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肖恒终审判决下达的第二天,孔律师也来了。
说得更明白一点,一向自认消息灵通的孔律师这次失算了,因为他已经晚于肖恒收到改判的通知,尽管他显得有些尴尬,但他还是出于一名律师应该具有的职业精神便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由于孔律师有太多的事情要告诉肖恒,因此他在少得不能再少的会见时间里尽量省去了以往那些颇为累赘的专业术语而改为了节约式的白话,以此使自己的表达能更加言简意赅。
但不管孔律师如何省字缩句,其实,他所有的表达综合起来也不过以下几点。
一是肖恒的父亲已安葬好了,就埋在肖恒家的菜地里。
二是宫雪花已正式和肖恒解除了婚姻关系,目前宫雪花已把宫宝领回她娘家去了。
三是肖恒的母亲如今住在他姐姐家中。
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肖恒已经结案完毕,至于后续事宜他孔律师自会跟进。
总之,孔律师所带来的这些消息,有的既在肖恒意料之内,有的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比如父亲就安葬在自家的菜地里,这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记得早在数年之前,父亲就曾指着家里的一畦菜地对母亲说,如果他百年之后就要葬在这里。并且还半开玩笑似的说,虽然这里算不上是一穴龙脉,但至少他死后还能看见母亲和子孙们在这里忙碌。而母亲是这样笑着回答父亲的,你人都死了,还能看见个屁。被顶了嘴的父亲于是只好改口道,那就当菜地里的肥料好了。想不到他到头来还真的葬在了菜地里,这也算是完成了他生前的夙愿吧!
另一件出乎肖恒意料的事,就是他万万没想到深爱的雪花竟然回娘家如此之快。本来按他的想法,即便二人离了婚,雪花也会念及旧情留在自家呆上一阵子的,哪知她跑得比兔子还快。唉,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看来还真一点都不假。但话又说回来,自己也不能完全怨她,至少在离婚这件事上,她也没提出任何分割家产或者经济赔偿的过分要求,而且她还主动提出了承担婚后债务的一半,单从这几个方面,他肖恒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在看守所里,离婚的事肖恒可是见多了,但一个离婚的女人在离婚时什么也不要他还真没见过。只是离婚这件不幸的事突然降到自己的头上,让他还真一时接受不了。
种种回忆纷至沓来,然而,种种回忆又都聚集成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不犯法最好,因为你一旦沦为了罪犯,其家庭、自由、尊严和人生价值就全都化为乌有。纵算你之前是高官富贾,还是平头百姓,到了这里就是人民的阶级敌人。这也就意味着,你之前所有的付出都一笔勾销了。这就像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即便用刷子把它们擦了,可黑板上多少还是会残留一点痕迹。同理,一个人若有了污点,哪怕他只是犯了一点小错,人们也会说,你们看,这人的黑板上怎么会那么脏呢!不错,一个犯了错的人如果自己擦,那只会越擦越脏,于是,有些人便放弃了擦的机会,干脆让它一脏到底,这也是为什么会有一些人又会重新走上犯罪的原因。
好在是,肖恒这块黑板有人帮他擦。如果说,母亲和姐姐是帮他拿黑板刷的那个人,那么,毫无疑问,张管教就成了帮他擦黑板的老师,哪怕是这个张老师抹不到肖恒的以前,但他还是不遗余力的擦着肖恒的污点,甚至他还在擦拭的过程中特意留下了一片空白,他的目的是要肖恒自己亲自来。也或者说,他是要让肖恒在擦自己黑板的过程中有一种刻骨铭心的认识。
现在,肖恒人生的黑板上已出现了两道明显的分水岭,一边是善,一边是恶,究竟擦掉哪边,其实肖恒自己都还没有想好。
也由于突然被除掉了脚镣,连续几日来,肖恒还真有点不习惯,总感觉没有了累赘的自己,反倒像是个不正常的人。
记得刚刚拿掉铁镣的那会,他整个人都好像要飞起来似的,要不是旁边有个打镣的勤杂犯及时按住了他,他还真会像羽毛一样飞了起来。可不是,这该死的东西毕竞不离不弃的跟了自己七年多,即便是前妻宫雪花也没有这么如胶似漆地粘黏过这么久。现在一下子失去了它,突然让他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虽然之前自己很憎厌它,恐惧它,总认为这东西有点邪,是不祥之物。于是肖恒每次在洗澡的时候,总会用毛巾用肥皂不停地在它身上打磨,直至它发出一种摄人心魂的寒光。用其他脚镣犯来讲,这叫避邪,谁知这次它居然灵验了,这不免让肖恒对这种说法产生了一种认同。
这下可好了,没有了脚镣,肖恒竟然连路都走不稳了,只要一迈步子,不是东歪西倒的,就是摇摇晃晃的失去重心。见肖恒这走法,仓里一半的人说肖恒是外八字,另一半的人说是内八字,但争来辩去,就是没有一个犯人说肖恒走的是正常步子,甚至连张管教都笑肖恒,说像是在走时装秀。
当然肖恒本人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走的是一种什么步伐,但从飘飘逸逸的走法来看,自己肯定有别于常人。这就有点类似于《天龙八部》中描写的“凌波微步”,难道自己在仓内这些年的时间里,竟无师自动练成了绝世神功?不可能呀!既然有神功护体,那为何还要搀扶着墙角走?虽说走了几天稍好了一点,但还是有点三寸金莲走路的味道,头重脚轻的,稍不留神,就会栽个跟斗。但不管怎样,路还是要走的,正如《西游记》里的一句歌词:“敢问路在何方,路就在脚下。”
当然,看守所里没有路,如果要附会牵强加上一条路的话,那么就只有一条,那就是伏法之路。而这条服法之路,说得更细一点,就是两条:一条生路,一条死路。如今,肖恒貌似已从死路走向了活路,可这条活路对于他来说,其实也比死路好不了多少,因为这条活路他至少还要走二十年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