东边。
拿着那支竹箭,让他燃起了满腔怒火的不是三角眼的死,一个下级军官的死不算是个什么事,真正把他气坏的是刻在箭杆上的那行字。这些汉朝人,是不是忘记了多少年前被我们匈奴人收拾的事情了?也敢吹这样的牛,说这样的大话了。他决心要用实际行动,让汉朝人明白,在打仗这个事上,匈奴人才真正是天下无敌的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