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说来就来,还不等仓里的犯人过上一把抽风机带来好处的瘾时,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看守所。
相比外面,看守所更加充满了一种荒凉萧瑟之感。此时,院内的荷花又像去年一样,仅剩几片枯萎的茎叶残存在水面之上;芒果树上的叶片也已经开始凋零,露出的枝干则是瘦骨嶙峋,在瑟瑟的秋风中越发显得面目狰狞;天气也是灰濛濛的,在这鬼地方,你是无论如何也理会不到秋高气爽的景色来的。
对于季节,或者日期,几乎所有的犯人都具有一般外面人所无法相比的敏锐性。归根结底,其主要的原因还是源自于对自身的关心,譬如什么时侯进看守所的呀,譬如什么时侯能下达判决呀,譬如什么时侯上场呀等等,说来说去,时间跟自己的命运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哪怕有时,时间对犯人而言,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参数而已。
对于时间观念,肖恒可以说是比大多数犯人更有着一种洞察观火的直觉。
还是从进看守所不久后开始,他就对时间设定了一个计算的概念。与其他犯人不同的是,他不是按照正常的时序来记算年月日的,而是倒逆着反算。也就是说,他是以那些死囚在所里所待的平均时间为一个参考值,按照他的了解和分析,正常情况下,一般死囚从进仓直到被执行死刑的时间基本为四年左右。
于是,肖恒便把自己的生命刻度调整为了四年,然后默默地等待着自己生命的倒计时,可四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他却完好无缺地安然无恙,而且还活得好好的。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的计算有误,但年份和月份却告诉他,他的算法绝对比计算器还要准确,以至于到了后来,他干脆懒得去算了,反正除了前四年,后面的时间都是他白捡来的,多活一天就赚了一天,这种消极得过且过的情绪也一直伴他到改判为止。
还有,这七年以来,但凡所有与他有关的大事和小事他都统统在心里安顿了下来,就缘古时结绳记事那样,比如什么时侯出的事,什么时侯进的看守所,什么时侯签的逮捕什么时侯开的庭;也比如父亲什么时候去世的,妻子什么时候与自己离的婚等等他都暗中打了一个结扣。如果碰到在同一时期同时发生了几件事,他则以连环结来表示,但如果像改判这样的事在心头里落了地,他就会对应地解开这个结扣,其它亦然。
于是乎,随着命运的安排和时间的推移,很多结扣也在肖恒的心里不解自开。现在,他除了家人这个结扣让他无法自解后,其余的基本所剩无几了。
这天下午,天气出奇的好:阳光充沛,碧空如洗,被风吹高的蓝天像个倒扣的碧玉盘。而且流动的空气也是清新的,偶尔的时侯,还有几团白云从看守所上空飘过。如果不是放风的时间受到了限制的话,估计谁也不肯重回到那个逼仄的监仓里去。是啊!“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多么美好自在的意境呀!只可惜犯人都是一些“害群之马”,最多也只能围着院子里几棵芒果树踅来踅去,漫无目的地瞎跑。
趋着放风的当口,为了打听上场的事,肖恒决定找张管教谈一谈。
而那边正在忙着拆看犯人家属来信的张清平见肖恒正朝他这边走来,就断定他十有八九是为了上场的事来找自己的。不过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试想,哪个已结了案的犯人不希望自己能早一点上场呢?要知道,在看守所又不能减刑,只有被送往监狱后才有刑可减,因此,犯人几乎没有哪一个不想早点投往监狱的。而张清平作为一名管教,他非但不为这些犯人的想法而生气,相反,他反而为这些犯人的成熟而欣慰不已,毕竞他们想早点减刑重获新生的想法是正确的,哪一个管教不希望自己所管的犯人能早一日重新做人呢。
肖恒先是在离张清平大约一米远的地方举手行了个服刑礼,然后毕恭毕敬地称呼了一声:“报告张管教,罪犯肖恒有事找。”称呼完毕,肖恒然后老老实实地把左手放在左膝上,右手则垂直于身体右侧,半蹲在原地等候张管教的回话。
肖恒的蹲姿几乎完全符合罪犯行为举止规范,而且他对自己的眼神也完全充满了敬畏之色。看到这里,张清平不由得感慨万千。谁曾想到,昔日这个背负两条人命的杀人犯今日竟变得如此温顺规矩,姑且不说他之前在其它仓里劣迹斑斑,单就说最近他家里接一连二的私事也足够令他难受的了。那么,又是什么改变了他?张清平一边暗忖着,一边放下了手中刚拆开的信件。
“什么事,近一点说。”张清平指了指他面前的一块草坪,示意肖恒坐下。
“是,谢谢张管教!心里憋得慌,想找你谈谈。”刚一盘膝坐下,肖恒便迫不及待地说出了他来找张清平的目的。
“哦?”张清平迟疑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复了平静:“不会是问上场的事吧!”
“一半是,一半又不是。”肖恒如实地回答。
“那,那还有什么事?”显然,对于肖恒的另一半张清平不是很理解。
“这,”肖恒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搔了搔那刚剃光的头皮后,这才说了起来:“这一下子还真说不完,但我还是想对您谈谈我这段时间以来的一些心理感受。”
“有什么感受就直接说出来,吞吞吐吐的。”也许是受了肖恒挠头的影响,说着说着,张清平也不由自主地去拂他的头顶。可当他刚把右手放在头上时,这才发现警帽还没有取下来,于是他只好讪讪地笑了笑,然后顺便把帽子也给取了下来。
望着白发丛生的张管教,肖恒不由得又一阵肃然起敬,等张管教坐正了,肖恒才敢接着往下讲:“说心里话,我自从调到您的监仓后,确实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要不是得到您的关心和帮助,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今天会变成个什么样。尤其是在您的特许下想尽一切办法让我见上了父亲一面,更是令我感激万……”
“不是特许,我只是在不违反政策的情况下按照所里的规定办事,”张清平打断了肖恒的话并纠正道:“而且,这种事也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没有什么好谢的。”
原以为张管教会就帮忙这事借题发挥的,哪知却被他如此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肖恒自知再说无益,于是只好把感激的话题换成了上场的话题:“那依张管教您看,我大概什么时候可以上场?”
“这个嘛,还真不好说,就看你运气好不好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是今天或者明天;运气不好的话,那可能还要在看守所多呆上一阵子。”这是实话,事实上,调犯人上场的事也确实不是张清平的管辖范围之内,况且他也没这个权力。
“那谢谢张管教了!”本来,肖恒只是想借上场这事来借题挥发一下对张管教的感激之情,哪知他的感激话还没开口就吃了个闭门钉,于是认真想了很久后,才对张清平说出了这句他自认为很能代表自己想法的话。
与张管教谈完话返回监仓时已差不多四点了,所有放风回来的犯人又像往常一样,开始了晚饭之前的最后一次法律知识学习。
学习法律知识是枯燥的,味同嚼蜡,几乎没有哪个犯人不骂爹骂娘的,什么宪法刑法民法婚姻法呀,苴学得人头皮发麻,个个怨三载四。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王法之地,也似乎只有王法可淡,如果没有了这王法,反倒觉得这看守所就不是看守所了,而是成了一座看管留守儿童的托儿所,或者更是成了一座适合于苦思冥想的修道院了。
就在大家还未“入定”时,不知是谁突然发狂似的大叫了一声:“哈哈,‘女兵’又来了!”
这次,肖恒反应得比谁都快,不等众人起身,他已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冲到了三角仓内,然后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走廊外面。
而此时,走廊外面也确实走来了一队“女兵”,个个看上去也很年轻。等她们走近后,肖恒却感到了非常失望,因为路过的这些女犯不是36仓的,直到最后一个女犯撅着屁股走远后,自始至终,肖恒还是没看见芊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