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汉武帝刘彻时期,由于战争频繁,导致海内虚耗、奸宄不禁,而朝廷又不能休养生息,只好重用酷吏,暴力镇压。发展到后来法令越来越严,官员以狠辣为美,刘彻对酷吏还赞许有加,弄得朝野苦不堪言。
汉武帝末期,刘彻下“轮台诏书”,改变政策,要求休养生息,于是从那之后,兵事渐少,百姓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
然而,武帝之政积弊已久,一些不疼不痒的小政策根本不能移风易俗。在汉昭帝时期,老百姓的经济水平虽然提高,可社会风气并没有多大改观。再者,上官桀集团被诛后,霍光一人掌权,他为了保证权威,效法刘彻,以严酷的手段管理百官,所谓上行下效,这种严酷之风一级一级传下去,整个社会都一片肃然。
刘病已生于闾阎,深知民间疾苦,知道这些严刑峻法给老百姓带来的伤害,所以亲政后极力改变这一现状。
他刚登基,廷尉府就有个叫路温舒的人上书,明确指出当时狱治之弊病:以严苛为标准,宽缓治狱者反而后患无穷。如此,就算无罪之人,被严刑拷打后也不得不违心招供。
这封上书说到刘病已心里去了,因为这正是刘病已在民间看到的情况。
可刘病已也只能听听,因为霍光还在掌舵,他知道霍光崇尚严法,不能明着和霍光唱反调,也不能让霍光过于不满。
但霍光去世之后,刘病已就立即行动起来。
霍光去世的下一年,汉宣帝七年(前67),刘病已下诏,在廷尉府新增4个廷尉平,秩六百石,职责是改变严酷作风,使案件公正处理。
汉宣帝八年(前66)五月,刘病已下诏,认为在执法过程中不能违背人性,比如父母犯了罪,子女秘而不宣是其本性,不能给治罪。他要求,儿子替父母、妻子替丈夫、孙子替爷爷奶奶隐匿罪过,都不要给治罪。就算父母替儿子、丈夫替妻子、爷爷奶奶替孙子隐匿罪过要被问罪,可如果是死刑的话,也一定要先请示廷尉,慎重处理。
同年七月,霍氏被诛。九月,刘病已下诏指出,现在的司法人员不称职。许多犯人都因为被虐待而死于狱中,很不人道。他要求地方每年都上报在狱中非正常死亡的犯人信息,并把该项目纳入年底考核的范畴。
汉宣帝十年(前64)五月,刘病已继续下诏,这一回,他在诏书中明确表达了自己对司法人员的不满:现在的办案官吏,喜欢借着法律的幌子构陷人,不称职!他要求二千石官员好好自查,发现这种人立即革职。他再一次强调:办案要公正!
与此同时,他以身作则,给自己改名。
我们知道,古代有避讳的传统,对于成年男子,你如果直呼其名,就是不尊重对方。在写文章的时候,也不能直接写出尊长的名字,如果在行文时必须要用某个字,可自己某个尊长(比如爷爷、父亲或者君主)的名字中也有这个字,他就必须换个字。例如司马迁在写《太史公书》时,写到汉文帝时代的佞幸之臣赵谈,就不能直书“赵谈”,而写作“赵同”,因为他父亲叫司马谈。
汉宣帝的名字叫刘病已,可“病”和“已”是常用字,许多人一不小心就直接把这两个字写了出来,在当时那个严酷的环境下,很多人都因为误写了“病”和“已”而获罪。
避讳的规矩由来已久,刘病已倒还没有魄力来改变这个规矩,他不能改变大家对避讳这一规矩的看法,便只好改名了。
他要用一个人们不常用的字来做自己的名字。可能是由于自己的身世、父母等一切信息都是从别人口中询问而来,他就改名为“刘询”。
但如果有人昨天在上书中写了“询”字该怎么办呢?他昨天可不知道这个叫“病己”的人要突然叫“询”。
刘病已也考虑到了:在我改名之前没有避讳的,一概不追究。(诸触讳在令前者,赦之。)
刘病已不喜欢执法严酷的官吏,也痛恨诬告别人的百姓,因为冤狱往往是这种人在推波助澜,对这种人,刘病已绝不姑息。在汉宣帝十二年(前62)时,他下了一道诏书,要求赦免80岁以上的犯罪老人,因为他觉得老年人发齿脱落、血气微衰,做不了恶。但是,有三种80岁以上的老人不在赦免范畴:诬告者、杀人犯和伤人者。
刘病已通过一系列重拳出击,帝国的司法状况终于有所改观。
到汉宣帝十七年(前57),他又下诏书,要求官吏治民不可暴虐。
汉宣帝二十年(前54),他派了一个巡查组,到全国各地调查冤狱,严惩那些仍然苛暴的官吏。
刘病已一直在努力营造一个宽松的司法环境,所以像黄霸这种公正处事、以道德教化治理百姓的官员,就很对他的胃口。他需要黄霸这样的人给下面做表率,引导各级官员温和治民。
像郅都、宁成、张汤、王温舒、杜周这种冷面杀手型官吏,在史书上被称作“酷吏”,而像黄霸这样春风暖人型的也有个名字:循吏。
循吏,即遵循法度、按章办事之官吏。但如果仅仅是按规矩办事,这种官恐怕太多了,所以班固将他们中温文尔雅、为人敦厚、精通儒学、心系百姓的人称作循吏,并将这批人合在一起,立了个《循吏传》。
汉武帝时代酷吏甚多,有没有循吏呢?
在《汉书·循吏传》中,班固把汉武帝时代的董仲舒、公孙弘、兒宽和文翁列为循吏。董仲舒,是阐述“天人三策”的大儒;公孙弘,是汉朝立国以来第一个平民出身的丞相(几大开国元勋除外),设立了博士弟子,开启了文官政治时代;兒宽,儒学大师,官至御史大夫;文翁,是四人中名气最小的,他当蜀郡太守时,重视当地教育,刘彻后来办太学、在郡国设立学校都是受他启发。
汉宣帝时代最有名的循吏就是黄霸了。除了他,在《循吏传》中的还有王成、朱邑、龚遂和郑弘。据史书记载,汉代的好官,数量在汉宣帝时代达到鼎盛(当然不止黄霸、王成等人),可以说汉朝在这时候振兴了。(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
在循吏扎堆的汉宣帝时代,有一个官员很刺眼,他叫严延年。
如果读者还记得,当初刘病已刚继位时,严延年曾跳出来弹劾霍光,说霍光擅自废立皇帝,大逆不道。霍光咬牙切齿地将这件事忍了,可严延年过了不久又弹劾大司农田延年,结果被朝廷倒打一耙,说他当日没有弹劾田延年,纵容罪犯,是死罪,讽刺的是,那个被严延年纵容的田延年,竟安然无恙。严延年知道朝廷容不下自己,就一溜烟跑了。
过了几年,朝廷大赦天下,而此时霍光应该已经不在了,严延年才得以重见天日。
当年,朝廷给严延年的罪名太扯太拙劣,办案部门只是迫于霍光的压力才不得不做出这等为世人耻笑的判决,从真实内心讲,他们见严延年敢向霍光挑战,都觉得严延年是条汉子,于是当严延年无罪后,丞相府和御史府都给他发了聘任书。由于御史府的聘书先抵达严延年手中,加上严延年之前就是侍御史,所以他去了御史府。
严延年的级别虽然不高,但是他当年和霍光叫板一事让刘病已印象深刻,所以刘病已得知严延年复出,就将他任命为平陵县的县令。之后几年,严延年几经波折,当上了涿郡太守。
那时候的涿郡,简直同土匪窝无异了,东西地区各有两个高姓家族作威作福,还有黑帮老大毕野白欺凌百姓,涿郡官吏畏之如虎。最后发展到百姓外出需要带上兵器防身的地步,只要听说罪犯和高家人有关系,官府就不再过问。严延年自然不会容忍这种状态,他到任后,非常强硬,三下五除二就把这批豪强治了死罪,那之后涿郡终于安宁。
严延年是个非常狠的角色,三年后他担任河南郡太守,整得河南豪强乖乖的不敢动弹,连盗贼都惧怕严延年的淫威而销声匿迹了。严延年当太守期间,主要思路是打击豪强,帮助弱小。前者有错,他深文周纳,从重从严;后者有错,他曲意维护,从轻从缓。与此同时,他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高深莫测的人。人们觉得某个人论罪当诛,可等他们某一天早上起来,就发现这个人被严延年放了;人们觉得某个人肯定能活,可突然有一天就听说这个人不明不白地死了。严延年不让人猜出他的想法,把河南郡的官员和百姓都吓得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被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搞死。
其实看到这里,大家就应该意识到严延年是个酷吏了。他想要收拾谁,就想方设法罗织罪名(反正那时候法律条文特别繁杂,而且有相互冲突的情况),将其处死。严延年在河南郡杀人如麻,每年冬天集体处决犯人的时候,死者无数,流血数里,郡中人无不惶恐,谓之“屠伯”。
京兆尹张敞和严延年关系不错,他听说河南郡在严延年的治下一片风声鹤唳,就写信劝严延年悠着点儿。
但严延年根本听不进去,因为他自我感觉良好。这也难怪,严延年在河南郡有着无上权威,没有人敢隐瞒他、忽悠他,所有人都畏惧他,他想让谁死谁就死,这是严延年一直以来都引以为豪的。所以,面对张敞的劝说,严延年理直气壮地给了回应:河南郡地理位置重要,刁民众多,必须使用严酷手段才行。
在严延年的内心里,让人惧怕的官员才是成功的,他也自认为是成功的,所以他素来瞧不起软绵绵的黄霸。当听说皇帝下诏书表彰黄霸在颍川郡的所作所为时,很不服气。当时,河南郡有蝗虫灾害,太守丞回来汇报后,严延年冷笑道:“难道这蝗虫能被凤凰吃了吗?”
严延年这话什么意思呢?
这是挖苦刘病已和黄霸哩。因为刘病已表彰黄霸的原因,就是经常有凤凰等祥瑞在黄霸所在的颍川郡降集,刘病已认为这是黄霸以教化治民的结果。严延年的意思就非常明显了:天子既然认为黄霸厉害,认为出现凤凰就了不起,就要表彰奖励,不知凤凰能否吃掉蝗虫呢?
那天,太守丞汇报完蝗灾,又跟他说大司农中丞耿寿昌建立了常平仓(此事具体见后文),有利于老百姓。
严延年傲得很,经常想通过贬低别人来显示自己高明,所以当听说了常平仓一事,虽然也觉得这个措施好,但还是不忘记挖苦一下领导:“这事情简单得很,丞相和御史大夫要是不会做,他们就赶紧退位让贤,什么时候轮到耿寿昌来指手画脚了?”耿寿昌提出好的方案,就算不是丞相和御史大夫领导有方,也不能因此说丞相和御史大夫无能啊!所以,严延年纯粹就是想贬低领导才这么说的。
严延年的喜怒无常、高深莫测最终将他推入了火坑。
不久之后,京城地区有职位空缺,刘病已准备征调严延年,连任命诏书都发出去了。可就在这时,有人说严延年是个杀人如麻的酷吏,刘病已闻言立即追回任命书,换成别人。
严延年听说到嘴的鸭子飞了,都快气死了,他想来想去,觉得很可能是少府梁丘贺搞的鬼。
但这时候已经容不得他怀疑别人了,因为刘病已已经三令五申要求地方上公正执法,不得苛暴,然而这个严延年居然罔顾法令,我行我素,他这种与中央政策背道而驰的行为让刘病已十分不满。
所以,严延年不但升职不成,反而引起了刘病已的关注——刘病已要收拾他了。
这一点严延年也察觉到了,可他还是满腹牢骚,他听说琅琊郡的太守因为久病不能任事而被免,就当着太守丞的面叹道:“这种人都能辞官,我何以不能呢?”
不久之后,就有人弹劾严延年,说他推荐了一个“廉吏”,而这个“廉吏”有贪污行径,不过,办案人员没能从这个“廉吏”身上搜出贪污的财物,没有物证。尽管证据不足,可朝廷还是认为严延年在推荐人的时候欺上瞒下,将严延年降薪处理。
面对这样的处理结果,严延年气极反笑,道:“我看以后还有谁敢再推荐能干人!”
此时的严延年,已经引起了中央的不满,而他又经常大放厥词,这让河南郡太守丞——就是前面出现的那个给严延年汇报工作的人感到惶恐。太守丞平时就害怕严延年得很,在这个特殊时期,对严延年的任何动作都非常敏感,比如严延年对他好了,他就担心这是严延年准备先麻痹了自己后,再来迫害自己。他生怕被严延年这等高深莫测之人稀里糊涂给搞死了,吓得连忙占卜。
占卜的结果是,他活不久了。
事实上,他也的确活不久了。
太守丞更加确信严延年要谋害自己,立即请假去长安,写了一封上书,历数严延年的十大罪状。
这个太守丞已经老了,常年跟严延年待在一起,已经变得有些神经质了,他担心朝廷不相信自己所说,竟然饮药自杀,以示自己所言非虚。
太守丞自杀一事立即引起了朝廷的关注,很快就有人去调查太守丞所揭发的十大罪状。
太守丞告发之事被查证属实,严延年最终被处以弃市之罪。
汉宣帝时期好官多,是因为刘病已努力营造了宽松的司法环境吗?
是的,但原因又远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