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起很清楚戴笠的用意。戴笠与陈诚明争暗斗,这是路人皆知的事,他怎么能放弃这机会呢?王凤起审时度势,深感自己身单力薄,而且处于眼前这样一个特殊地位,一定要慎而又慎;但他又想,如过于畏缩反而会引起怀疑,莫不如做一个坦坦荡荡、和盘托出的样子来,或许会更好些。
于是他以极为诚恳的语调,不卑不亢地直言起来:
“大家都是国民党,大家都恨国民党,这个党早已名存实亡了。”
王凤起抬头看了看戴笠略现惊愕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
“党的机体的腐烂,导致军队的腐烂。如今我们表面上看,是一个抗战的国家整体,实际上早已是国而不国了。内里充满危机,一旦抗战胜利,这个胜利又根本不是我们打出来的,在国共两党的激烈争夺中,我们一切矛盾、缺陷都得爆发出来。相反共产党却在此阶段获取民众,羽翼得以丰满。如果再不痛下决心,彻底整顿,我们连抢占敌占区、战后复员工作都做不了。”
戴笠那瘦长的脸上罩起一团云,是愁、是喜、是忧、是恨,说不清楚,反正是随着王凤起的话语他也在飞快地思索着,仿佛他不是在审问,而是来听取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而这故事的内容是从来没有人敢斗胆讲起的,他心底佩服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的胆量,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
“我认为这样混下去,战后国共两党的争端不论通过‘战’还是‘和’的方式解决,我们势必为人所击败。”
王凤起说到这儿,略微停顿一下,做了一个小小的强调:
“这一点,身居党政要冲的诸公有几位关心?谁谈论,谁就是危险分子,茶馆里贴着‘莫谈国事’的纸条,谁敢面陈直谏?”
王凤起又一停顿,说出自己的正意:
“我们年轻人,受了党国这么多年的培养,面对这一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能浑浑噩噩吗?不能,绝对的不能,因为那是无能之表现!如果那样,就根本不配挂这‘军人魂’短剑!”
王凤起说到这儿,从身上解下在军校受训时蒋介石奖给他的那柄佩剑。
戴笠一惊:“怎么,这柄剑你一直佩在身上?”
王凤起一经问,才猛然悟到,这是违背拘留程序的,于是他诚恳地解释道:
“是的,在押解期间,他们都要取下我这柄佩剑,但我拼死没让,因为这是蒋校长赐给我的,它是我的光荣与意志。我不能忘记蒋校长对我的厚望,我的诚意终于感动了他们,请你不要责怪吧。另外,想必你也不会过分为难我,我将这‘军人魂’永远佩戴身边,直到被裁为极刑的时候。”
戴笠的眼睛实在有些发潮了:这样忠于校长的现在能有几个,除了顾祝同,自己,还有……这真是为数不多了,都说中下层军官中坚力量很少,我看不然,王凤起就是一个。戴笠宽容地说:
“那你就佩上它吧。但依照国法,你这样做确实是不可以的,念你一片赤诚,我可以原谅你。不过,在任何时候,你不要做出对不起党国的事情,如果那样,将坑害于我了。”
“请戴先生放心,我非那种无义之小人。话我还是要说的。”
戴笠面对这一血气方刚的青年军官,能说什么,只好让他表白。
王凤起激动地接着说道:
“所以,我们做这一举动,纯粹是形势和处境逼出来的,凭我这样默默无闻的年轻人,产生了这样的远大的志向,又在举事中途,突因事机泄露而被发现,校长感到惊奇,不理解,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古语云:‘夜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于道,路人见之莫不按剑疾视,以其无因而至前也。’事情的性质和客观情势的要求,决定我们在举事之前,不能把计划呈给校长。一旦突然发生,‘莫不按剑疾视’,这不足怪。”
“当然,我要补充一句,我们的行动并非秘密,1942年我曾求见组织部朱家骅部长,郑重地作过汇报,望他见机向校长表示我们的苦衷。”
王凤起看到戴笠虽没有大的表情,但察觉出他是有动于心的,于是继续陈词:
“我恭请戴先生明察事情原委,既然以‘夜明之珠’自诩,就必然有难被发现的珍贵质地。我以忠于校长,忠于党国的赤诚,做此积极机断的专行之举,实出万般无奈!”
一种由于死亡的恐惧而逼出来的反常精神亢奋,使得王凤起言语激昂,口齿流利,加之戴笠始终偏着头,带着一种欣赏的笑颜盯着他,更助长其谈兴。
接下来王凤起轻松而又谨慎地说:
“问题的全部症结只在于一点,我们是弑君,还是要清君侧?对此我只举出一点,足以说明问题:我所纠集的成员,凡300名,无一不是黄埔同学。这么多受校长亲自栽培的学生难道能一致行动为此不仁不义之举?我若确有此忤逆罪恶之心,偌大中国军队,从哪个派系中找不到忠实得力之人?召集青一色黄埔军人,目的正是在防止有不忠于校长的人混入……”
戴笠突然极为狡黠地插话道:
“那么,你们这么多人,行动这么昭彰,陈辞公得知没有?”
王凤起立即意识到这是今晚戴老板亲审的真意所在,当然这问话的答案早已成竹在胸了,于是他坦然答道:
“我的原来意图仅是联系众多同学,搞第二个‘公车上书’,因而不需要搞经常性的组织活动。陈辞公自然无从发现。我在重庆计划实施的武装行动,只是少数人在上述公开活动不成功之后,准备采取的‘兵谏’行动,更需隐秘行事。”
戴笠一边掏手帕拧鼻子,一边追问道:
“那你毕业后,为什么要投到陈辞公门下?”
王凤起不加思索地回答:
“我毕业后如果回六十七军,可任军副参谋长。但六十七军是东北军底子,那里边有几个黄埔同学?来六战区正是从这一点出发。”
戴笠沉吟良久,复又问:
“凭你们几个年轻人,这么大的政府,这么多的兵员,你们夺得过来?”
王凤起把手一挥,激动地咬了一下牙关,腮肌在颤抖,他提高嗓音说:
“正是年轻人,才有这样的气魄,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做出别人不敢想象的大事来。日本‘二·二六’政变,就是一个团的兵力,他们效忠天皇,要把执政的首脑都除掉。事实上他们搞成了,内阁冈田启介得以幸免于死,那纯粹是出于偶然,多年来,他们……”
说到这里,王凤起用手向上一挥,继而讲道:
“以开国功臣自居,尸位素餐,无所作为,积怨深矣!中国之青年将校都感到没有前途,其因盖出此矣。历代开国帝君,诛伐功臣,并非无故之举。我校长素行仁义,不恶加害,养疣为患,至有今日。我们愿做校长不欲为而必须为之义举,我们欲担千夫所指之罪责,即令事败身死,无恨无怨!有此悲壮之心,必有果敢之行动。戴先生可曾躲过警报?警报一拉响,人们在街上乱跑,找不到藏身之处,群情惶惑莫定,任何一个人,不论他是否认路,只要行动果断,态度坚定,登高一呼:‘跟我来——’必然获得群众,以驾驭众人,这正是人少可办大事因由所在。关键在于事先应有充足的准备。”
王凤起不间断地说:
“闪电战之所以快速,来自平时能量之积累,‘快’是‘胜’的决定因素,‘快’来自事先充分准备。其次是绝对的秘密,我所以失败就在于保密不充分。墨索里尼向罗马进军能够成功,因为他行动隐秘,全体成员坚守机密,突然出现在罗马城。第三点是行动果敢,只要抱定必死的决心,就会形成一股任何势力难以阻挡的巨大的冲击力。”
王凤起声音越来越大,多次挪动座位,几欲站起来。戴笠听到这里,突然离开座位,走过去抓住王凤起的手,笑着说:
“王学长,我相信你能成功!”
这时已是深夜时分。唐进前带进来几个人,把桌子摆好,抬进几排大食盒,摆满了一桌菜肴。然后他们撤出。
入座时仅有四人,戴笠、王凤起,还有两个就是毛人凤和毛中信。
四人边吃边谈笑,彼此好像相交多年的朋友。
戴笠向王凤起询问身世、家庭和黄埔学校生活。
“真不容易呀,从一个边远的乡村,一步步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个智力超人,资历很高的将官,实在难得呀!”
他接着讲起自己经历来,并说军统的机构是深得美国人赞赏的,当然这并不是平白无故的,原来他们是瞧不起的。珍珠港事件前,军统就发现日军动向,通知他们,可美国人没当回事,结果出事后才知道军统的厉害。
“对了,学长,美国人要我建个舰队,我正愁没有人才可寻,等你的事情搞清楚,来我这儿吧!”
王凤起心中骂道:特务狗,我下辈子也不想当!但没有表示出来。
饭后,戴笠说声保重便走了。
随即进来几个人把杯盘狼藉的餐桌收拾干净。不久,毛人凤进来了。
毛人凤一边把一个放有纸张、笔墨的木盘搁在桌子上,一边笑着说:
“王先生,那你就在这里委屈一下吧!明早把材料交给毛中信。”说完便很有礼貌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