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说到这里,其实还是没有和新疆奇台(当时不叫奇台,而是车师后国或者叫金蒲城)这片古老的土地发生一点关系。
这个地方的人,就是当时最有知识的老先生也不知道有一个武士叫耿恭。
耿恭也读了许多书,可他也是一样不知道车师后国有一个金蒲城。
这也难怪,在两千年前那个交通很不发达的年代,从当时的奇台境内要到达东汉的国都洛阳,中间至少要六千里的路程。这个距离要想让彼此发生的事件相互产生影响,实在是有太多的困难。
不过,这不等于双方处于完全隔绝的状态。没有了汉朝的都护府,只是官方不再有驻军和派出的管理机构,但民间的商贸往来却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财富的渴望和生存的需要,使得西域在这个地方,早在汉代以前,就有商人的驮队来来往往,还有各种各样的移民来到了这里开荒种地,成为西域新的居民。尤其是在汉武帝时代,大批民屯和军屯的开垦者,来了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从此在这里扎下了根。
此时的车师国(就是现在的奇台县)境内,就至少有七八个村庄是汉人村。他们中的大多数住户都在这里生活了好几代。平常村里人在一起时,他们说的都是汉语,如果到了金蒲城,见到那些车师人,他们就会说车师话。
这些汉人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实在不错。天山北坡土地肥沃、雨水充沛,春天只要把农作物的种子撒下去,可以一个夏天都不用管,只要到了秋天别忘了去收割就行。
对于农耕者来说,有了粮食,就等于什么都有了。不要说西域不是汉人的老家,在这里会被歧视,这种担忧其实是多余的。
那个时候,人类还处在到处迁徙的阶段。什么地方容易活人,就往什么地方跑,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光是在西域就同时生活着几十个民族,都是从各处游荡到这里的,大家居住在一起,经历同样的风和雨,时间长了,相互就有了感情,不同的语言和血统有了交融,渐渐地就变得像一家人了(实际上,是什么民族已经变得一点不重要了)。
比如说,车师后国的国王安得妻子,祖先就是个汉人。王后汉人的血统也让她对境内的汉人充满了情感,难免会在许多方面把这种血脉关系体现出来(这一点会在以后的故事中得到证明)。
车师后国里有一个汉人村不能不在这个故事里重点讲到。不是这个汉人村人多,也不是这个汉人村打下的粮食多。恰恰相反,这个村子,男女老少加起来,还不到五百人,是几个村子里人口最少的。
这个村子之所以能变成这个故事的重点,是因为它处的位置(位置向来都很重要,任何时候都一样)。
(这个村子现在还在,如果你在看到了立在山坡上的高大雕塑以后,顺着一条平坦的现代化的公路驱车行驶,不要开得太快。在拐过了十一个弯道后,你会发现路边竖了一个牌子,上边写了一行醒目的字:古疏勒城遗址,同时还画了一个箭头。顺着箭头指的方向,可以把车开到公路下边的一条土路上。土路是一条老路,到底有多老,已经无法知道。随着一道道坡一道道沟的起伏弯曲,土路的旁边不时会出现几幢民房。它们的样子都差不多,主要用泥土建成,地基部分和屋顶会有砖瓦,简单实用。这些房子看起来年纪都不小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和两千年前的那个村子没有一点关系,包括住在里边的人。也许这个村子留下的只有一个村名了,到这个村子来,不是看房子,也不是看麦子,主要是为了看一片废墟。废墟位于麻沟河的山梁上,已经完全被荒草和泥土掩埋。只有一道凸起的土丘大约两百米长,只有仔细辨认才可以看出曾经的城墙轮廓。如果不是在这竖了一块石碑,告诉大家这曾经是一个叫疏勒的石城,已经列为国家的重点文物,绝大部分人就算是走到了这里,也不会看出它被掩埋的价值。关于这个疏勒城以后还会详细的讲述,现在就不再多说了。)
这个村子叫麻沟梁村。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两千年前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人起的名字。因为在这个村子的东边有一条河叫麻沟河。
大片的庄稼和房屋散布在大大小小的麻沟河的山梁上,用麻沟梁村做村名,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用山名河名给居住的地方命名是个古老的好传统)。
现在,还是让我们先回到公元73年的麻沟梁村吧。
早上,太阳还没有出来。天才麻麻亮,村子中间土坡上的一间瓦房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男人,看上去五十多岁,身体强壮。
他叫吴田夫,是麻沟梁的村长。村长不是官府任命的,是村民选出来的。官职不大,可也是几百人里挑出来的,一般的人当不上,得有本事,有能耐。这个本事、能耐是什么,一句话说不清。反正,你得愿意多操心,遇到难事,你能拿得出办法。
走出了院子,顺着一条小道,往山坡上走。这个季节,算是深秋了,吹过来的小风,有一些凉。他裹紧了披在身上的羊毛和亚麻混织的外衣。
土坡上种的是麦子。他走到麦田里,摘下了一株麦穗。揉碎了,摊开在手掌上,用嘴吹了一股气,糖皮飞走了。留下的几十颗麦粒,饱满均匀。他看了一会这些麦粒后,就把它们全放到了嘴里,慢慢地嚼着,享受着新麦的清香。
他从自家的麦田里走出来,嘴里嚼着刚刚成熟的麦粒,没有马上往家走。他又顺着麦田边的小道,继续往前走了一阵。走到了一个土丘上,他站到了上面。他朝东边望了望,望到了一片更高的山梁,上面生长着松树和野柳树。从他站的这个地方,到这个山梁还有些路程,骑马至少要再走一个小时。每年他都会去那么一两趟。那里有一个废弃的石城子,每次去都会在那里住一段日子,打猎和采集药材(也是家庭的重要的经济来源)。地方和人一样,来往的次数多了,就在心里边不一样了,所以望过去的时候就多望了一会。
顺着两边长了麦子的小道走着,遇到了几个早起的人,年纪都和他差不多(睡懒觉是孩子和年轻人的事)。他们都向他打招呼。他对他们说,麦子该收割了。这个话其实不用他说,麦子关系一家人的吃饭穿衣,谁都不会不当个大事。只是作为村长,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一下。
再次回到家门口,太阳露出了它的红脸蛋子。屋顶上的烟囱冒出了烟,不是一个烟囱在冒,而是所有的烟囱都在冒。各家冒出的青蓝色的烟升起来后,在天空中会合到一块,在柔和的光线的照耀下,形成了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轻纱。
老伴和儿媳妇在准备早饭,孙子还躺在床上睡懒觉。
吴田夫取下了挂在院墙上的镰刀,搬出了放在角落的磨刀石,低下身子磨起了镰刀。
儿子走了出来,看到吴田夫在磨镰刀。儿子对吴田夫说,爹,让我来吧。
听到儿子这么说,吴田夫也没有客气,站了起来,把位置让给了儿子。往年磨镰刀的事都是吴田夫来干。他有经验,磨出的镰刀,不但锋利,用的时间还长,可他马上就六十岁了,早晚会有磨不动镰刀的那一天。早点让儿子学会磨镰刀,也是为了儿子好,为了这个家好。
吴田夫没有看到女儿吴梅,想着她是不是还在睡懒觉,决定去喊醒她。吴梅是他的小女儿,大女儿在三年前就嫁人了。嫁的是一个在金蒲城开店的车师商人。吴田夫想让大女儿嫁一个汉人,可大女儿去买东西时和那个车师人认识了,两个人有了感情。在这个地方活了好几辈人,与车师人通婚,已经是件平常的事。只要女儿过得幸福,吴田夫才不会管她嫁给的是什么人(不过嫁给匈奴人他是不愿意的)。
对小女儿父亲会格外疼爱。吴梅在父亲面前撒起娇来,就像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父亲也一直以为她没有长大。一般没有什么事,她想睡多久,父亲都不会管。其实吴梅已经不小了,马上就二十了,她的姐姐这个年纪已经出嫁了,可吴梅到现在连婆家还没有。老伴总是在他面前说这个事,说再不把这个小闺女嫁出去,就成老姑娘了,没有人要了。吴田夫可不这么想,像吴梅长得这么俊俏的闺女怎么会嫁不出去呢?只不过是吴梅不想随随便便嫁一个人罢了。说实话,吴田夫可不想让吴梅早早离开自己去给别人当儿媳妇。
走到女儿闺房门口,他喊了一声小梅,里边马上响起了脆亮的答应声,随后门就打开了。原来吴梅早就起来了,不但穿好了衣服,还收拾打扮了一番。脸蛋子还涂了一点粉和胭脂,看上去更俏了。看着小梅这个样子,吴田夫愣了一下,她这个打扮显然是和割麦子这个事联系不到一起啊。
吴梅看出了父亲眼中的不解,马上对父亲说,你前两天不是说,要带我去金蒲城吗?吴田夫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个话,可那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太当个事。金蒲城虽然离麻沟梁村有几十里地,去一趟不太容易,可骑上马顶多走个小半天就到了。每一个月里,吴田夫都会带吴梅去几次。
与村子里相比,金蒲城当然更热闹,更有意思。吴梅把去金蒲城当节日一样对待,所以每一次去都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可去金蒲城再重要,也没有收割麦子重要呀。吴田夫说,不行,今天不能去,这几天都不能去。吴梅问,为什么?吴田夫说,得先把麦子收回来再说。
吴梅噘了噘嘴,可不会不高兴,父亲疼爱她,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她也懂事,听父亲的话。在这个家里长大,什么事最重要,不用人给她讲,她也早看明白了。
外边母亲喊着吃早饭了。吴田夫说,收拾一下,快去吃饭,吃过饭,我们一块下地去割麦子,等割完了麦子,我再带你去金蒲城。
吴梅笑了。
吃早饭时,吴田夫觉得奶茶的味道有些淡,问老伴是怎么回事。老伴说,茶叶不多了,不省着用,马上就没有了。
吴田夫这才想起那个王货郎好久没有在村子里出现了。他的货郎担不是挑在肩上的,而是放在马背上的。
他每次来都会先到吴田夫家门口,他似乎预先就知道了这一家人需要什么。只要吴田夫家里缺东西,他都能像变魔术一样全都变出来。
吴田夫喜欢这个人,不但可从他手里买到家里需要的东西,重要的是可以从他嘴里听到村里人不知道的消息,尤其是关于当前汉朝的一些事。
也是这个原因,只要王货郎来,他都会把王货郎留在家里吃一顿饭,会杀一只鸡招待他,边和他喝着当地的土酒,边和他聊天(主要是听他说)。
王货郎家住长安,多年来都是靠把汉朝的商品弄到西域来,赚取其中的差价来养家糊口(西域很富饶,可是不产茶。当地的人,不分种族,全喜欢喝茶。光是茶叶买卖一项,就大有赚头。)他其实不用亲自跑到麻沟梁村来,直接在金蒲城把货物批发掉就行了。只是因为太喜欢吴田夫这个人,所以只要到了车师国,总是会到这个村子里走一趟。
除了老伴和小孙子留在了家里,剩下的家庭成员全都拿起了镰刀。
吴田夫带着家人走出家门后,看到了村子的各处都有人在走动。这些人名字不同、长相不同,可都在手中拿了一把同样的镰刀。
他们在田间相遇以后,都会相互大声打着招呼,说着和收成有关的吉利话,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喜悦。确实,对农耕者来说,没有什么会比收获一年的劳动果实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这时麻沟梁村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麦子熟透的气味。
三天后,地里的麦子大部分都收割完了,可吴田夫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早上吃饭时,老伴说,昨天早上就没有奶茶喝了。吴田夫问,为什么?老伴说,两天前,就给你说过,只有一点茶叶了。这两天割麦子,你又让把茶烧得浓一点。
吴田夫嘴上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当成了个事。喝习惯了茶,一天不吃肉没事,可一天不喝茶,就有些提不起精神头。要是这个老王今天再不送茶来,明天就要亲自去一趟金蒲城了。同时,他忍不住想,这个老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久都见不到人影?
天下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奇怪得时常有些没法解释。
割麦子割到了下午,再有几个小时,天就黑了。吴田夫朝着远处的路上望了望,叹了一口气。
身边的吴梅说,爹,收了这么多麦子,你叹什么气呀?
吴田夫说,没有茶叶了,明天,得去金蒲城了。
吴梅说,那就去吧,回来再接着割麦子,也不耽误。
吴田夫说,谁说不耽误?麦子熟了,晚一天,就不知会有多少麦粒掉落。
吴梅说,要不,我一个人去?
吴田夫说,那可不行,你一个小姑娘,赶这么远的路。
吴梅说,你还不了解你的女儿,连野狼都打死过,还有什么怕的?
吴田夫说,四条腿的狼,不可怕。两条腿的狼,才最坏。
吴梅说,小看你闺女的能耐。
吴田夫弯下腰,继续割着麦子。
吴梅站着,往远处看,看了一会。吴梅叫了起来,说,爹,你看,王叔叔来了。
吴田夫没有理吴梅,继续干着活。吴梅又说了一遍。
吴田夫说,行了,别逗你老爹开心了。
说话时,吴田夫没有直起腰来,手中的镰刀还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摆动着。
吴梅说,爹,女儿什么时候哄过你了?
吴田夫这才直起了身子,不由得朝着吴梅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这一望,他一下子愣住了。
两匹马正朝这边走过来,一匹马上驮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另一匹马上坐着一个男人。
吴田夫心里边还有些不敢相信看到的是真的,可眼睛却在告诉他,走过来的人和马,正是这些天反复出现在他脑子里的画面。
王货郎当天没有离开,在村长吴田夫家里吃晚饭,因为多喝了一点酒,吴田夫坚决不让他骑马赶夜路,安排一间厢房让他住了下来。
王货郎带来的新消息确实不少,可只有一条让吴田夫整个人兴奋了起来。
王货郎说,汉明帝决心出兵西域了。
吴田夫说,你上次说,光武帝要出兵了,结果,让我白高兴一场。
王货郎说,这次不一样,城里到处贴着招募士兵的公告。大街上,成队的官兵挎着刀,走向集合的地点。
吴田夫说,只听爷爷说过,汉兵有多么厉害,从我出生以后,还没有见过汉兵。
王货郎说,别说你没见过,我也没有见过。
吴田夫说,汉军这次来,真的能把那些匈奴人赶走吗?
说着,吴田夫不由得摸了一下脖子的右侧,摸到了一道痕印。那是半年前,在金蒲城里,正在街上走着,一队匈奴骑兵跑过来,他躲得慢了一点,被一个匈奴人用马鞭子抽到了脖子上而留下的。
皮肉那点疼倒不算什么,只是心里边的那种屈辱,让他不愿意去回想。没有人愿意受别人欺负,就算他是个社会底层的平民。
王货郎说,要么不来,要来了,准能把他们赶走。
吴田夫说,我还以为汉朝不打算要这个地方了。
王货郎说,这个地方本来就是汉朝的,怎么会不要了呢?
吴田夫说,让神明保佑汉军吧!
这是麻沟梁村的人第一次知道了关于汉军要出兵西域的事。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不会觉得这件事会和他们发生什么直接关系。
西域实在太大了,有太多重要的城镇。就算是汉军到了西域,怎么可能会到麻沟梁这么一个一点名气都没有的小村庄呢(只怕是路过一下的可能性都不大)?
所以尽管这件事让吴田夫兴奋得睡不着觉(这只是有着汉人血统的男人的本能反应),但他并不认为这会让他的日常生活发生很大的改变。
当然他也不可能知道在奔向西域的汉军队伍里,有一个叫耿恭的军官,更不可能想到他会和自己以及家人的命运产生某种联系。
不过,有一个事实还是必须要承认的,那就是通过一个商人的嘴,让发生在这个年代的一件大事,与远方的一个小村庄有了一定程度的关联。再小的石子只要扔到了平静的湖面上,都会荡起一些波纹的。
王货郎离开的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了汉军出兵西域的消息。一整天,不管是在饭桌上,在地头田边,还是在打麦场上,大家都在说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