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出发的日期已定。四万多人,分了四路。耿恭所在的这一路,是由窦固和耿秉两位将军率领的。窦固是正将,耿秉是副将。
作为一个级别不高的军官骑尉,耿恭手下只有三百人可以指挥。但是这三百人,在耿恭的训练和严格的管理下,拥有了比较强的战斗力(曾经参加过几次镇压反抗朝廷的农民叛乱,其实力得到了证明)。
范羌是耿恭一手培养起来的武士,不但军事技术过硬,最重要的是对他忠心耿耿,是唯一可以让他去完成任何任务而不用担心的人。
尽管这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战争,但随着离开洛阳城日子的临近,耿恭心里并不是没有一点为难情绪。
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望着夜空中闪动的星星。
六岁的儿子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扑到了他的身上。耿恭抱起了儿子,让他坐到了腿上。
儿子让耿恭给他讲故事。
望着儿子圆圆的脸蛋和充满了渴望的眼神,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候,在当兵的父亲并不时常回家。可只要父亲一回家,他就会跳到父亲身上不肯下来,不停地缠着父亲给他讲故事。
父亲讲过的故事,过去那么多年了,他都没有忘。只要儿子一闹让他讲故事,他就会从记住的故事里找出一个说给儿子听。
天下的儿子可都差不多,那就是在父亲的故事中慢慢长大,慢慢懂事,享受着做儿子的快乐。
那个时候,对耿恭来说,最痛苦的事,就是父亲离家去边关。每次父亲走,他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想到自己走了以后,带给儿子不能听到他讲故事的失望,他不由得把儿子抱得紧了一些。
耿恭说,儿子,爸爸给你讲一个英雄杀坏蛋的故事。
儿子听着故事,听着听着睡着了。
妻子阿杏从里屋走了出来,把儿子从耿恭怀里接了过来,送进了房间,放到了一个小木床上。
阿杏再走出来时,一只手拿了一个茶壶,一只手拿了一件披风。
把茶壶放到了茶几上,先把披风披到了耿恭身上。阿杏说,夜深了,有点凉了。再拿起茶壶,往茶杯里续着茶水。阿杏说,这是新茶,是不是很香呀?
耿恭端起来喝了一口,说,确实很香。
那会儿,耿恭一心要去边关当兵,给父亲报仇。娘同意了,可娘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去边关可以,但得结了婚再走。
娘的心思儿子总是很难全都想到,尽管这心思都是和自己相关的。耿恭怎么也没有想到娘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而这个要求提出来以后,耿恭居然还没有办法不答应。
娶媳妇是怎么回事,耿恭当然知道。从小孩子起,总爱去看的事,就是别人家娶媳妇。对于平常人家来说,娶媳妇是件很大的事,会办得很热闹很红火。虽然和孩子们没有关系,可他们一个个兴奋得不得了,在人家结婚的现场东跑西窜,只有这个时候,那些摆在桌子上的油炸的馃子还有果子,可以随便拿着吃,大人也不会骂。
长这么大了,当然也知道自己早晚也会娶媳妇的,只是这个早晚是什么时候,耿恭没有认真想过。当一个人很看重这一件事时,就会对另一件事不太在意。再说了,耿恭这个年纪,确实还不会对结婚这件事太在意。
不在意的事不等于不会发生。娘的理由有三点:一是耿恭要走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会很冷清。有儿媳妇在身边,也是个陪伴。这个理由耿恭不能反对,耿恭也一直因为把母亲一个人扔在家里而心有不安。有了媳妇,这个心病就可以解除了。二是耿恭这次出去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凶险,能在媳妇的肚里留一个种,也会让九泉之下的父亲睡得踏实些。前人早就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理由耿恭更是说不出一个“不”字。三是耿恭确实长大成人了,十八岁娶媳妇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有些人家孩子才几岁,就把媳妇娶回来了,叫童养媳。
不能对娘说“不”字,只能马上就找个姑娘娶回来,这是不是不太容易啊?这毕竟不是买一样东西,只要市场上有,拿上钱就可以办妥了。耿恭的意思是说,就是他想娶,也不会马上就有一个合适的。他可以先去干他的事,等娘给他物色到了一个合适的,他再回来结婚也不晚。
只是耿恭低估了娘在这方面的能力。每一个有儿子的娘,都会在儿子长大以后本能地多了一种感觉,那就是只要看到年轻的姑娘,就会把她往儿子身上扯。先是在心里扯,扯到一块打量着是不是般配。觉得般配了,就会通过媒人去打听姑娘的相关情况。有时候,连媒人都不要,自己就亲自上阵了。
耿恭在娘的心里,几乎是没有什么缺点。这种情况下,让娘看上一个姑娘也是不容易的。这两年里,从娘的眼里晃过去的姑娘有多少个,娘记不清了,反正没有一个让她记住的。记不住,也就是没有看上。可知道了耿恭要远行参战后,娘再次走到了街上,再看从眼前晃过的姑娘,还真有一个让娘记住了。
娘从一条小巷子走过,遇到了三个小孩子在欺负一只小猫。小猫发出了难听的叫声,娘有些听不下去,打算走过去让三个小孩子放了那只猫。只是她还没有走到跟前,从一个院子里跑出了一个姑娘,跑到了三个小孩子跟前,把那只小猫抱到了怀里。一个孩子说,这只猫不是你的,是我们从小树林里捉来的。姑娘说,不管它以前是谁的,现在是我的了。说着,亲了亲小猫,说,小家伙,你放心吧,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她抱着猫和娘走了个对面。巷子有些窄,姑娘站到了路边上,让娘先走。可娘不走,停了下来盯着这个姑娘看。姑娘长得并不算很漂亮,顶多可以说是面目清秀,但透出的和善,还有衣着的朴素,让人一眼就能看出骨子里是个贤惠的女人。
看到娘看她,姑娘以为娘认识她,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娘不年轻了,可大家闺秀的风韵还在。娘说出的话,声音轻重有别,听起来不但好听,还有一种亲切感。娘与姑娘聊了不多大一会,就让姑娘对她信任起来。姑娘的家就在旁边,姑娘请娘进去坐一会。娘也想多了解一些姑娘的情况,没有多客气,就随着姑娘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青砖院落。
有这样院子的人家,在洛阳城里算不得富人和大户,可阶级成分却一定会在中等以上。姑娘的父亲在一个官府里上班,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吏。姑娘的娘,对耿恭娘的到来,有一些意外,可还是请她坐下了,给她泡了茶,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只是看到了姑娘,很是喜欢。
自己的女儿,让人看着喜欢,当娘的自然高兴得很。再看耿恭娘的样子,知道这女人也不会出自低层户家。这倒是让她猜对了,耿家在洛阳城,是个大家族。耿家的男人,从爷爷耿况开始,六个儿子全都成了有名的武将。说到了耿家,国人很少会有不知道的。能嫁到耿家来的女人,没有上等的人品是不可能的。
走过小巷时,只是路过没什么想法,走出来以后,就不一样了。不但知道了有一个姑娘叫阿杏,年方十七,还没有定下亲,还知道阿杏的爹娘都是知书达理的人。这样的姑娘,还有这样的人家,似乎是老天有意安排的,等在这个地方让耿恭的娘去实现自己的心愿。
原来娘已经给自己选好了姑娘,娘可真是想得周全。没有想过马上结婚,可真的要马上结婚,耿恭也不会不接受。耿恭不管有多大的志向,说到底还是个青春正当年的男子。对待异性的渴望,像是被围在堤坝里的湖水,只要打开一个口子,就可以掀起汹涌的狂涛。
相信娘的眼光,她不会给儿子找一个不像样的。可娘心里并不踏实,担心姑娘的模样不尽如人意。在这一点上,耿恭和其他所有男人没有两样,总是会很在乎长相。
娘也明白儿子的心思,也就和阿杏的娘一块商量了,让阿杏的娘带着阿杏来家里做客,顺便也让阿杏看一看耿恭。不管怎么说,两个年轻人一块过日子,要过得好,相互看着不顺眼是不行的。
耿恭家也养了一只大花猫。阿杏十分喜欢猫,见了猫就开心地和猫亲近。大花猫不想被阿杏捉住,从前厅跑到了后院,跟过去的阿杏到了后院,看到了猫,也看到了耿恭。他正一身短衫长裤装扮,练习着拳脚。大花猫和耿恭熟悉,跳到了耿恭身上。耿恭抱起了大花猫,递给了阿杏。两个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却都从各自娘的嘴里知道了对方的名字。阿杏不由得脸红了起来,这一红让阿杏十分像一颗刚熟透的杏子。
耿恭一直想当英雄,但运气不太好,可在爱情上,似乎很幸运。母亲看上的姑娘,让他看见后,也喜欢得不行,和阿杏在一起,那种幸福,没法形容。也许正是这样,才让他一直把要去边关当兵的事,拖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汉匈开战这一天。
没有女人以前,不知女人有多好,和阿杏在一起后,才知女人有多好了。耿恭不由得感谢母亲。不是母亲的安排,他不会这么早结婚,也不可能娶到阿杏,不和阿杏在一起,也就不知有女人有多好。
不知有多少次,拥着怀中的妻子,耿恭都会想,我有何德何能,老天会把这样的宝物赐予我?
耿恭问过阿杏,你想要什么?
阿杏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能天天和你在一起。
耿恭曾经向妻子发过誓,不会让妻子失望,只要妻子想要的,他舍了命都会给她。
怪不得征集去前线打仗的男人,凡是结过婚的都不要了。一个男人只要在生活中有了一个女人,不管做起什么事,都不能不去想想这个女人。而在战场上,往往是这么一想,就可能心软,会犹豫,会放慢脚上和手上的动作。
平常做一些事,动作慢一些,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但在厮杀时,不管是谁,只要动作慢了一点,哪怕只是慢了眨眼的时间,都可能丢掉自己的性命,都可能失去一个阵地或最后的胜利。
一个武士最怕的就是儿女情长。可生活就是这样,往往最怕什么,就会让你遇到什么。有些事情,是谁也躲不过去的。
耿恭望着妻子,望得妻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耿恭,看什么看呀?天天看,还没看够呀?
耿恭说,越看越觉得你新鲜。
耿恭伸出胳膊,搂住了妻子的肩膀,妻子身子软了一下,靠在了耿恭怀里。
两个人一起抬头,看着夜空里的星星。
耿恭对妻子说,我要去打仗了。妻子只是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话把妻子吓傻了。
过了好一会,妻子好像才缓过来。妻子说,你是男人,这个家里的事,你说了算。
正因为说了算,才不能乱说。妻子说是这么说,可耿恭还是从妻子的眼神里看出来,她是多么不愿意让耿恭离开这个家呀。
以前确实发过誓,会天天和妻子在一起。可眼下,发的这个誓显然是做不到了。不管妻子有多伤心,自己有多不舍,他还是必须做出一个坚决的选择。
女人再好,一个男人这一辈子,不能只满足和一个好女人在一起就行了。女人可能会想着有一个爱的人永远相伴,就什么都不再想了。男人可不行。男人这一生不干成一件大事,就能说是白活了。
和阿杏一块看星星是很少有的事儿,真想和阿杏一块多看一会。最好是一直能这么看下去。
不过,人生美好的时刻从来不会是漫长的。似乎总是刚刚开始,马上就结束了。
与阿杏结婚也有七年多了,可感觉好像才是昨天的事。这会儿,阿杏靠在怀里,刚想亲热一下,又被传来的一阵咳嗽声打断了。
阿杏一下子站了起来,说,母亲又不舒服了,我得去看看。
耿恭也跟着阿杏站了起来。母亲是妻子的母亲,可更是他的亲生母亲。
两个人一起走向母亲住的房间。
父亲去世得早,家里生活的担子全落到了母亲一个人身上。
那时母亲才刚刚三十岁,正处在生命之花怒放的阶段。过早的丧夫,生活不知给这位丰润的女人带来多少难以言传的折磨。娘在埋葬耿恭的父亲时大哭了一场后,耿恭再也没有看见她哭过。
以后的每个夜晚,娘都会守在他身边做着针线活,轻轻地唱着古老的民谣。
娘是一个端庄的女人,成了寡妇的她从来没有过再嫁的念头。不管什么样的提亲者和追求者都被她挡在了门外。她才刚刚三十岁,脸上光滑得没有一丝皱纹,她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耿恭听着娘为他唱的歌,看着娘为他缝补衣服,心里就发誓自己长大了一定听娘的话,不惹娘生气,还要让娘不能受别人的欺负。前面的两个誓言要做到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难,而且他一直是这么做的。但第三个誓言要做到就有些困难了。
不管在什么社会,都会有些品德不太好的人,对孤儿寡母不那么厚道。如果这个寡母恰好还有些姿色,那么被别人欺负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了。只是受欺负的程度和时间会有不同罢了。
东市有个姓张的屠户,在卖肉的时候看到了耿恭的娘,又从别人嘴里知道了这个娘们的丈夫是个武士,但已经被人砍死了,就起了坏念头。
耿恭的娘到了他的肉摊前,盯着刚杀过的一头猪看,他却盯着耿恭的娘上下打量。耿恭的娘看上了一块肉,张屠户不但多割了一些,喊出的价格也比别人低。耿恭的娘可不想占别人的小便宜,她没有领他的情,还是按照市场价格一分钱不少地给了他。这让他多少有点没有面子,把一块肉递给她时,故意在她的手上捏了一下。
娘变了一点脸色,却并没有说难听的话。东市卖肉的摊贩有好几家,再去买肉不去张屠户的摊子就行了,用不着和他一般见识。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张屠户是一个恶霸,威胁别的摊贩,不能卖肉给耿恭的娘,别的摊贩不敢不听张屠户的,逼得耿恭的娘没有办法只能去面对张屠户。不是耿恭的娘想吃肉,是耿恭的娘想着耿恭正在长身体,要长得强壮不经常吃肉可是不行的。
张屠户说什么话,像刮过去的风一样,耿恭的娘不理会就是了。可张屠户并不只满足于用话来调戏,他在把称好的肉递给耿恭的娘时,不但在她手上捏了一下,还会趁机在她隆起的胸脯上摸一把。油乎乎的爪子在她干净的衣衫上留下了难看的印子,她回到家里马上脱下来放在水里洗。衣服上的油爪印子可以洗掉,可她心里被抓过的疼痛却没有办法一下子消失。
白天读过的书,到了晚上点亮了油灯后,娘会让耿恭读给自己听。在武堂里学到的剑术,也会让耿恭在院子里练给自己看。月光里,耿恭舞动的剑,只看到光影,看不到剑,只听到剑身带起的风声,听不到耿恭的喘息声。
看着舞剑的耿恭,让娘想起了丈夫耿广。如果丈夫这会还活着,她肯定会把自己遇到的事告诉他。当然如果丈夫还活着,那个胡屠户压根儿就不敢对她动手动脚。虽然儿子耿恭的武艺看起来和丈夫并没有什么差别了,但她还是不想把遇到的事告诉耿恭。在她眼里,耿恭还是个需要她来保护的孩子,而不是让耿恭来保护她。
耿恭娘不说,有人会给耿恭说。有一些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往往别人都知道了,自己还不知道。张屠户因为觉得耿恭的娘可以随便欺负,就没有打算把这个事瞒着不让别人知道。他动手动脚时,从来不在乎会有人在旁边看到。他和别人喝酒时,还大声地对别人说,我早晚都会把这个寡妇弄到床上的。
这样的事往往没有长翅膀,却会比鸟儿飞得还要快。大家闲着没有话说,就会拿这个事打发时间。说这个事时,只要没有耿恭家的人在,谁都不会有顾忌的。一群大人靠在门口的墙根处晒太阳,看到范羌走过来他们也没有理会,继续大声说着张屠户这个恶霸干的坏事。听到了耿恭的娘的名字,偶尔路过的范羌停了下来。
许多人都听到了,可听到了也只是听到了,并不会当个事。但有个人听到了,就不能不当个事了。这个人就是范羌。范羌不但和耿恭是铁兄弟,还经常和耿恭一块回家吃耿恭娘做的饭。在范羌心里边,耿恭的娘也就是他的娘。
娘受了别人的欺负,别人可以不管,当儿子不能不管。这一年耿恭才十五岁。
失去父亲的男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难免会有许多缺失。但有所失就会有所得。早早没有了父亲这棵大树作为依靠,就会使得自己这棵小树在风雨中生长得更快更强。当他决定要做什么事时,就会变得很果断。正是这个原因,耿恭的表情看上去,要比他的身体显得成熟许多。
耿恭听到了范羌告诉他的街谈巷议,他马上就明白了那绝不是胡说八道。有一次他看到了提着一块鲜肉回到家的娘,脸色有些难看,他还看到了娘胸前的衣襟上有油乎乎的一个印子。
耿恭问他娘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娘苦笑了一下说没有遇到什么事。只是从东市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条狗,那条狗叫得可凶了,以为会被咬,把她吓得不行。耿恭一听,忙问娘,狗在什么地方,我去收拾它。娘说,行了,和一条狗有什么可计较的?再说了,狗到处乱跑的,给你说在什么地方,你去了,也找不到的。
看来那条狗不是狗,而是一个人。娘不只是被吓了一下,而是真的被狗咬了。而这个狗不会乱跑,他会总在一个地方待着。
耿恭站起来往前走,范羌问他干什么去。耿恭说,去找那条狗算账。范羌说,我也跟你一块去。耿恭说,不用你去,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范羌说,那个家伙是个恶霸,杀猪刀总是磨得亮闪闪。耿恭说,我这把刀,在我父亲手里,已经不知杀过多少人了。
知道这个事是在中午,了结掉这个事是在下午,耿恭不想拖到第二天。每天早上娘都会去东市买菜买肉,拖到第二天,很有可能母亲的衣衫还会被弄上油乎乎的手爪印子。
走进东市这条热闹的商业街时,没有人注意到耿恭和范羌。他们这样的少年,就是在腰间挎着一把刀,别人还是会把他们当孩子。孩子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很难成为大家关注的目标。
一直走到了张屠户的跟前,也没有人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出现了,和不存在一样,没有对东市的热闹产生一点影响。不过,这会儿,要说这个话,有点不准确了。因为有人看到他们了,这个人是张屠户。他看到了耿恭站到肉案子前边,以为来了个买肉的。但他发现这个孩子不看案板上的肉,却盯着他看,这让他有点不舒服。
很少有人会在张屠户跟前这个样子,一个孩子这样子就更没有道理了。张屠户说了一句粗鲁的话,让耿恭到别的地方玩去,别没有事干了在这里扫他的兴。要是别的孩子听到张屠户这么骂,早被他的凶相吓跑了。耿恭却问了一句,你是姓张吧?张屠户说,老子姓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赶紧滚,小心我揍你。耿恭说,当然和我有关系,因为我姓耿,因为我母亲经常到你这里来买肉。
这句话让张屠户知道耿恭是谁了,知道了也不紧张,倒是有了兴趣想知道耿恭要干什么。他说,你娘来买肉,我可从来没有少过斤两,有时还会多给一点。你不是要来感谢我吧?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
只是他的笑声很大,却只是笑了一半,就不笑了。因为他看到这个叫耿恭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剑。几乎是本能的,张屠户的手也抓起了用来剁肉骨头的大砍刀。耿恭看到了他这个动作,看到了那把大砍刀,同时还看到了拿着大砍刀的一只手,它油乎乎地泛着亮。
张屠户说话的声音和笑的声音有些大,旁边有一些人已经不做别的事了,转过了脸朝这边看着。只要有热闹看,大家都会看的。只有一个老者悄悄地拉了一下站在耿恭身后的范羌,小声说,孩子们,快走吧,这个人你们可惹不起的。范羌没有理会这个老者,只是把手也放到了腰间的刀剑上。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不管发生什么,范羌都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张屠户把大砍刀拿了起来,其实他只想把这个少年吓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砍刀砍一个孩子,和恶霸的身份不相符。只是他没有想到,那把砍刀刚刚离开桌面,还没有来得及举起来,它又一下子掉到了案板上。当然如果只是砍刀掉了,这倒没什么。问题是连同砍刀一块掉下来的还有握着砍刀的那只手。
尽管许多人都瞪着眼睛在看,但谁也没有看清耿恭的刀剑是怎么砍到了张屠户的手腕上的。只觉得一道光闪了一下,再一看,张屠户的一只手已经没有了,而耿恭的刀剑已经收回插进了剑鞘里。
耿恭低声说,如果你的另一只手再不老实,那么再掉下去的,就不是你的手了,而是你的脑袋。
走进东市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而他们往外走时,所有的人都不做别的事了,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了,整个街市安静了下来,全都看着耿恭带着范羌不慌不忙地往外走。
他们有点不相信这个事是真的,可又没法不相信。因为恶霸张屠户确实没有了一只手。
并且从此以后,这个张屠户变成了一个很老实的人,再不敢对别人吹胡子瞪眼了。
为了让耿恭健康地成长,母亲拒绝了不断劝她再嫁的说亲。一个人又当娘又当爹,把耿恭从一个无知少年拉扯成了一个身体强壮、品格优秀的青年。
近两年母亲的身体明显变得不好了,曾经油亮乌黑的头发,已经难以找到一根黑发了。稍稍不小心被一阵凉风吹了,就会不停地咳嗽,有时咳出的痰里可以看到鲜红的血丝。
耿恭坐到了母亲身边,一只手握着母亲的手,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母亲的后背,想让母亲的咳嗽能停下来。
妻子端来了一碗泡了红枣的开水,用一只小木勺舀出,一点点地给母亲喂着。
一直没有把马上要出征的消息告诉母亲。不是不想告诉,是怕说出来以后,母亲会受不了,让母亲的病情加重。
母亲靠在耿恭身上,又喝了红枣水,咳嗽得轻了些。
母亲说,恭儿,你是不是要去打仗了?
耿恭有些慌乱。耿恭说,母亲,你听谁说的?
母亲说,你别忘了,娘是个读过书的人。
大街上到处贴着招募士兵的公告,只要走出门去就能看到。母亲每天都会去集市上买菜,这样的消息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耿恭说,母亲,我还没有决定去不去。
母亲说,你是个军官,怎么可能不去?
耿恭说,我担心,走了后,你老人家……
母亲说,你要是不去,你就不担心那个躺在地底下的老人家会生气?
耿恭知道母亲说的这个老人家,就是她的丈夫,自己的父亲。
母亲说,去吧,儿子,走之前,别忘了,去跟你父亲告个别。
第二天中午,一家四口人,来到了屋后的山上。
一片由杨树和柳树组成的林子中间,一座坟墓静静地躺卧在青草丛中。一座石碑上刻着死者的名字:耿广。
耿恭跪了下来,连着磕了三个头。
在他身边站着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
坟头的草丛中,飞出了几只蝴蝶,它们围着耿恭不停地飞舞,好像有什么话要告诉耿恭。
其实用不着它们来传达,作为儿子的耿恭,这时也能听到父亲来自土层深处的声音。
父亲说,恭儿,别忘了给你老子报仇,别忘了耿家的光荣。
父亲走了,埋到了土里。留给耿恭的,只是他讲过的故事,还有那把他用过的剑。这是一把没有一点锈斑的剑,是一把放一根头发在剑刃上轻轻吹一口气,头发就会断掉的剑。
当他还是孩子时,第一次握着这把剑的时候,耿恭就想到长大了以后,他一定要去干的是一件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