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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过把瘾就死(1 / 1)


回到建康,侯景就像是回到了天堂。在这座天子所在的都市里,侯景的权力比天子大,天子只不过是他手上的一个政治工具,他想要这个工具发挥出什么功能都行,不高兴的时候,毁灭这个工具也是小事一桩。

这会儿的天子是萧纲。萧衍死后,侯景做主,立皇太子萧纲为帝,改年号为大宝,史称简文帝。

萧纲的人生挺悲催,20多岁的时候,天上掉馅饼砸中了他,被萧衍违反常规立为太子。初当上太子那会儿,他内心窃喜,以为年近古稀的父皇活不了几年,自己登基称帝指日可待。谁知道父亲那么长寿,他眼巴巴地等了小20年,萧衍还是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大有万寿无疆的趋势。要不是侯景造孽,萧衍还不知道会活到哪一年呢。

终于有一天,父皇死了,按规矩,自己总算可以登基继位了,但却又悲催地落到了侯景手上。对简文帝萧纲而言,现实不仅悲催,而且残酷。他名义上是一国之主,但实际上什么主也做不了,一切都是侯景在背后操控的。

萧纲称帝后,侯景以皇帝的名义晋升自己为相国,加封汉王,拨二十个郡作为采邑之地盘,并且给自己增加特殊权力: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当年刘邦给第一功臣萧何的待遇就是这种超级特权。上朝拜见皇帝,可以腰悬宝剑,看到皇帝不需要像屁股着火似的小步快跑,可以慢吞吞地走到皇帝跟前。侯景觉得这是非一般的酸爽感觉,自己要跟萧何享受一样的待遇,于是就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这种待遇,拿去让萧纲用玉玺盖个印,立即生效。

后来他嫌这些还不过瘾,又给自己加封了一个军事职务: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当侯景把拟好的诏书交给萧纲盖章时,萧纲惊讶万分地说:“将军乃有宇宙之号乎!”萧纲是个博古通今的学者型皇帝,文化素养很高,然而任他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这样狂妄自大的称号,所以当他看到这五个字时,不由自主地惊呼道:将军怎么竟然还有“宇宙”这样的称号!

这是中国古代最牛的将军称号,没有之一,空前绝后。侯景之前没有人用过这样的称号,之后也没有谁效仿过,因为毕竟像侯景这样的傻缺真的是太稀有了。他幻想自己当上宇宙大将军,都督天上地下、东西南北六合方位所有的军事力量,差不多就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这样的不着调的虚无职称,没有一点儿实际意义。

对侯景的任何要求,萧纲都只能无条件答应。侯景不但对他要官要特权,还要他把女儿溧阳公主嫁给他。溧阳公主是梁武帝萧衍最宠爱的孙女,当时大概十四五岁,美丽大方,精通音乐和诗文,标准的美女加才女。侯景和萧纲年龄一样大,都是503年出生,到他进城这年已经47岁了。把鲜花一般的女儿嫁给这么一个丑到猥琐的油腻中年男,萧纲觉得太对不起女儿了,但侯景必欲得之,没有办法,萧纲只得忍痛认下了这个跟自己一样大的女婿。如果不答应,侯景一定会硬抢的。

这个集丑、矮、瘸于一身的羯族男人非常好色,带兵进入建康后,他奸淫了数不清的嫔妃、公主和宫女,只要他看上了,就抓来供自己泄欲。他不但娶了萧纲的女儿,还强娶了之前在守城时将他的军队杀得伤亡惨重的大将羊侃的女儿为小妾,也不知道是为了报复羊侃还是贪恋羊侃女儿的美色。

不过侯景沉迷溧阳公主的美色是有真实的历史记载的。自打把溧阳公主娶回家后,侯景对这个小美女王妃宠爱得不行,爱她爱到骨头里,不分白天黑夜跟她待在一起玩乐,把军政大事都丢到了一边,没时间也没兴趣去处理那些复杂烦琐的事务,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溧阳公主身上。

王伟见他这样沉迷温柔乡中,多次规劝他远离公主,专心事务。结果侯景前一分钟听到这样的劝告,后一分钟就把这话告诉了溧阳公主。这么一来,溧阳公主恨死王伟了,每次一见到王伟,就逮住他不停地责骂。

溧阳公主的态度让王伟十分害怕,他担心这样下去,时间久了,侯景一定经不住公主枕边风的柔吹,到时候自己肯定会遭到谗言陷害。为了自保,防患于未然,王伟决定趁早劝侯景除掉萧纲,这样溧阳公主就会因为失去大树依靠而不能对自己造成生命威胁了。

侯景虽然不让萧纲做主,不给他真正的皇帝权力,但一时真还没想过要废黜或杀掉萧纲。侯景确实有当皇帝的心思,但他的计划是,等南方全部平定后再后顾无忧地称帝。在侯景眼里,东吴南人大多胆小如鼠,懦弱怕死,容易对付,自己只要稍微再加把劲儿,就能干干净净地肃清南梁军队了,到那时再说江山一统。

可他的理想很快就被现实击碎。自从从巴陵狼狈逃回后,侯景对胜利完全失去了信心。因为损失了任约、宋子仙、丁和等多名重要将领,侯景感觉末日即将来临,“自恐不能久存,欲早登大位”。侯景知道,按照目前的形势,他控制建康的局面不会太久了,因为王僧辩已经指挥着荆州军一路向建康杀来。侯景觉得,既然快不行了,那不如趁早登基称帝,过一把当皇帝的瘾,至于以后怎么样,管他呢,先当皇帝再说。

侯景的这个想法正好跟王伟想除掉萧纲的想法对口。毕竟是首席军师,王伟的话,侯景几乎不表示反对,他也没那智商反对,跟王伟相比,侯景的智商属于余额不足急需大量充值的那种。好比这次的废黜萧纲,很显然是王伟夹带私货,将个人恩怨上升到合理化建议的高度,郑重其事地提供给侯景。

当王伟得知侯景现在就想当皇帝时,马上表示支持,但并不是完全的无条件支持,而是把废黜萧纲当成了称帝路上必须施行的条件,“自古移鼎,必须废立”。王伟告诉侯景,当皇帝得讲究规矩,自古以来,改朝换代,都必须要经过一道重要的过渡程序——罢黜旧君王,拥立新君王。意思就是,侯景要想做皇帝,先要废黜现皇帝萧纲,然后再拥立一个新皇帝,最后再把新皇帝踢走,自己当皇帝。

王伟的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不少朝代皇帝更替时的确是按照这个套路走的,但也并不像王伟所说的那样“必须”要办。一个人既然都有实力称帝了,也就没有必须要办的事情了,办不办完全取决于这个人的个人喜好。南朝之前,战乱频繁,城头变幻大王旗,不少国家的帝位传承都没有经过王伟所说那种必须“三步走”的程序。但侯景不知道呀,听王伟这么一说,他觉得必须要这么做,先废黜皇帝萧纲。

废掉个皇帝对侯景来说是小菜一碟,马上搞定。他找人以萧纲的口气写了一封禅位诏书,主要内容是这样的:“弟侄争立,星辰失次,皆由朕非正绪,召乱致灾,宜禅位于豫章王栋。”这封退位诏书的内容还是来自20多年前,梁武帝萧衍在太子萧统死后,不立皇长孙萧欢,而立萧纲为皇太子的后遗症。20多年过去了,这件不合正统规矩的废立太子案又被翻出来作为政治事件而重炒,绝对是当年凭个人好恶草率从事的萧衍万万想不到的。

而且即使有侯景这个大敌当头,此时此刻,萧绎还在跟自己的几个侄儿为争夺皇位互相攻击。萧纲的退位诏书向天下明言,说之所以到现在我的弟弟和侄儿们还在为争夺帝位而骨肉相残,都应该怪罪于我,由于我的身份不正统,以庶夺嫡,致使星辰运转失去秩序,才招致战乱和灾祸。现在,为了使星辰正位,我顺从天意,自愿把皇位禅让给豫章王萧栋。

萧栋是萧欢的世子,继承了他爹豫章王的爵位。按照传承次序,皇太子萧统死后,应该由萧统的嫡长子萧欢继任太子之位,不过这时候最正宗的皇位继承人萧欢已死去好多年了,那么按照次序,萧欢的嫡长子萧栋无可争辩地成为第一皇位继承人。萧纲让位,只有让给萧栋才是最合法的,符合法理,自然而然,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

侯景这一出弄得还真像是萧纲心甘情愿、自觉主动地把皇位让出来的呢,看国家这么乱,我萧纲猛然良心发现,还是位归原主,把本不属于我的皇位送还给我大哥家吧!其实吧,萧纲恨不能把侯景活撕了。侯景在萧纲事先啥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把写好的禅位诏书送到了他面前,叫他一字不落地照着抄写一遍,然后盖章发布天下。萧纲没辙,只能按照侯景的吩咐办,宣布将皇位让给侄子萧栋,随后便被侯景派来的一队骑兵带走,囚禁在皇宫中一处隐秘的院落里。

萧栋当时也是被软禁的状态,他跟其他的萧家皇室成员一样,在宫城失陷后被侯景限制自由,监视居住。萧栋跟妻子住在一起,两人没有粮食吃,平时就靠吃自己在院子里种的蔬菜充饥。萧纲被废黜那天,萧栋和妻子张氏正在地里锄草,突然一大群人带着皇帝专用的仪仗法驾来到他的菜地里,说迎接他入宫当皇帝。萧栋哪儿敢相信呀,说不带这么开玩笑的,会死人的。

也确实不怪萧栋不敢相信这是真事,这次皇位禅让实在是太草率了,如同儿戏。关于禅让,以前本书也详细地讲述过,即便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假的,是完完全全的强迫权力转让秀,但受禅方都是非常重视仪式的,有一套正规的转让流程,必须要完整地完成这个仪式,皇位才算交接完毕。没有像大老粗侯景这样,毫无征兆地跑到人家里,把人拖到皇帝专用仪仗上说,快随我进宫去做皇帝吧!这事发生在谁身上,谁都以为是做梦呢。

来人解释了好半天,萧栋才知道是咋回事,泪流满面地坐上了辇车。没有人解释得了萧栋此时流泪哭泣的真实心态,或许他是高兴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只靠蔬菜果腹了,也或许他准确地感觉到了凶险环生的未卜前途。但无论怎样,他都不能控制当前的局面,更无力控制结果,只能被动地听从安排,因为他们拥有的任何东西都不属于自己,包括生命。这是末代皇室成员的共同遭遇。

萧栋的遭遇暂时比其他萧家皇室成员还好一点儿。侯景在废黜萧纲后,立即对萧家皇室实施大规模屠杀,在建康的不在建康的都没放过。萧纲的儿子萧大心、萧大钧、萧大球、萧大连、萧大春,甚至包括皇太子萧大器在内的二十多个皇室成员被接连处死。

在萧家这些皇三代中,萧大器算是一个有情有义、有胆有识的好青年。他是为了陪在父亲身边尽孝道,主动跑进建康城送死的。

侯景在西上进攻时,特意把萧大器这个皇太子带在身边做人质。不过在巴陵败北逃归途中遭到荀朗伏击后,侯景慌乱逃命,船队被打得七零八落,首尾难顾。萧大器所在的舰船被冲散到长江支流枞阳河,远离侯景部队。同在舰上的亲信劝他抓住这一脱离侯景控制的绝佳时机,转向驶向北齐国。萧大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他不忍心离开被反贼控制在建康的父亲独自偷生,随后命令舰船自投罗网,跟着侯景又回到建康。

不过萧大器对侯景很不客气,在侯景面前从来不是畏首畏尾、低声下气的状态,而是态度傲慢,经常对侯景大声呵斥,表达不满。他的亲信对他的这种临危不惧的态度既敬佩又不理解,曾迷惑不解地向他打听原因:“殿下今居困厄,而神貌怡然,不贬平日,何也?”太子殿下你现在天天身处险境,但神色平静得跟过去一模一样,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萧大器的回答颇显视死如归的精神。他告诉亲信说,我断定自己一定会死在侯景反贼之前。因为无论形势怎么发展,我作为皇太子都必死无疑。如果我的各位叔父能够打败侯景,侯景必会在败亡之日先杀死我然后再死;如果叔父们勤王失败,他也会杀死我夺取皇位,谋求荣华富贵的,“安能以必死之命为无益之愁乎!”萧大器的最后一句话真是掷地有声,既然结果已经注定,那我又何必用一定会结束的短暂生命去应付只会徒增烦恼、毫无益处的忧愁呢!

萧大器这个才20来岁的小伙子相当明智,能准确洞察时局,将形势分析得中肯、到位,是一个合格的皇位接班人。可以想见,如果当初萧衍没有霸着皇位不放,尽早传位给萧纲,有着如此清醒的头脑的萧家第三代皇储,是有希望将梁国带向好的未来的。只是这些都是假设,真实的历史是萧大器被侯景害死了。

临死前,萧大器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当行刑人员准备用衣带绞死他时,他淡定地提醒说,这带子太细,绞不死我,拜托你们换个工具。然后环顾四周,指着系扎蚊帐的绳索对行刑者说,喏,把那根绳子解下来就可以了。这场景,想象一下,令人唏嘘。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高高兴兴地指挥别人拿绳子勒死自己,还指定了一根专用夺命绳,这画面,残酷到让人不忍想象。

萧大器死后仅过了一个月,王伟又怂恿侯景杀死萧纲,说除掉萧纲,可以杜绝民望,就是让天下忠于萧家的黎民百姓没指望。你看,皇帝都死了,你们就别有什么想头了,老老实实接受改朝换代吧。上次劝侯景废黜萧纲,王伟用的也是这个理由,说废黜了萧纲,就能断绝百姓对萧家的向心力。王伟忽悠起侯景来还真是简单,大比分完胜,两次忽悠,连借口都不更换一个。

对于废黜萧纲一事,侯景的心腹太尉郭元建听说后,觉得事态严重,赶忙从外地飞奔到建康劝谏。他对侯景说,萧纲是先帝萧衍立的老牌太子,又没有过失,怎么能随便废黜,这会引发严重的危机。侯景说,我哪儿知道啊,都是王伟教我这么干的,他说废黜皇帝可以早除民望,所以我就听他的了,以使天下早些安定。

郭元建觉得这人真是猪脑子,怎么当上领导的呀,但又不太敢表现出来,只能生气地给他讲形势,说萧纲是我们控制在手上的最大宝贝,我们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担心全国不听指挥,害怕大事不能成功,你现在无缘无故把皇帝赶下宝座,是在玩火自焚,为自己制造危机,哪里能使天下尽早安定?

侯景当初听王伟说话的时候,觉得王伟说得有道理;现在听郭元建的话,又认为郭元建说得对,于是便想把萧纲再送上皇位,让已经即位的萧栋当皇太孙。这国家大事在侯景看来,真的只是小孩子过家家,随意到极点,都是没脑子惹的祸。要不是王伟站出来制止,萧纲就又能重新上岗再就业了。

因为跟溧阳公主的交恶,王伟坚决阻止萧纲复辟。他对侯景说,废立皇帝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频繁地改来改去呢,不像话,没道理。侯景一听,又觉着王伟的话很对,便打消了再扶萧纲上位的念头。不过他也没忘记安慰郭元建,把萧大器的王妃赏给了郭元建作为犒劳。

郭元建觉得侯景这么做太过分了,“岂有皇太子妃乃为人妾乎!”在任何一个王朝,只要不出亡国的意外,皇太子的正牌妃子就是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郭元建认为,让一个当过太子妃的女人再给别的男人做小妾,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反差太大,他下不了手。他始终拒绝跟太子妃见面,后来,尊重太子妃的意见,由着她削发为尼,遁入空门。

古代女人的命运真是悲惨,完全是男人的附庸,角色定位就是床上用品、生育机器,像物品一样被男人赠来送去。尤其是帝国末代皇室的女人,更是承受了从天上到地下的巨大落差,屈辱感尤甚于其他普通女人。

萧纲的命运跟他们家族女人的命运一样悲惨,不过说起来他也是罪有应得,如果不是他的糊涂和自私,他是有拯救宫城的机会的。只是,时光不会重来,不知道当他被侯景孤独地囚禁在院子里,不允许身边有任何一个侍者的时候,他有没有趁着这一生最后的冷清与安静的时刻,反思一下自己的过往,有没有意识到,毁灭这个国家,使妻女姐妹蒙受羞辱的罪人,其实不是侯景,而是他的父亲萧衍和他自己。

可惜他用女儿一生的幸福也换不来杀人魔王侯景的格外开恩。一天晚上,王伟亲自带着左卫将军彭隽和王修纂来到萧纲的囚禁处,给萧纲送来了许多美酒。王伟对萧纲说,丞相考虑到陛下长久幽居于此内心烦闷,特命我们前来陪陛下喝酒祝福。萧纲自嘲地回答道,我已经让出帝位,不是皇帝了,怎么能还称我为“陛下”?

对于王伟送来的酒,萧纲说,你这酒恐怕不光是祝福吧!都是政治圈混的人,彼此心知肚明,萧纲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晚餐了,于是开怀畅饮,痛痛快快地喝起酒来,边喝边无限感慨地说:“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这皇帝也真是凄凄惨惨戚戚,连喝一顿酒都从内心发出飘飘欲仙似的感叹,想不到会快乐到这种地步!不过这是萧纲最后的快乐。在他酩酊大醉沉沉睡去后,彭隽从门外拎进来早已准备好的装满土的布袋,把布袋放在萧纲的脸上,压住他的口鼻,王修纂则一屁股坐在布袋上面,用身体压住萧纲,使他动弹不得,不一会儿,萧纲便窒息而亡。

萧纲死后不到一个月,侯景的皇帝瘾就犯了,再加上战场形势对他越来越不利,王僧辩和陈霸先的两支军队已经会师合兵,联手向建康打来,再不称帝怕是以后没机会了。于是侯景又废黜了萧栋,让他把皇位禅让给自己,改国号为“汉”,改元太始。就这样,侯景这个从北方一路流落到江南的惨兮兮的兵痞子,在将收留他的江南搅得天翻地覆之后,成功地创建了属于自己的国家:汉国。

被汉国皇帝侯景废黜的萧栋只当了七十多天皇帝,废黜后的生活比以前更惨,想安安静静做个自食其力的菜农都不行了,他和两个弟弟萧桥、萧樛一起被侯景用铁链锁在地下密室里。

萧栋的结局也跟萧纲一样悲惨。稀里糊涂被人拉去做了两个月皇帝,最后跟还高利贷似的,在密室里被锁了四个多月,直到王僧辩、陈霸先收复建康时,兄弟三人才从地牢里逃出来重见天日。

当兄弟三人被梁军将领去除身上的枷锁时,萧栋的两个弟弟兴高采烈、如释重负地说道:“今日始免遭横死矣!”两人觉得,建康解放,侯景已败,天下重归萧姓,终于可以不用再担心死于非命了。萧桥、萧樛的想法似乎很有道理,对于萧家来说,最黑暗的时代过去了,他们这些萧家皇室子孙可以平安无事、扬眉吐气了。

可萧栋却跟弟弟们的想法不一样,他心有余悸地说:“倚伏难知,吾犹有惧!”混了几个月政坛的萧栋果然不一样,即使在形势最亮堂、最美好的时候,他也满怀忧患意识,感叹世事变化太快,今后是福是祸,他不敢肯定,恐惧反而大于平安出狱的高兴。

事实证明,萧栋的感觉是对的。

其实他的结局,早在王僧辩带兵从江陵出发东下的半年前,就已经决定了:必死无疑。王僧辩临行前曾特地向萧绎请教光复建康后对现任皇帝的处理方法。他是个精明的政客,不知道进城后该如何处置被侯景控制的皇帝,就向萧绎讨教方法,请他给个明确指示。

萧绎也是老奸巨猾,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皮球圆润地踢回给了王僧辩,“六门之内,自极兵威”。建康宫城共有六座进出的城门,所以六门之内,就是皇宫之内。萧绎的意思是说,到时候宫城里你是最高长官,你自己做主,随便诛杀。

当时的皇帝还是萧纲,萧绎这么说,可以说是赤裸裸地暗示王僧辩,叫他进宫后杀死萧纲,替自己除掉这个最大政敌。反正到时候你是老大,你想杀谁就杀谁,战争时期,遇到任何事情,军中主帅可以自己做主处理。

王僧辩听出来了领导的意思,但他不想背上弑君的千古骂名,所以听说要对皇帝动刀子,马上明确表示推脱:“讨贼之谋,臣为己任,成济之事,请别举人。”成济就是用长矛刺死那个创造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著名成语的曹魏皇帝曹髦的凶手,他的名字在后世成了弑君者的代名词。王僧辩不愿干这事,立马把这件敏感之事撇得汤是汤、水是水的,分得很清,说讨伐反贼侯景的事,我完全负责,但成济所做的事,请另外指定人。

萧绎那时候缺了王僧辩根本转不了,就指着他平定侯景呢,见王僧辩这种态度,便没再强制,把王僧辩不愿意做的事交给了另一位将军朱买臣。朱买臣带着任务跑到建康,看见萧栋哥仨,亲热得不行,哎呀,可找着三位爷了,想死你们了,我请你们喝酒!经不住朱买臣的热情相邀,萧栋跟两个弟弟随着他登上了一艘停在江面上的大船,在船上畅饮美酒,观舞听乐,欣赏江景,好不惬意。

可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酒宴还没结束,埋伏在船上的武士就冲出来把这兄弟三人的手脚捆绑住,扔进江中淹死了。唉,早知道一场饭局把自己吃成了海底捞,萧栋打死也不会去。只是,既然他当过皇帝,哪怕只有皇帝工龄,实力强大且善于手足相残的萧绎也是不会放过他的,即便这次侥幸没被淹死,下次也还会有勒死、毒死、捅死、窒息死在等着他,无论是多项选择还是单项选择,结果都只有一个字:死。顶多时间不同罢了。

侯景为了当皇帝,弄死了两个皇帝,最终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皇位。不过,他是个短命皇帝,结局比他杀死的萧纲悲惨得多。自打侯景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起,他就进入了只有一百来天的生命倒计时。

侯景能成为皇帝,真是时事的阴差阳错造就的。这人完全是个没有任何文化素养的粗鄙武夫,当皇帝后因为啥都不懂,闹出了不少令人捧腹的笑话。

登基称帝后,按照惯例,王伟向新皇帝侯景上奏,请立七庙。侯景一脸懵懂地反问王伟:“何为七庙?”他不知道七庙是啥意思。王伟对他说,七庙就是要建造七座皇家祭庙,用来祭祀皇帝的七代祖先。侯景听说要祭祀他的祖上七代祖宗,惊讶到觉得王伟荒唐可笑,他说:“前世吾不复记,唯记我父名标;且彼在朔州,那得来啖此!”侯景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一个能笑话见多识广的军师王伟的事例了,他语带挑衅地答复王伟说,爷爷叫什么名字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老爹叫侯标,而且他远在北方的朔州,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混饭吃!

侯景这么说本意是想笑话下王伟,没想到他话一说出口,周围的大臣、宦官和护卫乐得前仰后合,面对这种狂笑级别的段子,大家实在忍不住。连最基本的礼仪常识都不懂,还振振有词地奚落别人,谁受得了这种讽刺与幽默?

侯景闹笑话的例子可不止这一个。之前围攻宫城时,萧衍曾派特使去侯景的大营中商洽有关事宜。特使厉声质问侯景,你到京师来的目的是什么?侯景抢着回答说,我想来当皇帝!王伟在边上听他把真话都说出来了,赶紧一把扯开他解释说,我们辛辛苦苦来到京师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朝廷清明,替皇帝铲除以朱异为首的一帮奸臣的!

侯景就是这么一个傻乎乎的粗人,他连在什么场合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都不知道,所以他的一言一行都透着种土味儿的可笑。

七庙问题的最终解决,完全靠王伟的编造,除了侯景的老部下中有人知道侯景的爷爷名叫侯乙羽周外,其他祖先的名字都是王伟杜撰出来的。为了装点门面,王伟把汉朝的侯霸列为侯景的始祖,说侯景一家就是打侯霸那儿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又把晋代名士侯瑾作为侯景的七世祖,放进七庙里进行祭祀。

王伟为侯景绞尽脑汁拉郎配般地编造祖先的行为虽然无耻,但也并不算是什么多恶劣的事情,在古代特别正常。可以说,这种挂羊头卖狗肉装点烫金门面的事,在每个朝代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过、发生过。谁能准确地知道自己的七代祖宗是谁?就算记得住七代吧,那始祖是谁总不可能知道了吧?几百几千年的事,你说你知道,请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光盘储存的文件告诉你的吗?很显然都是撒谎的嘛!

所以,每个开国朝代的七庙呀,尤其是始祖,都是带着目的乱认亲戚的。包括本系列书中的萧道成、萧衍的始祖,都是水分很大的。北魏开国者还说黄帝是他的祖宗呢。黄帝属于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他跟蚩尤打仗时都能请到神仙鬼怪来帮忙,认个神仙当始祖,挺有面子的吧。唐朝开国皇帝李渊把老子李聃认作祖先,其实仅仅是想找个上古姓李的名人而已;武则天更具想象力,居然和更遥远的周武王攀上亲戚,说她是周武王的后代,还煞有介事地把自己的国号定为大周,以致敬祖先,装帧自己。总之,在认祖这个问题上,无论昏君还是明君,都是一个味儿。

当侯景在忙着当皇帝的时候,他的对手王僧辩也很忙,忙着打击侯景之前在沿江一线取得的战斗成果。

当时主导反侯的两大将领,一个是王僧辩,另一个是陈霸先,两人从不同的方向朝建康推进。陈霸先带着三万名甲士,两千艘战舰,从南方的广州出发,出珠江,进赣江,一路摧枯拉朽般冲进长江,兵锋直指建康。王僧辩走的则是一条传统进攻路线,顺着长江,由西向东,从荆州到建康。

巴陵大捷后,王僧辩没有停歇,挟胜利余威,克汉口,平郢州,快速拿下多个沿江重要城池。郢州之战尤其激烈,守将宋子仙跟王僧辩顽强交锋,双方军队昼夜打在一起,最后,宋子仙实在架不住了,想退兵保命,便跟王僧辩商量,说他愿意主动献出郢州,条件是王僧辩不要再攻击他,允许他带着守军安全地回到建康。王僧辩说,好呀,成交!马上下令送给宋子仙一百艘空船,便于他运送士兵。

宋子仙特别高兴,心想终于可以活命,安全回到老领导侯景身边去了。他高兴地组织军队收拾行装,准备上船离开。没想到王僧辩送来的这一百艘船是故意麻痹他警惕神经的安眠药,趁他放松守备时,王僧辩命令杜龛率领一千名敢死队成员偷偷攀上郢州城墙,发起近距离偷袭,再配合城外的大规模攻击,把宋子仙杀得猝不及防,最后被活捉,送往江陵处死。

552年二月,讨伐侯景的战争进入具有标志意义的时刻,陈霸先和王僧辩两支从不同方向打过来的军事集团在长江白茅湾会师。白茅湾在今天的江西省九江市附近江段,这里已是长江下游,距离建康很近了。

陈霸先和王僧辩两人在这里会合后,决定携手共进,同仇敌忾,齐心协力赶走盘踞在建康的侯景。两人杀牛设坛,歃血为盟,同声宣读结盟文告:“臣僧辩、臣霸先同心共事,不相欺负,若有违戾,明神殛之。”王、陈二人热血沸腾、涕泪交加地发誓要赤诚相待,肝胆相照,一致对敌,不藏私心,如果违背誓言,就被雷劈死。

但是誓言这东西,我以前有说过,除了青春期谈恋爱的男孩女孩笃信海不枯石不烂外,几乎没人相信了,骗子游戏罢了。王僧辩和陈霸先两人刚开始确实是真心实意对待对方的,王僧辩的西路军没有粮食吃,陈霸先的军中还有五十万石粮食,为了让西路军吃饱肚子,陈霸先慷慨解囊,无偿支援了王僧辩三十万石,自己只留了二十万石。但后来,两人还是分道扬镳,针锋相对地打在一起。不过攻打侯景的时候,是两人绝对的蜜月期。会师后,双方协同作战,互相支持,奔向建康,只为获得侯景的项上人头。

这时候的侯景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虽然感到末日将至,但仍然不甘心失去一切,下令所据的沿江郡县全力抵抗阻挡王、陈联军的前进。但此时的反军面对不利形势,人心惶惶,不是一触即溃,就是望风而逃。联军很快便占领下游重要城市芜湖,推进到姑孰。

姑孰是侯景严令死守的据点,他的亲信侯子鉴担任守城总指挥。为确保姑孰防线不失,侯景亲自跑到那里检查、布置防务,并给侯子鉴加派援军,甚至在战术上给侯子鉴做好了安排。他苦口婆心地告诫侯子鉴说,西方的荆州军善于水战,不要跟他们在水上接触,把营垒设置在岸上,然后诱他们登陆作战,那样,我们的骑兵就能一举击破他们。

侯子鉴听从了侯景的建议,把军士全部撤离舰船,在岸上安营扎寨,并坚守寨门,不跟王僧辩的军队接战。

王僧辩和陈霸先两大战神兴冲冲跑到姑孰,本指着一战击溃侯景的主力,彻底解决建康问题,因为拿下姑孰,建康就无险可守了,只能束手就缚。没料到侯景来了这么一招,把他们晾在江面成了水上漂。

王、陈率领的军队在姑孰江面上停留了十几天,期间毫无行动,没有上岸作战,也没有挑衅侯子鉴的军队。侯子鉴看对方这么多天都没什么动静,认定他们害怕自己了,赶紧给侯景写报告说,西来军队害怕我们的强大,不敢作战,看情形他们随时会逃走,如果我们不马上发起攻击,等他们全军逃离就后悔莫及了。

侯景被侯子鉴这么一鼓动,觉得胜利在望了,同意他重新上舰入江,消灭王僧辩和陈霸先。只要把这两个人干掉,天下就再也不会有对他的地位构成威胁的人了。

也不知道这个侯子鉴哪只眼睛看到王僧辩和陈霸先想逃离姑孰的,两人正愁着他不来打自己呢,这下好,侯子鉴来了。

为了打败王僧辩,侯子鉴准备打短平快。他出动了一千多艘闪电快船。这种船身形灵巧轻便,每艘船上有八十多个船桨,八十来人同时划桨,船只在水面上的航行速度快如闪电。船舱里装载着兵士,攻击目标时来去如风,等敌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看到快船划过水面留下的桨影水痕了。

当王僧辩看到数不清的敌船冲向己方舰队时,立即传令小船转向,直线后退,吨位大的巨舰各自驶向江岸两侧靠边停,不得先跟快船正面接战。侯子鉴军见敌人三面逃开,觉得胜利在望,都钻出船舱呐喊着追击逃跑的王僧辩军。王僧辩见诱敌目的已经达到,马上命令停在江岸两侧的巨舰迅速向江心合围靠拢,直至将侯子鉴军的退后之路完全封锁。原来这种三面逃跑的做法是王僧辩故意使用的先诱敌深入再关门打狗的连环计。当侯子鉴方快船上的士兵发现自己被包围后,才知道上当了,被杀死、淹死的有好几千人,侯子鉴一败涂地。

侯子鉴的战败,让侯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真正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完了。《梁书·侯景传》这么描述此战之后侯景不同以往的反应:“景闻子鉴败,大惧,涕下覆面,引衾而卧,良久方起,叹曰:‘误杀乃公!’”侯景听到他寄予厚望的侯子鉴的败讯后,恐惧得泪流满面,不是夸张,真的是吓出眼泪来了。他又害怕又难过地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不知道是在被窝里哭了好一会儿还是睡了好一会儿,总之,很久才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起来的时候,还恨恨地责骂侯子鉴说,浑蛋你害死老子了!

他大概是觉得侯子鉴没有坚定地贯彻自己吩咐的不跟荆州军水战的作战方针,导致全线失败。其实这是瞎怪别人给自己的失败和无能找台阶而已。战场上的大趋势一旦确立,不是一两场战争就能改变结果的。这时候的大趋势,就是侯景人心尽失,亡在眼前,即便侯子鉴这次不败,下次也会败掉,况且以当时两军的气势和实力,这种假设根本不成立,侯景还在继续做着皇帝梦,怎么可能呢?

侯景很快抹干了眼泪,继续指挥军队沿秦淮河防守,保卫建康,决心再做一次拼杀,希望能咸鱼翻身,转败为胜。

侯景沿着秦淮河建造了漫长的木栅栏和许多座城垒,用来阻击王僧辩和陈霸先。这最后一战打得超级激烈,侯景也顾不上什么皇帝身份了,亲自上阵,带着一万多名精锐跟包围自己的王、陈联军进行了你死我活的拼斗。阵地多次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白天你打赢占领了营寨,晚上我就组织敢死队劫营抢回来,双方就这么血肉横飞地进行拉锯战。

在最后时刻,侯景还跟陈霸先直接面对面地干了一仗。侯景不知道,对面这个跟自己同岁的半老将军,会是后来的南朝皇帝。不过陈霸先最后能笑傲群雄,成为开国之君,给他最大、最多机会的就是眼前的侯景。如果不是侯景把南梁搞乱,陈霸先就没有收拾旧山河的机会,就不会在东征西讨中树立权威,建立功勋,成就自己的皇帝大梦。

这时候的侯景恨死陈霸先了,因为就他的进攻最凌厉有序,不慌不乱,让侯景受伤不轻,奈何不得。虽说侯景因为没文化而闹出很多笑话,但他打仗是很厉害的,好几次都把陈霸先的军队打得败退下去。但陈霸先打仗特别有条理,当步兵被打败遭到侯景军追击时,两千名早就准备好的弓弩手立即上前,万箭齐发,压制追兵,随后,杜龛、王琳等猛将率领的骑兵再反冲过去,战场形势立马多云转晴。

有一次对阵时,陈霸先军夺得了侯景军的四座城栅,侯景指挥军士反击,把这四座城栅又夺了回去。陈霸先一看来火了,亲自操刀上阵,再把被夺走的城栅全部夺了回来。侯景一看,也来气呀,带着一百多名猛士试图去斩陈霸先的脑袋。这一百多人长矛飞舞,在陈霸先的南方军里左冲右突,后来又丢弃长矛,改用短刀继续拼杀,但任是怎么冲杀,陈霸先的军队都打不散,还击有力。僵持到最后,侯景的军队经受不住,全面崩溃,军士四散逃命,一去不返。

侯景终于领受到末日的绝望和恐惧。他带着一群败下阵来的残兵,骑马狂奔到皇宫门口。到皇宫门口干什么呢?你根本想不到他要干什么,因为他做事总是那么出其不意,让人发笑且难以理解。

就像王僧辩带着军队东进都到芜湖江面时,刺刀都快戳到他这个反贼的面门了,他不急着用心想办法阻挡来取他性命的强大敌人,反而急吼吼地给萧绎和王僧辩发了一道诏书,说赦免萧绎、王僧辩的一切罪过,说不追究这两人犯上作乱来攻打自己这个皇帝的谋逆之罪了,意思就是你们现在退兵回去还来得及,我不追究你们造反的法律责任了。这个诏书一发,荆州军士差点儿笑得昏死一片,因为实在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事情,这真是太难得的逗人笑话了。

这次侯景一口气跑到皇宫门口干的事也挺好笑。他不敢进皇宫,怕耽误了时间出不来,叫别人进宫把王伟喊来与自己见面。王伟以为在这个军情紧急的特殊时刻,侯景找他肯定是商议战况,哪想到侯景这次是专门来责骂他的:“尔令我为帝,今日误我!”侯景看到王伟后,朝他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怪他说,当初就是你教我当皇帝,今天把我害惨了。

侯景这人品性真是太差,当皇帝当得舒服的时候,他没想着要特别感谢王伟,现在皇位保不住了,他第一时间找王伟骂娘来了。其实当皇帝这事,王伟只不过是出了主意而已,坐不坐上皇帝宝座,不还是侯景本人最后做决定嘛,明明是他自己想过把皇帝瘾,这时候倒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王伟做谋士还真是很合格,给侯景贡献了许多金点子,要不是有王伟,侯景早就不在人世了。只是王伟跟错了人,如果他跟的不是侯景,而是陈霸先,他在历史上的结局和声名就又是另一个样了。

侯景对王伟的建议虽说很重视,但有些关键问题,王伟提出来后,他也有不听的时候。比如当年作为勤王军队的一员,王僧辩被裹挟着随柳仲礼一起投降了侯景,但紧接着侯景就派王僧辩外出执行任务。王伟跟侯景的眼光不一样,他下的是一盘大棋,觉得王僧辩是荆州刺史萧绎的得力手下,而荆州军将来是新朝廷最大也最难对付的对手,所以王伟劝侯景不要放虎归山,杀了王僧辩,为将来攻打荆州军排除一个大雷。

侯景不听,觉得不就是一个王僧辩吗,能翻起什么浪?坚持把他放出了建康城。结果真如王伟所言,王僧辩一出建康,就直奔荆州找老领导萧绎去了,并且在两年后带兵进京,收复建康。

当王僧辩和王伟再次见面时,王伟已经是俘虏身份。军士将躲藏在草丛中的王伟搜出来送到王僧辩面前,王僧辩奚落王伟说:“卿为贼相,不能死节,而求活草间邪?”这语气充满了嘲笑。你作为反贼的丞相,在你的君王灭亡的时候却不能尽忠死节,反而躲在草丛中苟且偷生,这也太可耻了吧。

面对王僧辩的鄙视和嘲笑,王伟的回答中也包含着不软不硬的回击:“废兴,命也。使汉帝早从伟言,明公岂有今日!”王伟说,成功和失败都是命中注定。意思就是并非自己没本事,而是天意难违,自己的结局注定就是这样的失败下场。关键是后面一句话,如果汉国皇帝当时早点儿听从了我的建议,今天你怎么能有机会站在这里!这句话看似自我感叹,实则是嘲笑王僧辩。别跟我装纯洁,你不也曾当过我的俘虏吗,要是当初汉国皇帝下手彻底点儿,你的命早玩完了。王僧辩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毕竟自己过去确实有过那么一壶。

别看王伟即使当了俘虏也在王僧辩面前趾高气扬,可在他的汉国皇帝侯景面前,就是个标准的怂货、小瘪三,面对侯景的责怪和谩骂,王伟一句话也不敢回嘴,甚至不敢跟侯景面对面站着,在皇宫门口许多粗大的门柱间躲猫猫似的来回隐藏,生怕侯景找到他后一刀把他砍了。

侯景骂够了王伟后便打算催马离开皇宫,追兵渐进,逃命要紧,他不敢再耽搁了。王伟见他要走,再也顾不上其他了,赶紧冲出来一把抓住侯景的马缰绳,劝他千万不要离开皇宫,“自古岂有叛天子邪!”王伟说得确实在理,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亡国后还能安然逃跑留得性命的皇帝。当出现暴力主导的改朝换代之时,任何人都可能获得赦免,唯独皇帝,必须死。哪个新皇帝愿意留着一颗随时都可能在自己身边爆炸的炸弹呢?跑到地道里也能把你挖出来。所以王伟建议侯景不要无谓逃跑,组织宫里的警卫进行抵抗,也许还有一线生的希望。

但侯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执意要跑。他把两个儿子放进搭在马背上的两个皮袋子里,一边一个,带着自己的大舅哥羊鹍,以及一百多名亲信骑兵向东边大海的方向逃去。羊鹍是羊侃的儿子,他妹妹被侯景强娶为小妾。侯景对羊鹍很是关照,让他负责军需供应,担任后勤部一把手,那可是个肥缺。

羊鹍的妹妹跟侯景应该是没有生儿子,侯景来南方后,就生了两个儿子,这次一起驮在马背上带走了。如果羊鹍的妹妹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史书在这里肯定会予以介绍的。既然啥文字都没留,就能肯定这两个孩子都不是羊鹍的外甥。根据推算,这两个被侯景带着一起逃命的小男孩顶多两三岁。因为侯景来南方不到四年,孩子妈都是他在南方强行霸占的。按照侯景的好色程度,除了这两个儿子,女儿应该也不止两个。不过那时候,女儿不那么重要,所以逃命的时候,就不管女儿的死活了,把能传宗接代的儿子带在身边就好。

当然,到这种程度了,想儿子传宗接代是没有可能了,侯景自己的死期都近在眼前了。

跑出建康后,侯景一路跑,一路被王僧辩的追兵跟在屁股后面追赶。为了减少逃跑的负担,侯景竟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扔进水里淹死了。最后他身边只剩下了几十人,坐着一条小船,打算从今天的上海地区进入东海,然后北上山东,想回到北方老家从来再来。

但是,有人早就惦记着他的项上人头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舅哥羊鹍。羊鹍趁侯景睡觉的时候,命令舵手掉转方向,将船开往京口,他要带着侯景投奔建康,立功受赏。

侯景一觉睡醒后,看看船舱外的风景,觉得不对头,怎么这么熟悉呀,原来是又快回到建康了。这时候的侯景反应过来了,但为时已晚。羊鹍拔刀朝着侯景厉喝道,这些年我跟着你,多次替你卖命,这次借用你的命,拿你的人头去换取功名富贵!说完便和早先约好的另外两名将军一起,刀剑砍向侯景。侯景招架不住,想跳江自杀,但这时候不光是他死的问题,他的尸体很重要。要是跳到江里,江水湍急,可就找不着尸首了,那哥几个不就白忙乎了吗,所以羊鹍拼命猛砍侯景,阻止他跳江。

侯景被三人砍伤后窜进内舱,使劲儿用刀砍斫船底,想把船底凿出个窟窿,然后大家一起船沉人亡,死也要拉一船人垫背。这人也是天真,那么厚的船板,说砍通就能砍通?有那个求死之心,不如一刀往脖子上一抹,多省事。他在那边撅着屁股咔咔咔地砍呢, 这边羊鹍拿了根长矛进来,唰唰唰一顿猛戳,于是,这个给江南带来深重灾难的恶贯满盈的魔头,终于血肉模糊地死在了船舱里。

至此,侯景之乱结束。

侯景死后,他的尸体得到了特殊处理,被剖开肚子,扔掉内脏,然后在肚子里塞满食盐,防止尸体腐烂。王僧辩下令将侯景的尸体分成多份,且各有用途。砍下头颅送到江陵,再砍下双手送到北齐。北齐此时的皇帝是高欢的次子高洋。侯景脱离北方的时候,老东家还是东魏国,后来高洋将东魏推翻,创建了北齐帝国。剩下的头和手之外的尸块则被专门运送到建康,拖到市场上暴尸展览。

侯景尸体的出现,引发了建康民众的大赶场,“士民争取食之,并骨皆尽”。无论是幸存的官员还是百姓,都争相上前,争抢着割取尸体上的肉吞食,连骨头都被抢得一点儿不剩。建康民众对侯景的仇恨太深了,觉得只有吃他的肉才能解恨。有的民众来晚了,没抢到肉,抢到一点儿骨头,就把骨头烧了,骨灰和着酒喝进肚子里。

古代人解恨的法子太恐怖、太恶心,但这种做法一直很流行,直到明清之际,著名将领袁崇焕因被诬为卖国叛徒而被凌迟处死,愚昧无知的民众还现场掏钱买他身上的肉来吃。

侯景身上的肉,溧阳公主也痛痛快快地吃了。这个十几岁的女孩真是苦难深重,明明知道侯景杀死了自己的爷爷,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又杀死了自己许多叔叔和兄弟,可面对这个杀她全家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她却不敢在侯景面前表现出丝毫不满和恨意,不敢违背侯景的意志,还要以自己美丽青春的身体去取悦侯景。她无奈地把自己的心思完全包裹掩盖起来,只有在咬牙切齿吞吃侯景的肉时,别人才能了解她对侯景有多恨。

对侯景恨得牙根痒痒的还有萧绎。萧绎收到王僧辩快递过来的侯景的人头后,做得更有特点,“枭之与市三日,煮而漆之,以付武库”。先把人头挂在城头示众三天,然后丢进水里煮开,剔除肉,把头颅骨刷上油漆,交到军械库保存。给仇人的头骨刷漆这事,历史上多次发生过,大部分都是当尿壶或酒具用,不知道萧绎把这东西送到军械库是什么意思,史书上没有给出明确的交代,也许是当成战利品吧。

说起战利品,故事来了。这次收复建康后最大的,也是令萧绎最在意的战利品,就是侯景手中的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是秦始皇下令雕刻的一方玉印,上面篆刻着李斯书写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这方印经过汉朝之后,成为后世皇帝约定俗成的称帝信物,每个皇帝都必须用这方传国玉玺来证明自己的登基正统合法。要是哪个皇帝手里没有这方玉玺,即使称帝了,也自觉低人一等,被讥笑为“白板皇帝”。所以这方玉玺成了众人争抢的焦点,尤其是改朝换代之际,更是被各方政治力量紧盯着,谁先抢到手,谁就占得政治先机。

萧绎当然盯着那方传国玉玺,这宝贝以前一直在他爹手上,现在肯定被侯景夺走了,所以王僧辩一进皇宫就找来大臣询问传国玉玺的下落。有人告诉他说,传国玉玺一直被侯景随身携带着,但侯景都尸骨无存了,也没见着传国玉玺。

原来侯景把传国玉玺交给了他最信任的侍中赵思贤保管。他让赵思贤带着玉玺跟在自己身边,并提前给赵思贤下达过销毁玉玺的指令,“若我死,宜沉于江,勿令吴儿复得之”。侯景预感到自己要失败,所以抱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一定不让别人得到的思想,吩咐赵思贤,一旦他死了,就把传国玉玺丢进长江,绝不能让玉玺再回到他讨厌的东吴人手中。

这主意真恶毒!要是传国玉玺真被扔进长江,那就永远找不着了。埋进土里的话,千万年以后还有机会被考古工作者挖出来,掉进江里就永无见天之日了。也不知道赵思贤有没有想过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侯景的命令。不过后来逃命的时候,两人被冲散了,赵思贤在京口附近遇到强盗打劫,他瞒着盗贼把玉玺偷偷扔进了路边草丛中,然后空手逃到广陵投靠郭元建。郭元建在王僧辩攻克建康后,主动派人联络,表示愿意投降,献出城池。王僧辩很高兴,派陈霸先带人去广陵接收郭元建的部队。

没想到陈霸先还没到广陵,许多军队高级将领派出的私人信使已经早一步到达广陵了,他们把郭元建当成唐僧肉,都想趁他投降的时候咬一口,纷纷向郭元建索要武器或马匹。郭元建见解放宫城的官军如此贪婪腐败,大失所望,不胜其烦,于是拒绝投降,转而带着军队和城池投向了北齐国。等陈霸先风尘仆仆地赶到时,北齐的大将辛术已经进驻了广陵。

赵思贤到广陵以后,把传国玉玺被扔进草丛这件事跟郭元建说了,郭元建觉得这事太大了,马上派人跟着赵思贤去原地寻找,还真在草丛中找到了,于是他把玉玺交给辛术,辛术将其送到了邺城,从此,北齐皇帝高洋成了传国玉玺的新主人。

后来,这方玉玺传到了隋文帝杨坚手中,经过唐朝之后,到五代后唐时期便失去踪迹。有人说是后唐皇帝李从珂国破后赴火自杀时将传国玉玺带在身上,导致人玺两灭的,但这只是传国玉玺失踪之谜的多种说法中的一种而已,具体事实怎样,至少目前无人知晓。

一方传国玉玺被一群人抢来抢去,而建康城里的百姓,同样被一群人抢来抢去,这群人还是被百姓视为保护神的朝廷军队。建康城里的百姓真是苦透了,被侯景杀了一遍、抢了一遍,在被包围的宫城里饿死了一批、病死了一批,好不容易等来了柳仲礼等人的勤王军,以为官军会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哪里想到才出虎口,又入狼窝,“援军初至,建康士民扶老携幼以候之,才过淮,即纵兵剽掠”。勤王军刚到时,饱受创伤的建康百姓不分老幼,万人空巷迎接官军的到来,没想到这些老百姓眼中的官兵刚过秦淮河就开始在城内武装抢劫,进城的第一件事是不是打击敌人,而是欺凌百姓。

到王僧辩的军队收复建康时,建康百姓更惨,“男女裸露,自石头至于东城,号泣满道”。王僧辩故意不约束军队,把抢劫财物、强奸妇女当成给攻城士兵的奖赏和福利,让他们随着性子在城里干坏事,不管男人女人,身上的衣服都被扒光,百姓只能光着身子,从西边的石头城到东边的宰相府这么长的街道上,都是赤身裸体悲哀号哭的民众。夜晚降临的时候,为了掩盖抢劫罪行,官兵放火烧街,很多皇宫里的建筑和百姓的房屋,都被付之一炬。

从这个细节上看,王僧辩真是太可恶了,把军士变态般放纵的快乐建立在建康无辜百姓的极度痛苦之上,就凭这点,他后来被陈霸先杀死,就不值得同情和惋惜。

该同情和惋惜的是建康这座古老的名城。经过三年的侯景之乱,建康沦为一片废墟,楼台尽毁,人口尽失。自东晋建都以来,经过两百多年锦上添花的累积建设,到南梁时,建康已经变成一座宫阙巍峨、街坊林立、热闹繁华的超级大都市。然而,两百年的繁华抵不上两年的破坏,随着侯景之乱的结束,建康的繁华如烟云般消散殆尽。

今天的南京之所以被冠以“六朝古都”之名,就是因为南朝宋、齐、梁、陈以及之前的东吴和东晋共六个朝代曾在此建都。不过陈朝虽然仍将都城设在建康,但也是无奈之举,没得选择,其实那时候的建康早已千疮百孔,托不住一国的繁盛。

基本上可以说,建康的高峰、建康的繁华至此终结,作为一个城市,它落寞地退出了聚光灯始终照耀着的历史中心舞台,进入了边角城市行列。虽然后来又有南唐和明朝在此建都,但时间太短,如白驹过隙,没有形成各种优势的聚集效应,经此回光返照之后,建康的趋势,便有如流水落花春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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