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恽的事件中,一个叫韩延寿的人出现过两次。杨恽和戴长乐掐架时,戴长乐告发杨恽的一条罪状就是:替韩延寿辩护;在杨恽对杨谭说“天子不足为之尽力”,杨谭附和杨恽时,也提到了韩延寿。
韩延寿和杨恽的关系不错,而且和杨恽一样,都自我感觉良好。
韩延寿极具人格魅力,他容易让人想起《天龙八部》中的乔峰。
韩延寿能进入朝廷,和他的父亲有关。他父亲韩义曾是燕国的郎官,汉昭帝继位之初,燕王刘旦有谋逆之心,准备起兵之前,韩义劝谏,结果被杀。到汉昭帝五年(前82),盐铁会议之前,朝廷让郡国举荐贤良文学之士,魏相被推荐上来后,在对策中提议重用烈士韩义的后代。霍光同意魏相之言,遂封韩延寿为谏大夫(秩比八百石)。
韩延寿颇有能力,几年之后就从谏大夫升任为二千石的太守,曾先后在淮阳郡、颍川郡和东郡当过长官。到汉宣帝十四年(神爵二年,前60),韩延寿被调到京城当左冯翊。
当上左冯翊又过了三年,韩延寿被御史大夫萧望之告了。
萧望之听人说,韩延寿在东郡当太守期间,擅自挪用了一千多万的公款。
萧望之是汉宣帝时代的一大名人,本书前面也出现过了。这是个儒家学者,很有骨气,深受刘病已的信任。他有些瞧不上丞相丙吉,所以虽得到丞相丙吉关于“不深究此事”的指示,可仍然我行我素,要把韩延寿好好查一查。
韩延寿没想到萧望之上着上着班没事干,非要给自己找茬儿,一阵郁闷后,勃然大怒——老子在东郡时受人爱戴,令行禁止,断狱大减,考评第一,你是想咬人想疯了吗?你在左冯翊干了三年,老子现在也当左冯翊,就不信找不出你的污点!
韩延寿来当左冯翊,自然对前任干过的事情有所了解,他听说萧望之担任左冯翊时,曾动用了廪牺属(供给祭祀用品的机构)的一百多万钱。
倘若这件事情属实,这可是以牙还牙,打萧望之的脸——你萧望之刚刚弹劾韩延寿挪用公款,没想到你早就是这样的人了!
可问题是,萧望之是否真的如传说般挪用过廪牺属的钱款呢?就算动用了,萧望之的做法是否合规呢?
韩延寿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萧望之有一百条过错,都没有弹劾他动用公款让人解气。对于韩延寿来说,不管有没有这件事,他都要给萧望之弄个挪用公款的罪。
韩延寿把左冯翊廪牺属的负责人抓了起来,严刑拷打:“说!你怎么和萧望之狼狈为奸的!”
廪牺属官员被打得受不了了,就承认和萧望之有奸谋。
韩延寿拿到供词,立即弹劾萧望之,并下令严守宫门,禁止萧望之入内。
萧望之见韩延寿如此做派,怒火腾升:我身为御史大夫,监察百官是我的本职,你韩延寿怎能因为我履行本职工作就恶意构陷于我呢?
萧望之上书痛斥韩延寿的丑陋做法,并表示自己堂堂御史大夫,做本职工作,居然还要被韩延寿要挟,真是岂有此理!
刘病已也觉得韩延寿过分,他下令将这件事追究到底:韩延寿要查,萧望之也要查,看到底哪一个是大奸!
不久之后就查出来了:韩延寿对萧望之的指控,子虚乌有;萧望之对韩延寿的弹劾,也不太全面。
说萧望之的弹劾不太全面,意思是通过调查,发现韩延寿在东郡不止挪用了公款,他还干过其他的不法之事,而且这些事和挪用公款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延寿干的,就是僭越行事!
韩延寿是个太守,可他在东郡做起事来,不像个太守,倒像个土皇帝。
这也不是说韩延寿鱼肉百姓,而是他这个人好面子,喜欢超规格行事。比如在郡里的阅兵式上,韩延寿作为太守,是最大领导,可韩延寿觉得按照惯常的做法没意思,也不气派,就把阅兵式整得非常轰动,他一个太守,到了阅兵式上,派头简直和皇帝差不多。
韩延寿挪用公款,不一定就是贪污,也可能是为了民生,所以罪不大,可他在东郡的超规格阅兵,则是皇帝不能忍受的,因为不论从哪个方面说,都表明韩延寿不安分,虽然从情感上说,我们都相信他不敢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觊觎刘病已的皇位。可是在专制时代,皇帝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威胁自己帝位的人,就算从情感上相信韩延寿,可只要想到韩延寿是个危险分子,刘病已就坐立不安。
如此萧望之又给韩延寿加了条僭越的罪。
刘病已让群臣讨论。
见于史书的,除了杨恽拼死为韩延寿说过话,大部分人都认为韩延寿品行不端在前,后来又想通过诬告御史大夫的方式脱罪,狡猾之极,大逆不道。
刘病已下令将韩延寿弃市。
韩延寿被杀那天,阴风怒号,数千人跟在他身后,伴随着囚车行进,百姓们攀扶着囚车,想要送韩延寿一程。
那是一个让人伤感的场面,也是一个将死男子引以为豪的场面。前来送行的人,都端着酒争相和韩延寿对饮。那也许是为了离别,为了韩延寿死时少一些痛苦,多一些欣慰。韩延寿临死前,忽然想起自己在东郡阅兵之时的宏大场面,他豪气顿生,来者不拒,一碗又一碗,等到斩首之地渭城,他已经喝下去一石多的酒了。临死之前,韩延寿让押送自己的小吏转告给他送行的父老乡亲:辛苦大家了,我韩延寿今天死而无憾!
这个发生在历史上的真实故事,是不是有点儿像《天龙八部》中乔峰被困聚贤庄时和群豪痛饮的场面呢?
韩延寿死了,尤其是他临死前推杯换盏的举动,让人对他充满了好感,让人觉得他一定是个刚强威武、逸兴遄飞之人。
不过根据史书的记载,韩延寿可能不是这样。
韩延寿很难评价,他可能很真诚,也可能很虚伪。
他在郡里当长官,治民的总体思路是营造淳朴的民风、和善的社会环境,以儒家那一套礼仪教化来引导感化百姓,让百姓都做有道德的人,而不像某些官员那样使计谋让百姓相互告发、相互攻讦,他坐收渔翁之利。
韩延寿很看重仁义道德的作用,他也自认为在以身作则方面无可挑剔,所以当有一回他发现有人不按照他设计的那一套规则行事的时候,就认为此人对不起自己,非常伤心:是我亏待了他吗?否则他怎么会这样?
他的属下见韩延寿如此自责,后悔不已,认为自己不该如此对不起韩延寿,他们自责啊自责,到最后一个县尉(秩四百石,相当于县武装部部长)竟然自杀了。
县尉死了,其手下另一个人也跟着自杀,幸好被人发觉,抢救过来,但喉咙受伤,再也不能说话。韩延寿得知,痛哭流涕,专门安排医生救治,还免了他们家的赋税。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他当左冯翊期间。有一次,韩延寿外出视察,行至高陵县时,碰到两个因为田地纠纷打官司的人。再一打听,得知这是两兄弟。
韩延寿没有停下来帮这两兄弟断案,他非常悲伤地说道:“我当了左冯翊,应该为辖区内百姓做好表率的,可今天我才发现,我没能宣扬道德教化,以至于民风不淳,发生骨肉兄弟打官司这种有伤风化的丑事,让贤士长者蒙受耻辱,这都是我韩延寿的过错啊!我还有什么好巡视的!”
韩延寿说完这话就回去了,那两个打官司的兄弟仍然闹得不可开交。只是过了几天,他们就再也不闹了。
因为他们不敢再闹了。
那天,韩延寿回去后就睡了,不再处理政务,一副被打击甚深的样子,闭门思过。
他的属下见韩延寿一反常态,都不知韩延寿这是怎么了。属下打听来打听去,终于知道是那两个打官司的兄弟惹的祸。这下炸开了锅,左冯翊的下属县高陵县的县令、县丞、啬夫、三老等官吏全部自我检讨,把两兄弟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负荆请罪,让韩延寿责罚自己,但千万不要自伤。
为了韩延寿别难过,高陵县的主要官吏都认罪了,接下来,压力就继续下移,一层一层,从族人、家庭,一直到兄弟两人。
兄弟俩做梦都没想到打个官司竟然闯下这等大祸,惹得韩冯翊(相当于今天的省长)不理政事,他二人吓得半死,他们连忙来到左冯翊府衙,剃成光头,袒胸露乳,为自己先前打官司的丑陋行径自悔,并表示不再争夺田产,发誓以后再也不敢做这种伤风败俗之事。
到这一步,韩延寿终于高兴了。他不但接见了这两兄弟,还请两兄弟吃了饭,以表达他对改过从善之人的赞赏。
韩延寿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打发了两兄弟,又接见了在这件事情中认错的高陵县官吏。
这件事情很快在左冯翊传开,百姓们都领会了韩延寿的意思,从此再也不敢告状。按照史书的意思,这是由于郡中百姓被韩延寿的至诚之心感动,以至于不忍令韩延寿伤心。
可事情真的是这样吗?韩延寿的做法真的高明吗?
联想到韩延寿当东郡太守期间那个死掉的县尉和自杀未遂的县尉属下,我觉得这很可怕。一个郡那么多人,竟然没有人敢打官司,这就意味着法律基本起不到作用。道德的作用,是引人向善,是高标准的;法律的作用,则是防人作恶,是社会底线。诚然,如果每个人都讲道德,社会就不需要法律,这是非常理想的社会。可通常的情况是,百姓的觉悟不够高,道德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有时必须法律才能维护公平公正。然而,由于韩延寿的道德裹挟和绑架,百姓竟不敢使用法律,以致真正的正义得不到伸张,这难道不可怕吗?一个社会,使用道德或是法律,都是为了使社会公平公正。可如果把手段当成目的,那就是舍本逐末了。
在人民道德水平没有达到一定程度之前,单纯使用道德有很大局限性,也很危险。道德有同情弱者的倾向,比如说,甲欠乙的钱,可是甲不愿意还钱,到处哭诉,最后还要自杀,这时没有人理会乙是个吃亏者,而都会认为是乙把甲逼到绝境,乙道德败坏。乙明明吃了亏,可不能使用法律,便只好放弃自己的正当利益,而且还受人指责,这显然不公正。如果社会上每一个人都被道德绑架着,那么人就都可以“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反正百姓不去管谁对谁错,而只相信眼前之人是弱者,必须同情。长此以往,社会就没有了公平公正,社会上就到处都充斥着表演者了。
韩延寿是有些理想主义倾向的,为了实现以道德教化治理百姓的理想,韩延寿希望提高自身的人格魅力,让自己成为百姓崇拜和效仿的人,那样他就能更好地用实际行动来感染百姓。为此,韩延寿以身作则,积极纳谏,即便一些建议来自基层小吏,他也洗耳恭听。与此同时,韩延寿做事情很讲排场,他在郡里阅兵,每次都超过太守应有的规格,场面非常宏大,这对于提升他个人的影响力,无疑是有利的。这些事情的确提升了韩延寿的人格魅力,让他有了众多追捧者,这也就是后来韩延寿被杀时有那么多人为他送行的原因了。
但人总是注重利益的,所以靠自身魅力影响百姓也有不灵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韩延寿就用非常手段,采用道德绑架的方式,强行让老百姓讲道德,就像他装作生病,层层向下施压,逼迫那俩兄弟和解。
一个单凭道德风尚来约束人民的社会,不但是韩延寿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也是我们心之向往的社会,因为那样的社会能解放出许多管理人员、治安人员,这些解放出来的人,则可以从事能增加社会财富的生产建设,那是个高效率的社会。只是要建立这样的社会,需要一步步慢慢来,需要一点点提升人民的素质,等人民发自内心想要做一个优雅高尚的人,这才是真正的讲道德。韩延寿逼迫老百姓讲道德,其实是一种揠苗助长的行为。管理者要做的,是引导老百姓积极向善,重要的是引导,你可以努力宣传以吸引老百姓讲道德,甚至可以在某些时候稍稍提点要求,但绝不能过分强制、不能搞大跃进。
当然,韩延寿除了强迫百姓讲道德让人觉得他在搞道德绑架外,他的执政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虽然史书所谓的“断狱大减”在很大程度上是以牺牲公平公正为代价,但不能否认,韩延寿导民向善的举措,在那个人民道德水平普遍不高的社会,对当地形成良好的道德风尚起到了重要作用。他离开颍川之后,他的继任者黄霸沿袭他的路子(只是不再道德绑架),把颍川郡治理得和谐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