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上,东枢虽仍未醒,却细碎言语,不知反复念叨了什么。
旁的仙神看了也替他担忧,然而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指望收来的灵流自愿回转体内,而后修复他的伤痕。
“这玉石是二郎真君送来,放于一边,兴许有用,至于疗愈之术仍不能断。”阮舒忧心忡忡的交代。
夭木自然答应。
不外乎这些人担忧,实在是千万年来谁见过这人这样狼狈的时刻?
夭木自去回忆,回忆里头这两个都很鲜明。
自成仙以来,见到苍宿神君时,总觉得那像一轮月似的,比太阳要柔和,似乎总唾手可得,但真伸出手来,哪里也摸不着。但这样惨烈的月亮谁都没设想过,月亮嘛,印象中总是皎洁高悬的,跌不到地上去。
东曦仙君夭木更熟悉一些,毕竟同样位列仙班,甚至东曦仙君来的更晚,夭木还记得瑶池宴初见时,一眼就被那出众的气度惊住了。回去还感叹了很久,天灵根的仙君就是不一样。
所以后来苍宿神君总是提点东曦小仙君,仙神界都不觉得怪异。
当然,夭木又想,也未必都没有,不过当初东曦仙君一出手就拉开了正在缠斗的风水二神君,实在让人为他的实力与胆识心惊,这样想来,苍宿神君看中这样的天赋一点儿也不奇怪。
当日里看这二人舞剑,何其光景,如今却落得此番情景一个坠入了九死一生的虚无境,一个灵力耗尽至今未醒。
然而再多感叹时至今日都是多余,夭木动用法诀,将疗愈引导之力施加于那灵玉之上,灵玉竟也亲切东枢,散发莹润光泽,似是安抚之意意。
玉里灵流顺之缓缓流淌出来,索绕在东枢身侧,那月白的袍子受了灵力润泽竟一拂尘污,刹时间干净皎白如初。
很快,衣袖生风,灵流大漩,夭木惊得手下灵流休止,眼见着几眨眼间,那交错的伤痕愈合如初,叫人咋舌。
几间回转,东枢指尖轻颤,随之睁开了眼睛。
算则倏忽几日,却已更迭流年。
外头的一切依着万物运行之规,而对于坠入幻境的北灼而言,却是静止无移,无限绵长的一睡。
常人一睡,或精神抖擞,或浅睡多梦醒来气血轻虚,而他这一睡醒来,前尘虚忘,后事不知,四壁流烟,不知今夕何年,不知身于何地。
这便是虚无境吗?
北灼想着,身不由己的往前走,走进那流烟垒成的壁画里头,头重脚轻,俯身栽下去,万里穿云,耳畔掠过的不止风声,更有嘈杂人声,或喜或哀,或怒或怨,人世穿杂,恍若耳畔经过的是同时流转的数世人间,里头却有一声轻叹那样特别,明明轻不可闻,却过耳即入,熟悉的像是来自熟识之人一般。
可旧识是谁?他拼命睁眼去看,浑身被下坠时摩擦而过的气流刮的生疼,他看不到,旧识混于人烟,他记不起,眼前流过无数陌生的脸。
像是万卷书山自眼前一过,他拼命欲记,只涨得脑内滞痛欲裂,他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闪逝而过的一幕幕,骨血皴开,血肉模糊,缩成一团,却如恍忽幻觉,一丝梨花之香自刃风之中挟缝而来,让这倍受折磨的一团红雾霞云在迷蒙之中失了挣扎,陷入了短暂的一梦,痛苦渐钝……
宫中来来往往,脚步匆匆的宫人们此时个个心中惊慌,皇后难产,只保下一个小皇子,皇帝大恸,因而上下操持者皆静来默往,未敢触怒龙颜。
帝后一同打下江山,天下改换姓孟才没多久,竟因举国上下期盼已久的小皇子诞生而使皇帝痛失爱妻,如今无人敢大肆庆祝,甚至有些老人已经从皇帝如今情状,窥得一二小皇子日后命运。
襁褓之中的婴孩小手扑打,哭声缭亮,被取名孟离,交由皇后之妹暂养,皇帝丧妻未娶,过了悲恸之期,便终日扑在朝堂政务之上,自此后宫冷置,朝臣无人敢言。
帝王之威与婴孩儿无关,皇后逝于难产,其家中诸亲也觉哀思不已,将这小孟离交于皇后之妹教养,暂无人争议。
皇后之妹是从前天下数一数二的女子,刀弓箭马,无一不精通,更是万里排一的著文之才,不比皇后得子晚,早有一女,已经七岁有余,夫妻二人不求传司,家中更无人敢饶舌习难,如今膝下多添一个倒也不算紧张麻烦。
小孟离爱哭闹,赵姝身边的女侍见她心疼,也跟着着急,悠来晃去,小孟离哭得脸蛋脖颈通红,却怎么也不肯停口气,不知是替谁哀伤,或是正为谁哀伤?
赵姝推开窗来,外头梨花赖款,她们赵氏姐妹两个都爱梨花,宫中皇后窗前一株,赵姓宫前也有一株。
能是为谁呢?她想,自然是为了他早逝的母亲。
耳边的哭声止了,赵姝回头,那小孟离不知何时哭累了,已然睡着,额头上落了一片梨花瓣,风来悠悠亦不动。
小婴孩吧唧吧唧嘴,便睡着了。
此后赵姝命人打了网子,绑在廊下秋千,常是抱着小孟离在上头悠荡,那七岁的女儿袁照照就常在课业之余过来,有时一同吃茶,有时听赵姝提点功课,有时便一同上了秋千,荡悠悠的树底下,便是晃然而过的童年。
孟离长到七岁时,袁照照作为长姐,已是名满京都,一杆青龙蓝玉红缨枪,花里胡哨的将同龄学武者扫下了马。
京中纨绔子弟见她就绕道走,躲不开的换个儿上来叫大姐,乖的自家爹娘都认不出。
孟离与这威武的大姐南辕北辙,是个终日里闷在屋子里的油瓶,不带响儿,偏也天赋极高,不在旁处,全在一双手上。
题词作诗不在话下,写的最好的,便是梨花,中有滋味韵律,京中闻传者无不言之有如神助。
但不限于此,他更擅木刻,年纪小小已经换了第三个雕刻师傅,只是刻出的人像除了身边之人,竟还有些陌生的样子,个个栩栩如生,细看去,所刻者或威严深重之男子,或俊秀灵动之女子,或是最多的一个,从那木像里看便已是天人之姿,神态里公然于万物,似悲悯似洒脱,访遍名人雅士不得寻,问之才得,原是梦中模糊所见,众多猜测小孟离定是天生通到神仙府,梦中得遇天上人。
除下这些,还有一技才是他天赋之最,便是作画。他年纪尚小身量不高,却偏爱以长幅卷为底,作出连绵巨制!
起初时赵姝夫妻二人以为稚子爱玩,便将大纸铺陈,蓄了好些笔墨颜色与他,且交代了侍人收拾得当。
谁曾想这沉默寡言的小公子一身锦袍,挂着金色缨络,衬着锦红衣衫,小包子脸上满是严肃认真,轻抵着唇,挥洒运腕间,大幅景图跃然于纸,用色极其鲜艳,红色铺开,金墨流淌,巨制得成,观者瞠目咋舌,拍案叫绝,那在场的有袁照照的水墨先生,也是天下少得的奇画名师,当时休于一聚,谁想杯盏娱乐之间竟得见此景,当即一观全幅,大叹此子得天上之境,绘仙神之气,恐非旁人苦学所能及!
那幅小孟离的成名作上无人无物,铺开的是烟云红霞以及荒土孤树,那巨树孤立,正是梨花散开,远飞半幅,花瓣半透,逸散之势令人观之如亲临大风眼前,梨花之香扑面而来一般。
又以金粉铺着,金光蒙映之处,众人入神间似觉里头要走出位仙神之人来!
离当年之事已有七年,七年间潜移默化,所有人似乎都已习惯了皇帝无后,久于朝政,更已时常忽略这孟离本是未来唯一的太子,只将他实打实当作了这赵姝的次子。
以至于有心之人将那幅画呈到皇帝面前时,皇帝对着宫中唯一的梨花失神许久。
此事孟离自然不知,他现下七岁,却早慧,少言坐在一边,听赵姝与袁照照两个交谈。
他少不知事时,随袁照照叫赵姝母亲,如今年纪渐长,终是改作姨母,但亲切不改,三个人无话不谈。
今日是在商议袁照照的亲事。
袁照照年方十四,要说不急,但她威名在外,又有个好家世,上门来攀附者不在少数,背后里议论的更不在少数,致使赵姝不得不提前将此事排上日程。
“这位,文法不错,为人正直,不过是个小白脸,怎么样?”赵姝少积口德,给人乱起外号,心里并不舍得照照出嫁,哪里看得上这些京中子弟,看哪个都不太顺眼。
袁照照虽性子外放了些,不过宽厚这上头倒比她母亲稍好,自以为委婉道:“也不错,就是瘦削了些。“说着将这张排除,压在了茶盏下。
这是免得混淆重来的法子,但孟离眼见了这两人一唱一和,一刻不到,那茶盏长高了半尺,下头全是纸叠,要摇摇欲坠了。
“长姐何必麻烦,到了秋猎,场上见真章便是,若是几场下来,文武榜上居首,这京中恐无良配,不如另作它寻。”
孟离难得开口,袁照照见他一本正经为自己出主意的样子,只觉得他可爱的很,上手就是一阵揉搓,她惯常习武,手上的茧子不轻,将那粉白的脸颊搓的都有些泛红。
孟离也不恼她,只睁着溜溜的黑睛眼看她,眉头也不皱一下,坐的端端正正的。
“好,大姐听我们小孟离的!真可爱!”
秋猎那日孟离快要过人岁生辰,穿了一身绣金短打衫,外头罩了一层薄纱,绯红色,衬得面如桃花一般。背上背着一张弯弓,是赵姝命人特地给他做的尺寸,走在人群里分外招眼。
皇帝多年来累于案牍,本对这场秋猎不甚关注,不料想瞧见了人群间的小孟离。
“那是……”
他犹豫要问,一旁的大太监人精一般上来:“
陛下是想念小公子了?老奴去叫小公子来!”
“不必——”皇帝这下确定了,那大太监觑他脸色,仍挂着笑退到了一边儿去。
秋猎开始。
袁照照骑术了得,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后头想出风头的男人们咬紧了牙,个个脸色紧张。
“小孟离!跟上来!大姐送你个生辰礼!保你喜欢!”
袁照照纷扬的衣带在阳光下由浅粉映作金粉,回头间一笑,灿然无比,孟离扬鞭,身下小驹竟也不肯服输,蛮里蛮气的冲了上去!
一条红绳系着鹰脚,那是个活捉来的雏鹰,袁照照下了马干净利落将红绳未梢拴在孟离臂缚之上,笑着交代:“小心点儿,可别让小鹰把小孟离带飞喽!”
说着抬手拨了拔他的小脸蛋,笑吟吟的上马走了。
孟离也并不恼,也并不笑,只是仍一幅端方小君子的模样,将那小鹰拉下来,那小鹰竟也听话,就立在他肩上,并不挣扎。
秋猎里拔得头筹的,毫无意外便是袁照照,也自打一日之后,宫中多多少少都有人看出了风向,皇帝神思不属的,应当是见了小公子的缘故。
这位被遗忘了多年的小公子孟离,无人问津这么多年,终于被这些心思各异的人们捉住了。
一时间各种用心的人都出现了,孟离那些从前只被少数书画人士知晓的能耐,几日之内就变得人尽皆知,民间更是到处有说书的讲他犹如神祗,命通天灵。
而话题中心的孟离却与这些都不相接,他隔绝外物,沉溺于梦中所见仙人。
因此大病了一场,也恰巧错过了皇帝的第一次召见。
他只是病倒了,可对于皇帝而言,却不是如此,皇帝一片殷切被拒,这些年的冷落他心中有数,不得不怀疑孟离已经对他心生恨意,所以找了这样的借口来躲避与他见面。
又或许是因为袁家想要把控皇子?总之,这个孩子已经与他不是一心了……
皇帝难得没有上朝,在后宫空荡荡的院子里喝酒,忽然觉得无比的落寞。
他一生唯有一个挚爱,已经被这个孩子带走,如今这个孩子竟还对他心生怨怼?
他凭什么?
他想着,眼前的一切随着酒水的作用开始变得虚无模糊起来,迷迷糊糊之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已故的妻子。
一夜欢愉,那空荡荡的后宫从一个美丽的顺水推舟的误会开始变得慢慢热闹起来。
皇帝自那一夜之后,似乎尝到了堕落的快乐,往日的誓言,今日尽数用来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