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霍家覆灭后,朝中权力进行了重新组合,刘病已最亲近的大臣有三个:张安世、魏相和丙吉。
张安世应该是最会当官的人了。
昭帝时,他的踏实厚道被霍光赏识,霍光在斗败了上官桀等人之后,将他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此后,霍光力排众议,弃武帝之子广陵王刘胥而立刘贺,张安世没有异议;二十多天后,霍光废刘贺,张安世全力支持;之后霍光立刘病已,张安世仍然赞同。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权力仅次于霍光,但他这个二把手,表现得相当低调,从来不忤逆一把手,让一把手非常放心。
张安世是个容易让人放心的人。除了霍光,连和霍光争权的刘病已也信任他。这固然和张安世的身份有关,即老大、老二争权,老三就成为两边都会拉拢的对象,但张安世的处事风格也相当关键。那时候,霍光是刘病已最大的恩人,可刘病已对霍光,是畏惧之情大于亲近之情,而对于张安世,刘病已就觉得亲切(天子甚尊惮大将军,然内亲安世)。
魏相也对张安世放心,所以当霍光去世后,魏相就提议让张安世当大将军(汉军统帅),而令张安世之子张延寿接替父亲的光禄勋(即以往的郎中令)之职,以图拉拢张安世,削弱霍家。
当时刘病已也同意魏相的提议。
然而,朝廷还未宣布这个消息,张安世就听说了此事。他非常着急,立即请求见刘病已。
张安世见刘病已,可不是答谢,而是因为惧怕,他要拒绝。
张安世当着刘病已的面,摘掉帽子,跪在地上,颤巍巍地说:“我仔细想过了,我实在没有接替大将军一职的能力,只希望陛下怜悯我,让我能保全性命。”(诚自量不足以居大位,继大将军后,唯天子财哀,以全老臣之命。)
让他当大将军,这么好的事情他为何不愿意呢?就算不愿意,可难道当了大将军就会没命吗?
张安世非常谨慎,因为他早就看出霍家和刘病已之间的矛盾,刘病已现在需要他,所以让他当大将军,可当霍家覆灭之后,他岂不就是下一个霍光?任何一个臣子,如果权力太大(且太大的权力往往伴随着膨胀的野心),都容易功高震主,让君王不满。
另外,霍光也是赏识过张安世的,他们曾一起做过废立皇帝的事,这算得上在一个战壕里待过的战友,张安世的孙女还嫁给了霍家人,张安世对霍光、对霍家,是有些感情的,如此公然和霍家作对,他内心也有些不安。刘病已要把他委以重任,就是让他去打击昔日的战友,这难免会给人一个张安世不念旧情的印象,张安世显然不想如此。然而他又不敢违拗天子之意,便只好当一个骑墙派。
那天,刘病已听了张安世的话,笑道:“你也太谦虚了,倘若连你都不行,还有谁能胜任呢?”
张安世还是坚辞不受。
可刘病已是铁了心要重用张安世的,刘病已要挫败霍家,在军方必须有得力助手,而张安世就是他心目中的最佳人选。
张安世见刘病已非要他担当重任,只好作罢。他不能再推辞了,因为再推辞就是不想帮皇帝,甚至可能被理解为不同意皇帝,这可能使他直接成为皇帝的眼中钉。
几天后,汉宣帝七年(前67)四月二十二日,张安世被封为大司马车骑将军,同时“领尚书事”。之后,刘病已夺了车骑将军和右将军的兵权,重新洗牌后,霍禹变成光杆司令,而张安世更加强壮,成为负责统领长乐未央二宫卫兵、北军将士和诸城门守兵的大司马卫将军。
张安世无法继续中立,但他其实并不想霍家覆灭,所以在霍光去世之后,刘病已和霍家争权时,他的表现并不积极。在史书上,我们只看到刘病已在和霍氏家族博弈,而没有看到张安世有过大动作,说不定张安世还为挽救霍家做过些什么。
和许多人比起来,张安世还是重情义的。他不像金日的儿子金赏,娶了霍光女儿,但看到刘病已和霍家斗得激烈,担心连累自己,便早早将妻子休了;他不似京兆尹赵广汉,被霍光一手提拔,可当霍光去世后,在刘病已尚未作何表示的情况下,着急站队,闯入霍府抄家。张安世有个孙女嫁给了霍氏子弟,可直到霍家覆灭,张安世也没有绝情地让孙女和霍家人撇清关系。
张安世明白,霍家犯的是谋反罪,是最严重的罪,任何跟霍家有亲戚关系的,都会受到牵连,但他没有像金赏一样和霍家断绝关系,这在政治上就叫糊涂,在大是大非上含糊不清。
张安世对此感到惶恐,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最终会对自己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因为和政治相关的事情,很多都可小可大。倘若有人想借此事整你,那么你的一丁点儿错误,都会被定性为“蓄谋已久”,你的批评,会变为“恶毒攻击”,你的坚持,会变为“执迷不悟、顽固保守”,你的重情义,就是“结党营私”,你的辩白,就是“颠倒是非”……许多掺和政治的人谨小慎微,害怕犯错,大都是担心犯了错之后被人扣个大帽子、被一棒子打死。
张安世在官场混迹多年,熟知这一切,所以他一直担心没有和霍家撇清关系会给自己引来祸患,因此郁郁寡欢,甚至神色不佳、形销骨立。
张安世的变化被刘病已发现,刘病已从身边人那里得知张安世因此焦虑,遂赦免张安世孙女,让他放心。
可张安世得知皇帝为自己格外开恩后,更加惶恐,因为在他看来,尽管他不想成为第二个霍光,可皇帝对他如此宠信,那他几乎就是第二个霍光了。
张安世太懂官场了,他知道,领导对自己过于器重,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因为他的如鱼得水,将招来同僚的嫉妒甚至陷害。同僚会想方设法搜集他的过错,然后有意无意地让领导知晓。领导可以一次、两次不理会这些弹劾,可绝不会一直不闻不问,次数多了就难免对他有了意见。就算同僚对他的弹劾都是假的,可他仍会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不团结同事。否则人家为何只跟你过不去呢?甚至在有的时候,领导想收拾某个下属了,会专门在众人面前把下属夸上天,让同事嫉恨他,这叫作捧杀。
张安世差不多就是昔日的霍光了,可霍光的悲剧就在前面,他实在不想重蹈覆辙。他要吸取教训,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
于是张安世开始演戏了。
他很受刘病已器重,但他不愿世人知道。
他经常和刘病已商量国家大事,等结果定下来,他就上书一封,说自己生了病,要回家休养。过一段时间,他和刘病已定下的政策颁布了,他就做出毫不知情的样子,连忙派人去丞相府打听,问皇帝有什么新的指示。
这就带来一个非常好的效果:没有人会想到他参与了重大决策,在百官眼里,他张安世不过如此,因为这么重要的消息,他知道得居然这么晚。
在官场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实在太少了。许多初入官场的人在被上司器重后,就沾沾自喜,急于在同事面前炫耀:看看,我不错吧!这种人在获得许多违心的赞美的同时,得到更多的是别人的嫉恨。他满足了虚荣心,却也给自己的进一步发展设置了障碍。许多年后,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老了,他吃了很多亏,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开始收敛。他害怕被人夸奖,只不过他惶恐的,不是被高估了能力后内心惭愧,而是怕成为众矢之的,实际上从内心深处讲,他对这种夸奖还是蛮欢喜的。然而,就算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要做到也非常难,因为许多人也许不知,他做很多事情的最终目标,其实就是名声,因而很不情愿放弃那些能展示自己才能、被别人赞美的机会。
张安世也不是天生就厌恶名声,只是他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因为,他的父亲张汤,就因为和皇帝的关系走得太近,遭到众多大臣的排挤,最后被群攻而死。他也知道,在许多年前,汉朝有一个相国萧何,因名声太好而被皇帝怀疑,身陷囹圄。于是在平时工作中,张安世做好事不留名,拒绝一切被他提拔的官员到府上感谢自己,他甚至还和一个感谢他的下属绝交:推举贤人是我的本分,你怎可私下谢我?
他有个属下,兢兢业业做事多年,却始终原地踏步,就找张安世抱怨,张安世听了之后,也觉得对此人不公,但那天他冷漠地拒绝了此人的请求,说自己只是给皇帝打工的,没有给人升官的权力,之后他又偷偷将此人提拔了。
张安世是大司马卫将军,推荐过不少人才,可他就是不愿别人知道,因为这种处事风格,以至于很多人都误解了张安世。他一个属下升了官,离职之前,张安世希望此人给自己提点儿改进意见,此人就说:“你是皇帝身边的重臣,可是不推举人才,世人多以此非议将军啊!”
张安世道:“臣子贤与不贤,明主自有裁察,我作为人臣,只要管好自己就是了,哪懂得推荐人才呢?”
霍家覆灭后,张安世是大司马卫将军,掌管着帝国军权,地位尊崇,与此同时,其子张延寿也颇多赞誉。张安世担心张家成为下一个霍家,便请求把儿子调出中央,以免被人说张家的权势过于集中。
张安世看透了官场,对许多现象也深恶痛绝,所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想做一些改变。他知道当时的政治氛围紧张,喜欢上纲上线,总是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大动干戈,把人的一些小错误无限放大,一些能力强但不慎疏忽的官员,往往因此而葬送政治前途,所以他经常隐匿下属的过失。比如曾有个郎官,喝醉酒之后在大殿上小便(汉武帝时代的东方朔也曾为此),被人发现,有人就打算将此人正法,张安世得知后,问道:“你怎么知道大殿上那摊水一定是尿,而不是谁打翻了器皿溢出的水呢?干吗因为这点儿小事就给人问罪!”还有个郎官,和一个婢女私通,可这个婢女的哥哥,居然见人就说她妹妹和郎官有苟且之事。这种丑事被暴露出来,这对男女受罚是在所难免的。然而张安世听说了此事,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竟然替人掩饰,说这婢女的哥哥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到处胡说八道,私通之事子虚乌有。
读者如果还记得,就知道张安世有个哥哥张贺,曾是刘病已的爷爷刘据的属下。刘病已被皇宫抚养后,居住在掖庭,时任掖庭令的张贺对刘病已非常照顾,他不但花钱让刘病已读书,还费了好大力气,给一穷二白的刘病已讨了老婆,对刘病已,他简直视如己出。张安世虽好,毕竟只是个政治上的盟友,而张贺是刘病已十足的亲人。
可张贺没有等到刘病已当皇帝的那天就死了,这成了刘病已一生的遗憾。
但这个恩情是无论如何也要报的,张贺死了,那就在他的后人身上报恩吧。
可张贺的儿子也早夭了。
张贺的儿子死时,张贺已经是太监,不可能再有儿子了,张安世不忍心兄长老无所养,于是将小儿子张彭祖过继给了哥哥。当年,刘病已在民间上学时,张彭祖就是他的同桌。
刘病已打算将张彭祖封侯。同时,他还要给张贺安排二百户守陵人,并追封其为恩德侯。
张安世得知此事,立即反对:陛下啊,这太招摇了!
张安世担心刘病已这么做给张家带来麻烦,因为他知道,刘病已的爷爷刘据贵为皇太子,守陵人也才二百户,他的奶奶史良娣,才三十户,张贺不过是个平民,绝不能有二百户守陵人。
他请求刘病已不要给张彭祖封侯(张彭祖是张安世的亲儿子,张贺养子),就算要报恩,只要给张贺留三十户守陵人就足够了。
刘病已也来了气: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是报张贺的恩!
张安世听了这话,才不再推拒。
汉宣帝十年(元康二年,前64),刘病已下诏,给张贺置三十户守陵人。
刘病已怀念故人,遂亲自为这三十户人家选择安置地点,他来到张贺的墓前,想到了少时张贺照顾自己的一幕幕,于是将守墓人安排在张贺墓西边他以前经常游玩的地方。
下一年,刘病已又将张贺继子张彭祖封为阳都侯,追尊张贺为阳都哀侯,张贺的孤孙张霸,也被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虽说刘病已事先言明这些行动和张安世无关,可刘病已这么做,毕竟让张家变得越来越耀眼。这些变化令张安世非常不安,于是主动要求朝廷免去自己的俸禄。
一年以后(元康四年,前62),张安世病了,他给皇帝写了一封奏疏。
在奏疏中,张安世提了两个请求:第一,辞官回家;第二,剥夺自己的富平侯爵位。
这简直是前无古人的请求,一个长期掌权的官员,愿意在身体不好时主动交出权力,已经相当难得。不过这么做对于已经不管事情的张安世来说,损失不太大,毕竟这职位迟早也得交出去,早交还能博个急流勇退的美名。可爵位不同,那是可以被子孙继承的,是许多高官的毕生追求,那“汉飞将军”李广,就将未能封侯引为生平最大的恨事。
张安世是大功臣,刘病已自然不会同意他归还爵位的请求,刘病已给张安世的批复中说:“你要归还卫将军和富平侯的印,就是打我的脸,让我变成个薄情寡义、不念旧情的人。你虽然身体不好,不能过问具体的事情,但是你经验丰富啊,我还要经常向你请教的。”
张安世得到这样的回复,只好收回请求,不过几个月之后,他终于油尽灯枯,死在任上。
张安世实在是太会做官了,他有权势、有成绩、有声誉,然而难得的是他还能善终,更难得的是,他始终没有令皇帝反感过。我想了半天,发现自刘邦立国以来,能做到如此的臣子,除了张安世绝无仅有。有的人权势大,却功高震主,不能善终,如韩信、周亚夫;有的权臣虽然善终,却是皇帝和臣子相互克制的结果,在他生前已经让皇帝不满,如卫青、霍光;有的人深受皇帝信任,却遭到同僚排挤,如汉文帝时的贾谊,张安世的父亲张汤;有的被皇帝信任,最后也能善终,可名声不怎么好,如汉武帝时的公孙弘。
张安世能有这样的结局,是因为他看透了官场,知道在官场中,权力可使人飞黄腾达,也容易让人灰飞烟灭,所以他自始至终都对权力怀着畏惧之心。他离不开权力,但又不想过分地靠近;他想被重用,却不想被过度关注。他不仅懂过犹不及的道理,最难得的是,他知道什么程度为过,什么程度是不及。他就像一个高明的艺术家,在过和不及之间找到了最佳平衡点。对事物的度的把握,实在是件难办的事,因为这需要生活阅历。只有阅历丰富的人,有了足够的积累,才能准确把握好度,而就算一个人是天才,也无法逾越人生的积累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