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妮塔认为自己的原生家庭一定可以被列为典型家庭。
只不过是充斥各种问题和缺陷的反面教材。
家境贫寒,父亲后来在黑心工厂车间受伤导致残疾,进一步加剧家中穷苦惨境。
父母,尤其是母亲,显然更加疼爱她的弟弟,甚至可以说是只疼爱儿子。
贫穷、不被爱,这是林妮塔前面那段人生至暗时光的主要缘由。
原本林妮塔应该还有一个妹妹。
但母亲在怀第二胎时找黑诊所问了性别。这个可怜的小生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被无情掐灭在了母亲的子宫里。
年幼的林妮塔最常听母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当初就应该把你也流了”。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锋利的尖刀,一下一下、一遍一遍地剜在她幼小的心灵上,直至千疮百孔,变得麻木。
在她四岁那年,父母终于如愿以偿诞下男丁。
从此以后,她彻底成了家里那个多余的人。
她的幼儿园只上了最后那一年。
刚到幼儿园时,班里的同学都已经上了两年学了。对于她这个半路加入的人并不那么欢迎,没有人愿意主动跟她做朋友。
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浅显知识常常让她不知所措,只能怯生生看着旁边的同学大声诵读时一张一合的嘴巴。
小学六年,由于村里有补贴政策,父母没在她身上花多少钱。
然而从初中开始学杂费大幅增加了。
当时母亲早早便表明态度,让她完成义务教育后就不要再上学了。家里屈指可数的存款要留着以后供弟弟上大学。
母亲从来不曾给她买过超出“填饱肚子”范畴的东西。
但母亲对弟弟很大方,在弟弟闹着要吃大螃蟹时,大手一挥,花上半天的工钱只为买一只填不饱肚子的东西让弟弟高兴。
父亲偶尔会大发善心。在外出闲逛,看到路边有人低价兜售彩虹棒棒糖时,他会买回来两根,给弟弟一根,再偷偷塞给她一根。
这是林妮塔记忆中父亲为数不多对她关爱有加的行为。
母亲常常会毫无顾忌地当着她的面和父亲计划,让她念完初中后就去省城打工。
待她打工到二十岁出头,就找一户人家将她嫁出去。前提是这户人家要出许多彩礼,这样以后弟弟娶老婆才能毫不费力。
母亲就像一台精密计算器,在她身上花的每一分钱,都记录在册,随时可以计算得出总数。
小时候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同为女子,却会如此刻薄地对待自己。
甚至要比她的父亲造成的阴霾还要大、伤害还要深。
直到长大一点以后,她有意识地寻找途径试图疗愈自己、理解母亲。
她读了许多书,看了许多研究,才终于窥探到一丝母亲的内心世界。
她断定母亲从小也受到过类似的迫害,导致女性即原罪的思想早已在心中根深蒂固。
带着这样的思想和伤痕,母亲走入婚姻、生育后代,重现悲剧。
直到现在,母亲从未意识觉醒,更从未自救。
所以后来再面对母亲时,她不再只有怀恨在心、满腔怨怼,还多了一分同情。
她同情母亲从小到大,再到老,都只是在为她眼中象征权力和地位的男性而活。
同情母亲从未真正爱过自己。
同情母亲从未获得过真正的拥抱和爱。
她庆幸自己未被母亲同化;她发誓自己绝不会让伤害延续。
令林妮塔感到出乎意料的是,家里最关心最在意她的,竟是备受父母宠爱的弟弟。
她原以为弟弟在这样的家庭必定会恃宠而骄,会成为和父母那样欺压她的人。
但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弟弟似乎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父母对他的偏爱。
父母有多爱他,就对他的姐姐有多刻薄。
他常常会把母亲给他买的零食偷偷藏一半在姐姐的枕头下,会在母亲责骂姐姐的时候一把抱住母亲的大腿撒娇以博得同情和宽容。
林妮塔想,弟弟一定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他对姐姐那么好,姐姐却从来都不跟他玩,甚至总是用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对他。
林妮塔很清楚,自己并非真的那么讨厌弟弟。
只不过是弟弟在有幸拥有全部父爱母爱的同时,又不幸地受到她对父母的愤懑甚至厌恶情绪的波及。
初中时幸好得到了时刻电子的资助,才让她相对平稳地度过了初中三年,最后考到本市最好的高中。
得以上高中的机会,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依然难以获得的。
而她的弟弟,却轻而易举就能为她解决这个问题。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她跪在家里苦苦哀求母亲的场景。
她紧紧抓着母亲的裤腿,声泪俱下保证自己会在每年的寒暑假都去打工,去凑够学费和生活费。
保证自己会在工作以后赚钱偿还家里为她预支的费用。
她嚎啕大哭,说尽了保证的话,只希望母亲点头同意让她继续上学。
然而心如铁石的母亲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把腿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弟弟最初诚惶诚恐地缩在角落里观望着这一切,不知何时变成了怒气冲冲。
“如果你不让姐姐读书,那我也不读了,我要和姐姐一起出去打工!”
年仅十岁的弟弟看着母亲,澄澈的双眼中满是坚定和不妥协。
在弟弟这般“威胁”下,母亲最后才勉为其难松口答应。
获得了上高中宝贵机会的那天晚上,林妮塔躺在双架床的上铺,盯着天花板,隔着床板,头一次跟弟弟说:
“谢谢。”
下铺的弟弟沉默许久后,用满怀歉意的声音回了一句:
“对不起。”
是为他还不够强大无法保护姐姐而感到对不起?
还是为他生来就“掠夺”了所有爱和资源而感到对不起?
林妮塔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都不是弟弟的错。
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用平常心面对弟弟。
弟弟到底是天性善良,还是通过后天努力才得以摆脱父母思想的束缚,她无从知晓。
大学四年期间,她几乎不再回家,甚至对这个家不闻不问漠不关心。
唯一一次回去,是由于不得不找父母要到户口本,申请国家助学金。
母亲抱着手臂倚在油漆斑驳的门框边上,出言讥讽,命令她必须先预付一半的奖学金,否则别想拿到户口本。
那天是她第一次目睹性格文静内敛的弟弟发火。
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一米八高个的弟弟松开一直握紧的拳头,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父亲和母亲,用他那与颀长身形并不相称的红眼圈看着姐姐,眼神中满是悲凉。
“就是因为你们!你们从来没有想过姐姐也是你们的孩子,从来没对她好过……所以她才不愿意回家,我才几年都见不到她一面。”
弟弟一边控诉,一边用拳头抹去眼泪。
林妮塔忽然对弟弟生出一阵歉意。
在母亲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中,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了想要拍拍弟弟肩膀的手。
迄今为止最后一次与母亲正面交锋,便是在母亲骂骂咧咧朝她扔去户口本的情形下结束的。
弟弟成了林妮塔和这个家连结的唯一纽带。
她常常会想起刚考上大学那年,离家之前的那个下午。
初秋天气依旧炎热,收拾好行装之后的她早已汗流浃背。
趁着弟弟替她把行李运出家门的空隙,她悄悄把亲手用紫荆叶做成的书签放在他的枕边。
紫荆叶上是她亲手抄写送给弟弟的一句话:
希君生羽翼
林妮塔的年少时光并非只有黑暗。
有几束光曾照亮过她原本漆黑一片的世界。
她的舅妈是其中一道。
舅妈和舅舅都是上过大学的人,他们是小小年纪的林妮塔眼中“文化人”的代表。
舅妈留着温柔迷人的长卷发,略施粉黛的脸温和又美丽。
每一次来看林妮塔两姐弟,舅妈都会带上几本儿童读物作为小礼物。
那本《谁动了我的奶酪》成了她孩童时期最爱不释手的一本书。
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将原本亮黄色的崭新封皮翻得褪了色、起了毛边。
舅妈会耐心地帮她检查作业,教她做数学题,鼓励她开口诵读那发音还不标准的英文单词。
舅妈无惧身边其他大人异样的目光,不厌其烦地告诫她,女孩也要多读书。
有了自己的思想,才能知晓自己今后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才会懂努力的方向。
舅妈谆谆教诲循循善诱的那些话,在年幼的林妮塔心中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那是和母亲完全不同的模样。
舅妈的形象从此成了她心目中拥有完美母性光辉的人。
可是,后来舅妈和舅舅离了婚,听说是去了美国继续深造。
母亲在那段日子里,总是背着舅舅用满是鄙夷和不屑的语调“批评”舅妈。
“本来脑子就读书读坏了,还要继续读”、“走了好呀,省得她教坏小孩子”。
林妮塔心里清楚,母亲的那些话是说给她听的。
舅妈这道光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不见了。
不过,这道光的余热从未消散,仍在鼓励继续长大的林妮塔。
她拼命读书,拼命挤过许许多多的独木桥,拼命抓住命运馈赠的每一次宝贵机会。
从不回头望,一心只顾向前冲。
她想要彻底与过去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