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镶牙的事终于确定下来了。
不过这次让肖恒感到有点意外,因为这次带队看管自己的不是上次的叶警官,而是变成了黄分监区长。按说这种押送犯人的苦差事一般都轮不到他,也不知道今天他哪根神经出了错,居然非得自己亲自出马不可。而且,从他满脸愠怒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到现在似乎还在为温景朵和温霸武的事情烦恼不已。
救护车又像回娘家似的,沿着上次的老路向医院的方向驶去,肖恒也懒得去猜测黄分监区长的心情,只是一门心思的望着窗外。尽管只过了一个星期,可外面的景物依然让他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天空明净,阳光粲然;那人工湖宛如一幅刚完成的油画浮光跃金;原先见过的楼舍,像魔术似的又突然变出来了不少;车道两旁,行色匆匆的路人来来去去;车道上,各种汽车如甲壳虫般来回穿梭。总之,外面繁忙的景象,令人目不暇接心驰神往。
也不知从何时起,肖恒也误以为自己是其中一份子了。假如这时不是铐子和镣子随着车身颠簸而咣当不已,他还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以前。可等他再次揉了揉眼睛时,这时救护车已驶出了阴翳蔽日的匝道。
一想到自己马上又要来到繁华的市区了,他不由得勃然感喟起来:他娘的,我肖恒又回来了!
车子有时也像命运一样,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这次它居然不偏不倚地又停在了上次的那个泊车位,因为就在车子前胎不到一庹宽的地方,有几条纵向的斑马线,这个小细节,肖恒记得很清楚。
不过也有些令肖恒不清楚的地方。比如说,当黄分监区长进医院去挂号后,这次凑过来看自己热闹的人竟然不再是上次那拨人了;比如说,这次来光观自己的人群中,居然还夹杂了几个小混混。他们穿得花里花哨不说,其中那个爆炸头居然还文了身呢?也不知道他是装酷还是为了省钱,那么一大只胳膊,居然在上面只文了一只比蚯蚓大不了多少的蜈蚣。这若要跟狱内的大腕比起来,真他妈的都还是些小屁孩;再比如,这些有头发的人怎么就越看越不顺眼了呢?你说他们要都像自己一样留着个光头多好,又不用花钱剪发,而且头皮也干净,人还特精神哩!
更不靠谱的是,就在离围观人群不远的地方,一位扫地的环卫大爷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拄着一把大竹叉扫帚,对着自己在那里傻傻地笑。看那神情,似乎要把自己当成垃圾一样扫走似的。
但不管清不清楚环卫大爷的想法,只要清楚自己来这生的目的就行。直到进了牙科室后,肖恒这才像曲缸里那条被放出来的金鱼一样,重新回到了一个正常的空间。
事实上,眼前的空间既真实又是透明的:灯光是透明的;玻璃针管是透明的;古板而又敬业的牙医是透明的;坦坦荡荡的黄分监区长及随行的两名警官也是透明的。现在唯一令肖恒感到不太透明的是,就是新来的那名臃肿肥胖的女护女。如果从皮肤上看,她肯定不超过二十五;但从她的举止来看,她肯定又超过了五十二。特别是她那好笑的动作,不外乎给人一种既像是接生的产婆,又像是一名殡仪馆的整容师,而那冷漠的表情也像肖恒黑森森的牙洞一样阴得吓人。
肖恒当然也清楚,自己来这里既不是为投胎来的,当然也不是整最后一次遗容来的。说得再明白不过,自己今天拖镣戴铐到这里的无非就是为了镶两颗门牙来的。再说了,你这胖护土装冷酷也好,摆脸色也好,反正就没有雪花芊麦和那女检察官好看。
“喂,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吗?”冷不防,不待肖恒在心里评论完,那胖护士就边推着针筒边对着铐在躺椅上的肖恒怒叱了一下:“把嘴张开,准备打麻针!”
我靠!就连你这货色也值得看!肖恒差一点没把这话说了出来,但一想到现在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份上,于是他想想还是算了。不过即便他已顺从地张大了嘴巴,可在嘴巴还没有完全张开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却抢先一步闭上了。
“嘣!”随着玻璃被敲碎的响声,胖护士已开始往针管里兑药水了。
“等等!”黄分监区长果断地大喝一声:“麻烦护士先等一下。”
听黄分监区长这么喝一声,胖护士一脸愕然,只好拿着兑好药水的针筒茫然不解地望着黄分监区长。
可黄分监区长并不理会她,于是把脸转向了牙医。
那牙医兴许是上次被叶警官酸怕了,竟然装着没听见似的,只顾摆弄他办公桌上那套已做好的全甆假牙。
至于另外两名警官,两双眼睛就像两个不停摆动的摆钟:一个则警惕地盯着躺椅上的肖恒,一个则不停地在黄分监区长、牙医和护士身上扫。
而被喝声惊醒的肖恒也睁开了眼睛,他干脆落得像个局外人似的袖手旁观,也或者说不如乐得看热闹。
当下的情形是:房间内的六个人如同在即兴表演一场难以预料的哑剧。
哑剧最终还是被黄分监区长打破了,他见牙医非但不理采自己,反而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地玩着他手中的杰作,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当然他也不可能知道,这牙医上次已给叶警官摆得服服帖帖的,此时都还心有余悸呢。
可黄分监区长却不管了,还以为牙医有点瞧不起自己。心想,难道我一个堂堂的人民警察竟然被一个牙医冷落不成?好几次真想冲上去搧他几个耳刮子。可转念一想,穿警服和穿白大褂还不都是一码事,不都是在为人民服务嘛!尽管眼下的服务对象肖恒已成了阶级敌人,但好歹他也是人啊!这么一想,黄分监区长的心里顿时也辽阔了起来,于是马上改变了语气,带着一种商量式的口吻对牙医说:“我说牙医,问你呢?”
见黄分监区长问得急,牙医只好放下手里的瓷牙抬起了头。凭心说,他也被黄分监区长友好的声音打动了。以他的直觉,这位新来的警官绝不同于上回那个尖酸刻薄的叶警官。也正是这一点,让他一时来了兴致,于是他也以一种友好的声音来回敬黄分监区长:“这位警察,有什么事就直接问吧!只要不是,不是,”转舌了好半天,他才勉强说出了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只要是工作方面的事,我一定能办好!”
其实,牙医真正要想表达的是“只要不是钱的事”,可后来他又中途变卦了。也许在他看来,黄分监区长和叶管教可能不是同一号人,所以最后还是把这句不太脸面的话给收了回去。不过,不管牙医再怎么掩饰,反正这句话肖恒算是听明白了,当然也包括了上次同来的两名警察。
由于房内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很多,胖护士也乐得放下了手中的针筒,然后扭着水桶般的腰身又像水桶般“滚”到牙医身边去了。
“那,医生,也不怕你笑话,我在这里就不妨直说,你也知道,我们监狱是个穷单位。你想想,就管那么几个犯人,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一个羊倌在看守着一群羊,但不管羊倌怎么养,最后羊倌不照样还是个穷羊倌?”显然,这个比方是黄分监区长酝酿了很久才想出来的,所以一有机会他就迫不及待地倒了出来。
一听到黄分监区长提到羊,牙医也来兴趣了,便急于想知道下文:“那依你的意思?”
“依我看,不如这样吧,看能不能把那打麻针给省掉。能省一分就是一分,为监狱节省也是我们警察的职责嘛!何况现在国家不正在提倡什么开源节流吗?节约,啊不对,节省也是一种美德嘛。”
搞了半天,牙医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原来黄分监区长七弯八拐的,其目的无非是节省那点打麻药的钱。真是走了一个刻薄的,又来了个抠门的。刹那间,牙医对黄分监区长的温度也一下降到了冰点。但由于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他变聪明了,也不直接顶撞,于是也学黄分监区长拐了个弯,委婉地说:“这位干部,我原本也不打算给病人扎麻针,但又怕他痛,这一痛,他肯定就会挣扎,一挣扎肯定就会出事,他一出事的话,那这责任…?”
牙医回答的是一语双关:一来他无非是在对黄分监区长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作为主治医生,他是有责任对病人负责的;二来也是在暗中提醒黄分监区长,作为病犯的监管警察,他则更应为病犯的人身安全着想。由于牙医一语双关中的,结果还真把黄分监区长给镇住了,因为“责任”这东西实在是太重了。
“其实也不贵,一针才一百,五针也不过五百。”见牙医已把黄分监区长唬住了,胖护士于是也借力打力插了一句话,不过声音则与她的身材截然相反,竟让人有种空谷灵钟的感觉。
“就两个牙也要打5针?”黄分监区长不再讲价还价了,于是在针剂的数量上打起了算盘:“那不如这样吧,能不能减少两针,反正5针跟3针还不都一个样?”黄分监区长边说边张大了嘴巴对牙医说:“你看看,当年我一个臼齿生蛀虫了,还是找一家小诊所拔出来的呢!半针麻药都没打,就直接叫牙医用铁镊子给拔拉出来的,人不照样没事。”说完后,他还真张开了嘴并用手指了指那缺了臼齿的地方。
“唉,真是服了你,那3针就3针吧!”在黄分监区长的坚持下,牙医算是彻底折服了。不过出于职业病,他还是对黄分监区长那颗掉了的臼齿很感兴趣,于是有针对性地试探了一句:“那您要不要也镶一颗?”
“我看没必要了吧,反正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空着过来的,那些残羹残渣羼在里头还是营养品呢!”黄分监区长摆手笑了笑:“倒是我母亲还真要镶几颗,就怕这价格贵。”
“既然是老人家,我当然会优惠。这样好了,看在你这么孝顺的份上,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保证给你母亲打八折。”做不成黄分监区长这笔生意,牙医就开出诱惑条件来拉拢他母亲这一单。
“再说,再说,下次有时间再带我妈过来看一下吧!”黄分监区长回答得有点模棱两可,使得牙医都不知道该怎么谈下去了。
既然二人谈话中止,就该轮到胖护士大显身手了:“现在就给你打麻药,等下头可不能乱摆,嘴巴也要尽量张大。”护士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口吻命令肖恒道。
肖恒知道,自己现在无疑成了人家手中的“小白鼠”,如果不配合的话反倒对自己不利。于是他极力把嘴巴张成〇型,两眼也是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不过,即便如此,他手心里还是沁出了一把冷汗,因为他天生就怕打针,尤其等下那尖尖的针头还要扎进自己的唇肉里。
那胖护士可全然不管这些,当肖恒嘴巴刚一张开,她就把针头扎进了肖恒嘴里的唇肉上,接着是第二针、第三针。恍然间,肖恒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如同一堵水泥墙,而护士呢,则像一个拿着冲击钻的施工人员,陡地把三颗钢钉没顶地打在了自己嘴唇的水泥墙上。
顿时,肖恒只感觉自己的嘴唇一会儿酸,一会儿冷,接着是局部刺痛。但仅仅只是过了那么一刻,酸冷和刺痛就自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整张嘴开始浮肿麻木,就连腮帮子也是硬僵僵的。随后,一种非常难受的不适感迅即像电流一样全遍了他全身。
这种麻痹大概过了5分钟,也可能是10来分钟。总之,此时的肖恒对时间概念不可能把握得那么准,何况他人现在还处在半混沌的状态。因此来说,时不时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能尽快结束这场梦魇般的手术。
可牙医却不这么想,依然摆着一副不温不冷的样子。也不知道医术是否精湛,有时,他忽而抬起手来,装模作样地抬手看了看手表;有时,他忽而望了一下肖恒,貌似很负责似的关心一下。如此这般,直至又过了几分钟,他这才反着手朝肖恒走来。
胖护士则紧随其后,两手端着一个铁盘,上面放着那两颗全瓷牙和一些医疗器械,尤其是那全瓷牙,此刻在灯光的照耀下竞是那么的耀眼,就算是一个有着正常牙齿的人,估计也忍不住想要换上它。
由于肖恒仰着脖子,双眼盯着天花板,因此也不知道那牙医是怎么在自己的嘴里捣鼓一通。才不过几分钟,瓷牙就给镶上去了。
事后,出于尊重病人,牙医还是告诉了肖恒,刚才瓷牙全依赖紫外线镶上去的。初听时,肖恒还以为听错了,这镶牙怎么就跟紫外线把在一块儿了呢,难不成就像他如今的作业工种激光焊锡一样?但不管怎么说,能镶上去就是好事,管它是镶还是锡,只要不掉下来就谢天谢地。
“你现在可以坐起来了,咬咬上下牙齿,看看关不关风?”牙医偷偷看了一眼黄分监区长后这才命令肖恒。很明显,他这句话既是说给肖恒听,也是在告诉黄分监区长牙已经镶好了。
黄分监区长哪有不懂的道理,便马上向他旁边的一名警官努了努嘴。警官也会意,于是掏出钥匙,开始帮肖恒肖恒解开锁在躺椅上的铐子。
“谢谢你们!”一离开躺椅,站起来的肖恒就对在场的人鞠了一个躬。
对于肖恒的半止,牙医顿时感到受宠若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仅仅只是尽了一名牙医的职责,哪知却受了人家这么一个大礼,在飘飘然之际,他不由得“爱屋及乌”地睃了一眼黄分监区长。
牙医的这个神情,黄分监区长自然明白,无非是在夸自己教导有方。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耸了耸肩,这才“投桃报李”回复了牙医一个非常含蓄的眼神。
黄分监区长这个很有意思的眼神,牙医破译了很久,等他终于想通了,可却被那胖护士抢先了一步:“我知道了,这位警察的意思,就是说你们一个在帮犯人医病,一个在帮犯人医心,其实都是为他好,人家感恩那也是应该的。”
“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牙医气极了,似乎埋怨胖护士侮辱了自己的智商。白了一眼胖护士后说:“去去去,去把病历拿来,等我签完名后好叫他们去交费。”
“好的!”受了委屈的胖护士声音还是那么甜美,但就在她转身去拿病历的当口,她还故意朝牙医伸舌头做了个鬼脸,那模样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牙医也懒得去理会那胖护士,而是又重新回到他的职业上来,一本正经地叮嘱肖恒:“要记住,你才刚刚镶好牙,24小时内不能进食,水也要少喝一点。如果有头晕或者其它不适症状,要赶紧向你的干部报告。”说完,他还用手指了指黄分监区长。
牙医这一声“干部”也正中黄分监区长下怀,他干脆乐得摆了一回官腔,叉着手对肖恒命令道:“听到没有,千万要记住医生的交待,24小时内不能进食,少喝水,一有异常要马上向我报告!”
“是!”肖恒赶紧蹲了下来,对黄分监区长行了个服刑礼说:“报告政府干部,犯人我若有不适,会立即向您如实反映。”
“嗯,这还差不多!”黄分监区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他好像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快速来到肖恒跟前,满是关切地对肖恒说:“把嘴张开,我倒要看看是镶的牙好还是原生的牙好!”
肖恒哪有不服从的道理,黄分监区长的命令刚下达,他就马上张大了嘴巴。为了能让黄分监区长看得更清楚一点,他甚至还把上嘴唇皮往上翻。
只见在灯光的照射下,肖恒的两颗全瓷门牙竟然镶得天衣无缝,不凹也不凸,不紧也不疏,而且大小厚度也比较适中,简直可以以假乱真。更为神奇的是,两颗瓷牙像是上了釉一样,居然还焕发出一种天然的光泽。
“啧啧啧,真不愧巧夺天工!”看着肖恒新镶上去的门牙,黄分监区长禁不住对牙医竖起了大拇指:“也不知道它的机械强度如何?”
“这我敢保证,三五年肯定没事。”牙医生怕黄分监区长又鸡蛋里挑骨头,便把胸脯拍得老响:“我等下还会给你们开张质量保证单,如果在两年之内,瓷牙出现了质量上的问题,我们一定负全责。至于质量嘛,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鉴定中心去作个鉴定。”
“鉴个毛,你以为这是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呀!说句你不喜欢听的话,不就是两坨烂泥巴。难不成要我为了这泥巴还要去程去景德镇一趟?”黄分监区长一边笑着说一边从牙医手中接过质量保证单和药费单。
“记住,三个月后,你们还要带病人来复查!”这回,牙医索性不送了,坐在他那带有滚珠的沙发椅上冲着黄分监区长的背影直嚷。
黄分监区长也不知道听见没有,还是装着没听见,反正,这次他带头走得比谁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