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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位过高(1 / 1)


汉昭帝刘弗陵应该是突然离世的,因为刘弗陵驾崩后,官方很明显准备不足。所以在刘病已登基后,埋葬汉昭帝的工程还没有完成。按照惯例,皇帝死了,埋葬所需的钱都得国库出资,即大司农掏钱。然而在大司农操办此事的过程中,发生了贪污事件。

当时,大司农的一把手是田延年——那个在废刘贺过程中拔剑威胁群臣必须表态的人,租了三万辆车运送沙土。本来,每辆车需要费用一千钱,可他给朝廷上报时,说每辆车的花费是二千钱,足足虚报了一倍,合计三千万钱。

这事本来做得很隐蔽,可这个田延年,惹着了一伙人。前不久他因为一些商人在刘弗陵驾崩后趁着朝廷准备不足,哄抬丧葬所需物品的价格,将这伙商人的贮备物资全部没收。被没收的商人对田延年恨之入骨,出钱让人发掘田延年的罪行。这伙商人很快查到田延年借丧葬机会敛财之事,于是一封奏疏就告到官府。

丞相府受理了此案。

这是个大案子,牵扯的又是田延年这等重要人物,丞相蔡义会作何反应呢?

蔡义公事公办了。官府之中的人,并非有些人想的那样,整天相互包庇。在废刘贺的时候,田延年和蔡义是一伙的,他们是战友,要同进同退,如果那时候蔡义发现这件事,很可能会替田延年兜着。但此时刘病已已经登基了好几个月,他们那会儿临时缔结的战友关系已不复存在,加上蔡义和田延年本来关系就一般,那么此时蔡义就不用违背原则来保护田延年了。一般来说,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官员都会按原则办事的。

但霍光知道这个事情后的反应和蔡义就不同了。田延年是霍光的人,给他立下不少功劳,现在有难了,他作为老大,从道义上讲必须管。

霍光让人把田延年叫来,想先问清楚情况,再想办法帮田延年开脱。

可田延年激动得很,说什么也不承认,他说:“我是从将军府上走出去的,因为将军的栽培才得此爵位,根本没有贪污的事。”(本出将军之门,蒙此爵位,无有是事。)

田延年这话什么意思呢?

我们要清楚,这肯定不是田延年对霍光说的原话,因为霍光把田延年找来,两个人谈了半天,田延年不可能只说这一句话。“本出将军之门,蒙此爵位,无有是事”这14个字,是后代史官根据田延年讲话的重点浓缩而成,这中间肯定还包括其他内容。

如果田延年只是想抵赖说自己没有犯罪,只要说个“无有是事”就对了,干吗还要讲“本出将军之门,蒙此爵位”呢?这二者之间有何联系呢?

我想,田延年说“本出将军之门,蒙此爵位”,是为了强调自己是霍光的忠实追随者,为霍光立过大功。霍光不该如此对待自己,还把他叫来审讯的。

田延年有自己的想法。当时在朝堂上,所有人都不敢表态的时候,是他站出来威胁群臣,给霍光帮了很大的忙。他希望霍光记得他的好处——就算真有这事,就凭咱俩的关系,就凭我给你帮的那么大的忙,你帮我处理了就是,用得着把我叫来羞辱吗?

这种情况太常见了。下级是上级的得力干将,所以当发生某些事情时,上级会主动为下级帮忙。不过这时经常会出现矛盾:上级觉得自己已经为下级考虑了,下级应该感谢自己,可下级觉得上级为自己考虑得不够,根本没有尽力,甚至隐隐有上级忘恩负义的想法。就像霍光本来是为了田延年好,可田延年觉得霍光对自己还不够好。

两个人谈得有点儿不愉快,最后霍光气呼呼地道:“若真的如你所说,那就按规定一查到底,看看事实究竟怎样嘛!”

这代表霍光不想管这件事了,而如果真的查下去,田延年非遭殃不可。

霍光的态度被御史大夫田广明知晓,他觉得霍光还是应该帮一帮田延年,毕竟田延年当初在罢黜刘贺的过程中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而且话又说回来,就算田延年贪污了三千万,可凭借他当初的功劳,天子给田延年赏赐个三千万也无不妥,这本是田延年该拿的钱,只不过田延年拿的方式不对罢了。

田广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霍光信任的杜延年,希望杜延年代为转告。

杜延年应该也同意田广明的意见,而且也对几个月前在朝堂上冲锋陷阵的田延年充满好感,于是他把话转述给了霍光。

霍光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何尝不知道田延年的重要性?又何尝不想帮助田延年呢?可他田延年又是什么态度!

霍光叹了口气道:“他的确是个勇士!当时我提出废帝时,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霍光顿了顿,手不自禁按着胸脯,慢慢地说,“那场面我至今想起也心有余悸。你让田广明告知田延年,让他按规定去监狱,我后面组织群臣一起商议。”(光因举手自抚心曰:“使我至今病悸!谢田大夫晓大司农,通往就狱,得公议之。”)

霍光让田延年去监狱,后面又要“公议”,他到底帮不帮田延年呢?

霍光是个政治家,肯定不能亮老底,也不敢告诉田延年“老弟,我保你”。霍光的话很有余地,他让田广明转告田延年:按照规定应该入狱,后面他组织群臣商议。

这全都是按照规定在办事的。你可以认为他想帮,也可以理解为他不想帮。就像今天某个领导给你办事,你把好话说了一箩筐,结果人家回答一句“你回去吧,我知道了”一样,你认为领导答没答应你的请求呢?其实,霍光究竟帮不帮,和他说了什么话无关,关键要看霍光在“公议”的时候怎么表态。那是霍光控制的朝廷,所谓“公议”,不过是霍光走个公正的程序。霍光的回答,和“你回去吧,我知道了”性质一样,都是给田延年传达这样一个信息:这件事我管了!

至于怎么管,帮还是不帮,我心里有数,但绝不告诉外人。因为告诉了外人,他就必须那样干,就没有灵活操作的余地了,办不成,人家还说他出尔反尔。尤其那些情商特低的人,你跟他打包票说要帮他,他很可能到处炫耀说自己有人罩着,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最后不但坏了事,还给帮他的人惹一身骚。

我认为霍光是打算帮田延年的。因为“光因举手自抚心曰:‘使我至今病悸!谢田大夫晓大司农,通往就狱,得公议之’”也肯定是被史官加工过了的,前半句“光因举手自抚心曰:‘使我至今病悸’”是凸显田延年的功劳,后半句“谢田大夫晓大司农,通往就狱,得公议之”是给田延年自己的态度。两者结合起来,就是霍光考虑到田延年的功劳,愿意管这个事,亦即霍光愿意帮田延年。另外,霍光如果不想帮,让丞相依法将田延年处置了就是,根本不必要举行什么“公议”。

然而,田延年得知霍光这个表态后,非常伤心,他说:“真的好感激朝廷能宽恕我。可是我堂堂大司农,哪有脸去坐牢,让众人笑话我,让卑贱之人唾弃我呢?”(幸县官宽我耳,何面目入牢狱,使众人指笑我,卒徒唾吾背乎!)

原来,田延年根本不想坐牢,他害怕丢脸。他说“幸县官宽我耳”,哪是真的感激朝廷,而是对朝廷,尤其对霍光失望透顶:你若真想帮我,岂会让我到牢房受那侮辱?你那所谓的饶恕,根本不值一提,根本就是敷衍我。算啦,我在你眼里什么都算不上,是我自作多情了,我真得感谢你对我的宽恕啊!

伤心过后的田延年有些愤怒,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解开半边衣裳,亮出半边肉,手持大刀,在屋里来回踱步,看上去有些崩溃的迹象。几天过后,有使者前来抓捕田延年,田延年听到传唤自己的鼓声,就自杀了。

且不去讨论田延年的人怎么样,就说他的死因。我认为,他之所以死,完全因为他对霍光的期望值太高。或者说,他不懂得上下级之间该如何相处。

他是霍光的小弟,为霍光立下汗马功劳,于是就以为,他和霍光是共过生死的战友,霍光应该感激他,甚至将他当成朋友的。他觉得自己既然给霍光帮了那么大的忙,那么犯点儿事,霍光谈笑之间就能替他摆平。他没想到霍光居然不肯尽全力,还把他叫过去问话,他认为这是霍光在羞辱他,是忘记了他的功劳,所以和霍光交谈的时候就有些不满。

霍光怎么想呢?

霍光也感激田延年,也知道田延年功劳巨甚,可他能给田延年的好处,不是田延年所能满足的。田延年希望霍光像对待肝胆相照的朋友般待他,像朋友般替他化解危难,可霍光给田延年的定位,只是个忠诚的属下。

田延年过于拔高自己在罢黜刘贺过程中做出的贡献,至少他心目中的贡献值没有霍光心目中的大,所以才会对霍光有这种情感需求。他可能忘了,那个严延年告他毁坏皇帝车驾的时候,是霍光保了他,为了保他,那案子判得都有些胡搅蛮缠了:田延年本来有罪,可最后给严延年定了罪,定的罪竟然是“严延年明知道田延年有罪却不告发”。霍光干出这等舍本逐末、让人耻笑的事,难道不是为了他田延年吗?霍光心里肯定想:为了保住你,我霍光可是冒了被人戳脊梁骨的代价,舍弃了一生英明的!

在霍光看来,就算要感激田延年,上一次严延年弹劾事件中他已经报答了,如果说那个帮助还不足以报答田延年的功劳,那么贪污公款这次就继续帮他,只是这一回,霍光就不会像上次那般用尽全力了。为什么呢?因为人情就像存款,用一次少一次,你田延年在罢黜刘贺时存了一笔人情,被严延年弹劾毁坏马车事件用了一笔,剩下的也不多了。

田延年不懂这个道理吗?我想他明白。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存款”,低估了上次霍光帮他时他所花掉的“存款”。

田延年也许忘了,他作为霍光的属下,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对霍光忠诚,他当初在朝堂上所做之事,原则上来讲还是一个臣子的分内之事,霍光感激他、不顾原则地帮助他,不过是觉得他做得非常好,给他一点儿“奖金”罢了。

在官场中,下属给上级办了大事,千万不可居功自赏,以为立了大功,没有自己就没有上级的今天,如果这样想,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他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因为在公事中,从理论上说,把事情做得好是一个人的分内之事,就算领导不感激,他也必须这么做。当年,韩信对刘邦期望过高、周亚夫对汉景帝期望过高,结果都死得很难看。而那个卫青在立了功之后也依然低调,才得以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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