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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来我往南北战(1 / 1)


中国所有的南方政权与北方政权,似乎都永远存在着不共戴天之仇,只要共同存在,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总是打打打、杀杀杀,天王老子都劝不住。严厉苦寒的北方人向往南方的水灵和富饶,凭恃着快马剽悍,总想南下抢点什么。梦里水乡,十里桃花,春风有你,不如有美女。他们抢物资,抢人口,得手后呼啦啦散去,过段时间后再按重复键,周而复始,无穷尽也。

南北朝存在了一百七十年,双方就打了一百七十年。即使最后被隋文帝杨坚统一了南北方,还是无法避免南北战争。只是战争地点不再围绕着江河展开,而是变换到孤烟笔直、落日浑圆的大沙漠上百战不休,金甲穿沙。

南北朝时期的北魏,南下抢劫的格调比大多数北方政权高了几个档次,他们不光抢动产,更对不动产感兴趣,打下一个城池就赖着不走,把这个城市变成自己的国土,划入自己的国家版图。北魏以这种小口蚕食的抢劫法,抢走了不少南方的土地。

南朝在刘裕那会儿多牛呀,打仗都在北方人家门口,只在黄河边上开辟战场。后来随着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入于北魏,战场向南推进,双方围绕着淮河开展拉锯争夺战,把本来富庶繁荣的淮河地区打得荒凉凋零,民不聊生。到陈朝的时候,战场再向南推进,淮河变成北方的内河,南方小朝廷只能吃长江天堑的老本了,浩荡波涌的长江变成了北方胡骑泡澡饮马的好去处。

在萧衍的梁国成立时,北魏的兵锋早已越过淮河界限,深入到离长江不远的地方。由于裴叔业将淮河重镇寿阳(今安徽省寿县)献给了北魏,淮河上游防线全部失守。北魏在获得寿阳后,立即以寿阳城为依托,派兵向南攻击扫荡,夺取了淮河地区东至今天的安徽省合肥市,西到今天的河南省信阳市附近的大片地区,在军事方面对梁国形成了强大的威压形势。

合肥距离长江的直线距离大概有一百五十公里,一旦魏军再向前突破进入长江,对梁国来说就太糟糕了。因为只要到了江边,战舰顺江而下,就可直达梁国都城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挡都没法挡。你看建都在南京的几个朝代,哪个朝代不是短命鬼?哪个王朝不是敌人踏浪而来,战舰直接开到城下的?所以说句南京朋友可能不爱听的话,南京是最不宜作为王朝都城的城市。原因是这座城市挨着长江。战争发生时,敌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敌人往船上一坐,就一路旅游一路看景地漂来了。

水上打仗不比陆上,攻方容易守方难。你在江面上拦铁索,几十米高的战舰能轻松地撞断。撞不断不要紧,用火烧,直接把铁索融成铁水。往水底下打桩?沉千寻铁锁?也没用,照样有方法破解掉。在南京建立政权的所有王朝,每一个都是灭在水军手里,所以,邻水而建的都城,都避免不了被快速灭亡的命运。

中国最适合作为都城的地方是长安,也就是今天的陕西省西安市。那是真正的形胜之地,三面环山,面朝黄河,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你可能要说了,哎,不是有黄河吗?顺着黄河杀到长安,一样一样的呀。可人家长安离黄河还远着呢,不像南京,近到坐在城楼上就可以边喝茶边欣赏江天一色。敌人即使费力地登上河岸,岸边的坚城、利箭、快刀、陷阱等着弄不死你。攻城战的难度很大,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沉重代价,一般情况下敌人伤不起。

就萧衍称帝初期的南北双方形势而言,由于淮河的咽喉被北魏卡住,如果不尽快使北魏松手,萧衍也是伤不起的。东边的彭城在魏军手里,西边的寿阳也在魏军手里。影响淮河防线的四大军镇,只有钟离(今安徽省凤阳县东北)和义阳(今河南省信阳市)暂时控制在梁国手中,但很快连义阳城也被魏军夺走了。淮河从西到东,横跨河南、安徽、江苏三省,几个极具标志意义的沿淮城市都被北魏抢走。如此咄咄逼人的倒挂形势,让梁国皇帝萧衍不得不向北魏宣战。

天监四年十月,萧衍下诏北伐。梁国全国总动员,集结了数十万兵力,亲王和公爵以下官员,都向朝廷捐献他们采邑的田赋和稻米作为军费,支持大军反攻北魏。萧衍任命他的六弟萧宏为北伐总指挥,柳惔任副帅。

柳惔在历史上并不知名,但他是萧衍的好朋友。萧衍曾经在一次宴会上专门写了首夸奖他的诗送给他,他去世时,萧衍还为他素服举哀,可见两人关系之近乎。

但萧衍这次唯亲唯友的两个军事统帅的任命,让人有点看不懂。这两个人根本别说大战经验了,就连战场大战的经历都没有。尤其是萧宏,纯粹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居然摇身一变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大统帅。放着手下一批才识兼备的勇将不用,却把自己的亲弟弟抬上这么重要的关键位子,很显然,萧衍在这件事上私心过重,最终导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南梁的这次北伐行动非比寻常,规模之大可谓空前绝后。整个南朝,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大的北伐规模,之后,也再未发生过。据史料推算统计,此次南北双方至少出动了七八十万大军在淮河沿岸攻防厮杀,尸横遍野,血染江河。萧宏统率的梁军“器械精新,军容甚盛,北人以为百数十年所未之有”。

在北魏人眼里,这一次来他们地盘挑事儿的梁军跟以前不一样,武器精良,军容壮盛,雄赳赳气昂昂,一百多年来,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声势浩大、兵强马壮的南方军队,向来不怵南方军队的北魏将士这次有点迷糊,特别不自信,觉得这一回恐怕来者不善,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事实上当时的战场形势对梁国而言,的确是一片大好。出兵刚半年,梁军就相继拿下多座城池。西路军顺利攻下了今天江苏省北部的宿迁市和连云港市,并快速将兵力压向西南方,旨在呼应合肥攻击战。东线梁军也很快打下了安徽省霍邱县,同样剑指东南方不远的合肥重镇。

合肥这个地方处于南北要冲,位置十分显赫,是当时南中国的中心地带,军事意义重大。要想经略南中国,合肥是必须要控制在手里的城市。当年那场对整个中国历史走向都产生了深刻影响的淝水之战,就发生在距合肥不远的淝河上。

合肥为什么叫合肥这个名字?并不是大家笑侃的“两个胖子在一起”,而是来自古老的淝河。淝河分为东、西、南、北四条,其中南淝河与东淝河交汇的地方便被称为合肥。

合肥这地方历来是南北双方交互争夺的战场。三国时期,蜗居江南的孙权想得到这块宝地都想疯了,趁着曹操跟张鲁在四川僵持的时候,亲率十万大军来抢合肥,没想到却被只带着七千守军的名将张辽杀得惨败而逃,差点魂断合肥。孙权为什么这么急吼吼地来抢夺合肥?就是因为他想以合肥为跳板,实现自己的北伐大业。

合肥对梁国虽然有重要意义,但却在五年前被北魏从手中生生夺走。合肥失守的起因背景在上本书中有过交代,都怪当时镇守寿阳城的南齐大将裴叔业。他把南方政权的中部最有标志意义的堡垒城市寿阳拱手献给北魏之后,淮河防线顿时门户大开。北魏军在寿阳站稳脚跟之后,又迅速插足合肥,从这条撕开的口子里再次狠命冲击,一举把合肥这片地区收进囊中。

萧衍代齐建梁后,对合肥没入北魏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总感觉有人天天拿着一把尖刀抵着自己的右边肋骨,浑身不对劲儿。所以必须要收复合肥。寿阳暂时就不说了,那地方高墙厚垒,易守难攻,如果没有内部瓦解因素,想靠外力攻下它是不可能的。合肥城虽说也不好打,但只要兵力足够强大,想想办法动动脑子还是有希望的。因此,这次北伐的重要之战就先从最近的合肥打起。

这次主攻合肥的战将是豫州刺史韦睿。韦睿是一个军事奇才,他和另一名大将陈庆之都是梁国战神级别的人物,要是评选“南朝十大将领”的话,韦睿绝对会以实力高票当选。

韦睿这个人特别难得,为人和气,对士卒关爱有加,经常晚上义务加班,通宵达旦处理各类军事文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睡眠时间不足的原因,韦睿身体不好,瘦得脱形了。到底瘦到什么程度呢?“睿体素羸,未尝跨马。”这位一代名将太瘦弱了,名副其实的弱不禁风,瘦到连骑马都骑不动。坐在马背上得挺直腰杆呀,韦睿没那挺腰的力气。再说,瘦到那种纸片人的程度,要是长时间坐在颠来颠去的马背上,估计得把屁股磨穿了。所以,他干脆自觉地把马戒了,到哪儿去都坐在一乘两人抬的小板舆上,是独一无二的“板舆将军”。

别以为不骑马的将军一定是贪生怕死的将军,这点在韦睿身上不成立。他一点也不怕死,每次打仗时都叫人把自己抬到战场上指挥作战。这相当危险,万一打败仗了没法儿逃。要是骑在马上,看见形势不对,两腿夹下马肚就一溜儿烟跑了。坐在板舆上怎么跑得快?要跑也是人家抬板舆的劳力先跑,真要到紧急当口,他们做苦力的可不管抬着什么人,自己先逃命要紧。但韦睿就是这么自信,把上战场当成了逛庙会,坐在板舆上稳如泰山,没有发生一次落荒而逃的经历,倒是无数次把别人打得稀里哗啦。

这次他带着军队快到合肥城下时,被合肥前方的小岘挡住了进路。小岘城在今天的安徽省马鞍山市含山县境内,离合肥很近,是保卫合肥的卫星城。打合肥,必须得先打下小岘。韦睿派长史王超前去攻城,但很快便被城内魏军打回来了。于是,韦睿便亲自带着将领到小岘城附近观察地形与敌情,看看到底怎么个打法。

北魏军在城内看到车辚辚马萧萧的军队里竟然有一乘板舆,觉得那上头坐着的人肯定是个大官,马上派出好几百名精壮士卒在大营外列阵,一副马上要发起攻击的派势。梁国将领见这阵势,心里有点发虚。因为这次是出来巡视侦察的,没想着要打仗,大家身上连盔甲都没有穿,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韦睿看到魏军精兵列阵,马上下令攻击对方。随行将领一听,急眼了,“向者轻来,未有战备,徐还授甲,乃可进耳”。大家都反对韦睿的提议,说我们这次是轻装出行,若是搞搞突然袭击还差不多,现在要硬碰硬地跟敌人交战,我们得回营穿上盔甲披挂整齐后再来跟他们干!韦睿坚决拒绝,说等你们再回来时,这么好的机会就没有了。诸将都觉得韦睿是疯了。哪里有机会?人家好几百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在那儿虎视眈眈,个个刀利甲厚的,我们这会儿上去不是去送死吗?

韦睿跟他们分析说,你们都错了,魏军这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故意吓唬我们的,他们因为害怕,所以才故意伪装成强大。小岘城内有两千多守军,这么多军队暂时足以据城自守,根本没必要跑出来秀肌肉,现在他们无缘无故地跑到城外展示威力,这些人定是城内全部的精兵勇将,如果我们就地将他们击败,城内军队会立刻崩溃,小岘城唾手可得。

可无论韦睿怎么说,众将领都不相信,迟疑着不执行他的攻击作战命令。韦睿发飙了,他指着手中皇帝赐给他的符节,语气强硬地说:“朝廷授此,非以为饰,韦睿法不可犯也!”这招是真正的撒手锏。韦睿警告大家,我手上的符节可是皇上亲手赐予的,皇上授予我这个东西,不是用来装饰门面的!这话充满杀气,言下之意就是谁要是再违抗我的作战命令,杀无赦!

符节其实就是一根竹竿或者木杆,上面吊着一串貂尾、牦牛尾之类的皮草,代表着皇帝权力。只要你手里有这根杆子,你就不是自己在执法,而是代表皇帝在执法。当然,节也分级别档次的:使持节、持节、假节。韦睿手里的节,应当是“持节”级别,这种符节平时可斩杀没有官职的平民,战时可以随时随地斩首二千石以下官员。相当于现在的省部级干部可直接逮捕处决,不需要请示上级机关。

韦睿这话一出口,没人敢吱声了,谁要是再无视冲锋命令推诿扯皮,杀你没商量。于是梁军向城外魏军发起攻击。经过一番殊死搏斗,那几百名出城炫武的魏军被杀死了不少,剩下的一部分抵挡不住退回城中,再也不敢出来冒头显摆了。

这个时候就到梁军显摆的时间了。见魏军果如自己所料败逃而去,韦睿下令乘胜急攻,梁军士兵蜂拥而来,趁着夜色攀上城头跟魏军展开激战,打到半夜,小岘城被攻克,韦睿率军进抵合肥城下。

事实上韦睿并不是第一个来攻打合肥的梁军将领,他只是来助攻的。之前梁军将领胡景略已经带队在这里拼命厮杀了好久,但丝毫奈何不了合肥城中的魏军,面对着高耸的合肥城墙,胡景略束手无策。

韦睿到达以后,第一件事不是去合肥城下观察该怎么去攻城扒墙,而是带了帮人在合肥周边旅游了一番,把山山水水看了个遍。当随行者还在回味哪座山好看、哪条河美丽的时候,韦睿已经对当地的山河地形熟谙于心。紧接着,他又带了帮人来到淝河边。这次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而是来填塞河流的。

韦睿命令士兵在淝河上修筑水坝,将淝河拦腰堵截住,迫使河水改道流向合肥城,他要来个水淹合肥。别看淝河名气大,其实它不宽也不深,很快拦水堤坝就筑好了,水位快速上涨,梁军舰船顺着逐渐上涨的河水,将战舰直接开到了合肥城下。

借助于淝河越来越高的水势,梁军的战场形势越来越好,全体梁军都在静静等待淝河水把自己托浮上合肥城头的那一天。就在这个时候,风云突变,局面急转,北魏大将杨灵胤率领增援合肥的五万人马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

这个意想不到的变化让梁军傻眼了。梁军当时只有一万多人,跟魏军比起来数量劣势太大。各位将领恐惧心再次复活,觉得自己这么点儿人肯定干不过魏军,纷纷要求韦睿赶快向朝廷报告,请求加派援军。韦睿却一点儿不怕,他笑着反问那些要求派遣援军的将领,敌人都兵临城下了,我们这时候才要求增兵,怎么来得及?况且作战用兵在于谋略,岂在于人数多少!别怕,按照我的作战部署大胆地冲,定能打胜仗!

又被韦睿说中了。在梁军的猛烈冲击下,杨灵胤真的被打败了。

可梁军还没开心几天,忧心的事儿又来了。杨灵胤虽然首战失利,一来到合肥就被韦睿撵着屁股好一顿胖揍,但他有五万军队,队伍打散了,过段时间再集合起来还是好几万人,人数仍然比梁军有优势。败仗之后,杨灵胤再次组织军队打了一个小反击,将梁军看守水坝的一千多名士兵全部杀死或俘虏,并乘势向水坝发起破坏性攻击。

对魏军来说,这个阻挡淝水流淌的人造水坝同样阻挡住了他们的步伐。因为合肥城此时已经被洪水包围在中间,成为一座孤城,几万魏军被洪水阻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城市却无法靠近,无法进行实质支援。所以他们恨死了这个大水坝,想着法子要扒开水坝,让淝水重新流入下游,解救合肥。

当他们气势汹汹地冲向水坝时,梁军再一次弥漫出恐惧情绪,多数将领都建议韦睿暂时避敌锋芒,退守巢湖。

韦睿领导的这帮梁军也真是醉了,才这么一大会儿工夫,已经害怕三回了,要不是有个临阵不乱的统帅,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灾难性后果。

在战场上打仗,并不是说想退就能退,想跑就能跑得掉的。古代战争为什么一场仗打下来,动不动就死亡几千几万人?为什么死亡率那么高?大多数都是撤退逃跑的时候或自相践踏,或被敌人追着砍杀导致的。因为逃跑的时候,士兵都吓得魂魄俱碎,智商为零,反抗防守能力为零,五百个骑兵就能把一万名逃兵追杀得满世界丢尸体。

要想避免退兵时的重大伤亡,必须要精心安排断后部队,掩护己方人员撤退。你们在前面跑,敌人追上来我殿后部队格挡拼杀,你们继续放心跑,这样才能尽可能保存实力。

韦睿这帮如此酷爱临阵脱逃的手下,若是没有韦睿,估计早死在逃跑的路上了。其实在古代战场上,有时候转头逃跑的死亡风险比面对面厮杀要高得多。所以,很多时候,与其跑,不如战。

韦睿当然不愿意逃跑。面对一片叫喊退军的衰声,韦睿大怒道:“宁有此邪!将军死绥,有前无却。”他觉得不可思议,你们这帮将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由此可以看出,韦睿的境界和节操比其他将领高出一大截。

为了显示自己绝不退兵离开的坚定决心,韦睿命人将作为统帅专用的伞盖、长扇、旗帜全部插到水坝之下。我就在堤坝脚下扎根儿了,不怕敌人杀来,不怕被水冲走。大家一看,主帅六十多岁了还这么淡定从容,这么稳如泰山,也就定下心来,铆着劲儿在大水坝上跟魏军拼了一仗。

北魏军一门心思地想毁掉这个水坝,所以当他们击杀专门负责守卫水坝的梁军后,马上全体冲上堤坝实施毁坝行动。几万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大铁锥,万锥齐下,要凿开堤坝。

韦睿一看,这要是把堤坝凿开了,这么些天的功劳不但白费,而且大水退去后,城内外魏军一汇合,自己就会面临被夹击的险境,所以必须夺回制坝权。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自己劲微力小,亲自带队上阵跟敌人搏斗。一番猛烈战斗之后,魏军被拼死护堤的梁军打跑。为了确保堤坝不失,韦睿下令直接在大堤上安营扎寨,铁了心要把合肥淹得漂起来。

合肥城纵然坚固,但禁不住韦睿剑走偏锋的水攻,城墙长期浸泡在水中也不是个事儿,最要命的是水越涨越高,到最后,梁军的战舰浮在水面上,竟然跟城墙一样高,“睿起斗舰,高与合肥城等,四面临之。魏人计穷,相与悲哭”。梁军的战舰四面包围了合肥,不断向城内发起攻击。城中守军面临绝境,哀惨哭声一片。

合肥城最高将领杜元伦亲自到城顶督战,被梁军神箭手射死。主将一死,城防马上就瓦解了,梁军冲进城内,斩杀俘虏了一万多名魏军,缴获牛马物资无数,大获全胜。

成功夺回合肥后,韦睿率军继续向前追击魏军。就在他决定再次攻击魏军的时候,萧宏率领的梁军北伐主力遭遇惨败,萧衍下诏所有北进军队停止军事行动,全部撤回国内。

前面已经说过,进军容易退军难。当接到撤退的命令时,梁军第四次起了害怕的心思。因为当时梁军距离北魏军队只有十公里,突然撤退,魏军肯定会追尾而来,一般情况下,跑的肯定打不赢追的。军队一旦开启乱跑退兵模式,没几个能幸运跑到家,多半不是被俘虏就是被追兵杀死在田野沟渠。

又是韦睿给大家吃了定心丸,他把撤退行动安排得有条不紊。先让辎重车辆掉头启程,然后各部将领紧跟着鱼贯而退,等所有部队都走光了,他自己才慢条斯理地动身。

大家可以脑补一下千年之前的那个撤退画面:一个身材瘦削的老头,一乘破旧简陋的板舆,几名背影落寞的卫兵,不紧不慢地走在荒野旷原之中,而在他们的身后,就是硝烟将起的战场。估计抬板舆的那两个苦力和跟在板舆旁边护卫的几个警卫,肯定是紧张得浑身冒汗。

就这种无断后部队的裸退,敌人要是冲上来追击,一个都跑不掉。但战场上不光是斗力斗勇,还得斗智斗脑。韦睿斗的就是险中取胜。跟当年檀道济在魏军包围圈中坐着马车摇着扇子旁若无人地撤退一样,韦睿断定魏军不敢追他。

正在积极备战的魏军远远地看着梁军突然后撤,有点犯迷糊。说好的战斗呢?不是都准备开打了吗?咋说走就走,连一言不合的机会都不给?怎么的了?集体回家歇探亲假了?

也有将领建议跟踪追击,但思前想后,还是害怕中了韦睿的埋伏,“魏人服睿威名,望之不敢逼”。魏军统帅觉得,足智多谋的韦睿既然敢如此胆大无比地撤兵,一定是故意耍猫腻,在路上埋好了伏兵,等着自己追上去挨套。哼,不搭理你,让你白忙一场,让你套路失效。魏人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空城计的套路。

梁军到达合肥城就算完全安全了,因为这里已被梁军占领。

夺回合肥是此次整个北伐行动的唯一亮点。合肥入梁后,梁国马上将豫州治所迁移到合肥,下大力气经营这座坚城,使其成为遏制寿阳魏军南侵的重要堡垒。因为合肥的存在,魏军势力范围急速缩短至淮南边缘,南梁在西北边境的战略防御空间变大,长江以北这一大片地区得到了安全护佑,南梁的国力由此得到提升。因此,韦睿是这次北伐的明星人物,功劳最大。

事实上,要不是萧宏指挥的北伐主力部队崩溃瓦解,以韦睿的指挥才能,他还会在西线战场建立更大的功劳的。可惜一盘好棋被根本不会下棋的临川王萧宏给彻底弄砸了。

萧宏这人是个彻彻底底的蠢材,若不是他哥的皇帝身份,他顶多也就能在朝廷混个非重要部门的厅局级干部然后早早退休。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哥当皇帝后,他的官职也就跟着升上了云端。这样的人,要是坐个位高职闲的虚位,拿着高薪不上班,自己在家玩自己的也就罢了,虽然浪费纳税人钱财,但总不至于祸害别人性命。但让他担任北伐军团总司令,就跟谋害军士集体的生命没有两样了。

由于这个蠢得要死的皇弟,南梁几十万军队一朝灰飞烟灭,这简直是让人无法想象的结果。因为在正常情况下,以当时南梁军的声势和实力,无论怎么败家,都不至于出现这种输掉底裤的结果。就好比是小区里一群老头老太太打小麻将,输赢个百来块就算是多的了。如果你给他一百万,才过一天,这百万巨款就没有了,这怎么可能呀?萧宏的这次毫无理由的惨败,给人的就是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们完全可以拿小区麻将室里老头老太太来打比方,本来输赢不满百的家庭怡情小赌,你居然一次性输掉了一百万,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可以说,这样违反常规的事,除了梁武帝萧衍这个蠢得要死的弟弟,没有一个人能做得到。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位南朝的蠢得要死的王爷到底是怎么做成这件事的。

萧宏统率的梁军主力一路北上奔向魏境,大将昌义之指挥的梁军先头部队攻克了淮河岸边的梁城,距寿阳城仅有一步之遥。抢回寿阳是梁军本次北伐必须实现的重要目标,所以萧宏将军队一步步压向寿阳城下,试图凭借优势军力一口吞下寿阳城。

但北魏好不容易才中大奖般地将寿阳据为己有,岂肯轻易将这座淮河要冲城市拱手相让?他们喊出保卫淮河、保卫寿阳的激励口号,派出中山王元英先期率领十几万大军南下,阻击萧宏,而后还有十几万魏军陆续跟进。这南北两个国家都疯了,皆是倾国而来,欲在淮河岸边一决雌雄。

得知梁城失守后,北魏宣武帝元恪急了,下诏命令元英务必重新夺回这座护卫寿阳的重要据点。为尽快实现这一战略目标,元恪还特地诏令刚在梁国东北边境取得作战胜利的猛将邢峦火速向西南方的梁城运动,和元英一起合兵攻击梁城。

元英和邢峦这两人不光是北朝,更是整个南北朝期间的名将。

元英的身份跟萧宏一样尊贵,也是北魏皇室成员,只不过跟当朝皇帝的亲缘关系没有萧宏和萧衍那么近,他爷爷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太子拓跋晃,可惜拓跋晃还没来得及接班就早早病死了。同样是皇家子弟,元英的本领才干甩萧宏几条街。他在南齐时期多次带兵南下攻城略地,经常以少胜多,杀得南齐军队见到他都有点胆寒。尤其是萧衍的大哥萧懿,当年曾被元英耍得晕头转向。

魏、齐两国在汉中进行争夺时,元英和萧懿曾多次交手。其中有两次,元英在兵力不如齐军的情况下,丝毫无损地从胶着的战场安全撤军回国,有一次在撤退途中还杀了一个回马枪,把齐军杀得损失惨重。

还有一次,元英久攻萧懿所在的城池不下,被迫退军。因担心萧懿出城追击,元英命老弱士卒先行撤退,自己带着精锐部队断后警戒。他并不是偷偷摸摸撤军的,而是比韦睿还高调,撤军时还特地派人跟萧懿告别,说我要回国了,再见吧朋友,后会有期。

萧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哪有这么向敌人通报如此重大的军事机密的?通常情况下,撤军都是静悄悄地干活,有的还故意让士兵在大半夜时吵闹喧哗虚张声势,向敌方表明自己还在还没睡,等到天亮以后,大营空空荡荡,半夜里那些个故意大声喧哗,生怕别人听不见的士兵一个也不在了,全趁着月黑夜深偷偷开拔了。

萧懿在城头眼睁睁地看着元英离去的背影越走越远,害怕有诈,不敢尾追抄杀,第二天仍然紧闭城门,防止魏军再杀回马枪。在城里宅了两天之后,萧懿才相信元英这次是真的撤退回国,这才派军出城追击。萧懿并不是一个草包将军,但他在战场上却被元英牵着鼻子走,可见元英超群的军事才能。

至于邢峦,才情同样不输元英,和南军作战时败少胜多,北魏孝文帝元宏对他非常欣赏。因为邢峦长期在彭城附近的东南方战场作战,所以元恪曾夸奖他说,东南战场上有你在我就放心了!邢峦确实战绩显赫,齐明帝时期,他曾经和萧衍等齐军将领在江苏对阵,大败齐军,萧衍那次也是跑得快,不然都得成俘虏。

性情愚劣、胆小如鼠的萧宏听说这两个狠人一道组团来打自己,都快吓瘫了,处理日常公务时都因为害怕而错误百出,“宏闻之,惧,召诸将议旋师”。在失魂落魄的高度恐惧之中,这位皇帝老弟觉得这仗不能打,还是撤军回国安全,于是召集军中所有高级将领开会,商议如何退军。

各位将军听说统帅召集开会,都以为是分派作战任务,当萧宏说出退军的打算时,大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异口同声表示反对。只有左卫将军吕僧珍一个人表示支持拥护萧宏的决定:“知难而退,不亦善乎!”吕僧珍说,知道前面困难重重,就赶快明智地选择撤退,这也算得上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可以退军,避免损失。萧宏跟吕僧珍两人仿佛约好了似的一唱一和,见吕僧珍这么说,萧宏马上接上话茬说:“我亦以为然。”他可能想以首长的身份先给问题定调,然后希望诸将都像吕僧珍一样,顺着自己的想法,一致同意退军回国。

尽管皇家亲王说要不战而退,但其他将领并没因为说这话的人是皇帝的亲弟就无条件附和,而是激烈反对。副总指挥柳惔首先反对:“自我大众所临,何城不服,何谓难乎!”柳惔觉得很奇怪,说自从大军出击以来,所到之处攻无不克,经过的每一座城市都被降服,哪里有困难?困难在哪里?名将裴邃也觉得莫名其妙:“是行也,固敌是求,何难之避!”

裴邃是和韦睿齐名的大将。如果萧衍真正唯才是举,以韦睿和裴邃为此次北伐的正、副指挥,结局定会大不一样。

元英特别忌惮这两人。当萧宏军团气势如虹夺下梁城后,却没有如魏军预想的那样继续向前进攻,而是屯扎在洛口(今安徽省怀远县西南)多日按兵不动时,魏军将领奚康生准确判断出萧宏是害怕他们而不敢向前,于是派手下猛将杨大眼快马疾驰到中军大营,建议元英利用梁军的畏惧心理,让军队逼近洛口,使萧宏畏惧加深,当可不战而胜。

元英拒绝了奚康生的建议,这么回复他:“萧临川虽呆,其下有良将韦、裴之属,未可轻也。宜且观形势,勿与交锋。”在元英眼里,梁军主帅萧宏呆到不值一提,但这位呆子元帅手下还有像韦睿、裴邃那样智勇双全的良将,暂时最好是多看少动,能不跟他们正面交锋最好。

从元英的语气和想法中也可以看出梁军此次的北伐阵容确实强大。这样强大的军力,本应一往无前才对,而萧宏却趴在洛口不敢前进一步,现在还要无端撤退,裴邃高声反对萧宏的决定,说这次北伐,本来就是要寻找敌人主力进行决战,并把他们全军摧毁,现在敌人就在前面,有什么理由不战而逃?

马仙琕比裴邃反对得更直接,口气几近于嘲骂:“王安得亡国之言!天子扫境内以属王,有前死一尺,无却生一寸!”马仙琕的胆子真够大的,斥责萧宏的退兵话语是亡国之言。他认为萧宏辜负了皇帝的希望与厚爱,说天子集全国之力,把国内所有的武装力量全部交到你手里,你别无选择,只能奋勇向前,宁可前进一尺效死,也不可后退一寸偷生。

萧宏当时坐在会场肯定是郁闷死了,一场军事会议差不多开成了对他的批斗会。批斗还没完呢。刚打了胜仗的北徐州刺史昌义之盛怒若狂,须发皆张,他指桑骂槐地把所有的暴怒情绪都发泄到唯一支持退兵的吕僧珍身上:“吕僧珍可斩也!岂有百万之师出未逢敌,望风遽退,何面目得见圣主乎!”昌义之在会场上大声吼叫道,吕僧珍应该斩首!哪有率百万大军出国远征,还没有遇到敌人,只听见风声就急急撤退之理?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圣上!这话明显是说给萧宏的,吕僧珍只不过是被借壳而已,百万大军又不是他率领的。

当然,昌义之所说的百万大军也是太李白了一点,夸张过头了,其实没那么多。不过虚报己方兵力是古代打仗时的普遍情况,那数字水得很,根本不能全信。

就拿当年的赤壁之战来说,曹操给孙权写信威胁说自己将率八十万大军南下赤壁,不用说,这数字很不靠谱。三国时期整日混战不休,人口都没有很多,更不用说兵力了,曹操想来喜欢吹牛不上税,他有个二十来万就不错了。

还有那场决定了明朝和清朝最终走向的萨尔浒之战,面对努尔哈赤的不断挑衅,明军檄告天下说,要出动四十七万大军碾压东北的努尔哈赤,要分分钟把他踩死。实际上呢,把四十七除以三差不多。

昌义之也是这么往大里说的风格,或许是军事宣传的需要,故意使劲儿吹牛恐吓敌人,让敌人听后吓得自乱阵脚。萧宏就是个很明显的实例,人家北魏还没说自己有多少兵力呢,光听指挥者的名字他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这真是一个特别奇怪的局面,主帅怕死想逃,手下将领却抵制不退,没有一个人屈服于主帅权威,而且态度一个比一个生猛坚决。朱僧勇、胡辛生两位将领气得连会都不想开,直接起身离开会场,两人拔剑出鞘,丢下一句“欲退自退,下官当前向取死”的豪言,气呼呼地甩门而去。要退兵的自己退去,反正我们哥俩儿不后退,只向前,直到战死为止。

一心想跑的萧宏被手下一心求战的将领弄得一筹莫展,进退两难。退兵吧,大家都不同意,自己也不好太来硬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前进吧,他又不敢,害怕被元英和邢峦打败,只好一直停在洛口按兵不动。

北魏军见萧宏领着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不主动前进出击,却长时间待在原地空耗粮食,都特别看不起这个南国皇帝的弟弟。不久,北魏军派人给萧宏送去了一份礼物。萧宏觉得特惊讶,这咋回事呀,我是来和你们打仗的,又不是来送请柬的,怎么还有礼物过来呀?赶紧打开包裹,一看,里面全是女人的头巾和首饰。

这种给男对手送女人用品的行为,在古代是一种极致的侮辱与鄙视。女人在那时候完全是男人的附庸,没有任何地位可言,男人是可以将自己的女人当作礼物随便送人的。你要是到某个富商或高官家吃饭,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侍女,他要是高兴或有求于你的话,肯定会说,喜欢的话,就送给你,等会儿饭局结束让她跟你一块儿回家。就这么简单。要不刘备怎么会说女人如衣服呢?衣服是可以随便脱随便丢的。

萧宏收到魏军送来的女人衣饰,并不感到羞愧难当,无所谓,还有没有鞋子、发卡、花露水呀,都统统打包快递到这边。魏军不光是送女人衣服,还打包附送了一首原创歌谣:“不畏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虎。”韦虎,说的就是韦睿。魏军把韦睿比喻成凶猛无敌的老虎,他们最怕驻守在合肥的韦睿,而对韦睿的上司萧宏和吕僧珍,他们则安上了两个轻蔑的外号:萧娘和吕姥。

“萧娘”这个称号给萧宏没冤枉他,但给吕僧珍封个“吕姥”外号就是不了解吕僧珍了。吕僧珍是个很难得的人物,后文我会专章讲述他,他的故事很有讲头。

吕僧珍这次独家支持萧宏退军不知道是因为他确实没看透战局,还是有意附会萧宏,总之这个决定让他的形象很掉粉。但这个掉粉的单个决定,并不能全面代表吕僧珍的真实形象,他其实是个很有血性的硬汉子,在心里也非常看不起贪生怕死的萧宏。

在受到女人衣饰之辱后,吕僧珍喟然叹息道:“使始兴、吴平为帅而佐之,岂有为敌人所侮如是乎!”始兴是指始兴郡王萧憺,萧衍的弟弟;吴平是指吴平侯萧昞,萧衍的堂弟。吕僧珍颇有痛心疾首、恨其不争的感觉,他觉得,如果这次是始兴王萧憺或吴平侯萧昞当元帅,自己担任他们的助手,怎么会被敌人侮辱成这个样子!

作为萧宏身边最亲近的智囊助手,吕僧珍见魏人怎么捉弄萧宏都不受刺激,便决定对魏军采取行动,打算分出一部分军队交给裴邃,让他去夺取寿阳,主力部队则仍然按照萧宏的意思留在洛口。一旦拿下寿阳,魏军军心就会动摇,主力大军再随后逼近,元英的战队败北就是大概率事件了。

但萧宏害怕此举会激怒元英,引得元英率兵报复自己,所以坚决反对这么做。为了阻止裴邃出兵,萧宏以总指挥的身份,给全军下了一道死命令:“人马有前行者斩!”这道命令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在地上划出的圈,将几十万大军牢牢地固定在圈内,谁也不敢擅自行动了。

而最后,擅自行动的却是萧宏自己。

梁军北伐军团铁流滚滚地到达洛口之后,在这里哑火了二十天没动静。几十万人在这里吃喝拉撒睡,既不去战场打仗,也不进行政治学习,把梁军将领和北魏将领都弄得快急死了。梁军将领心里一个劲儿地催,怎么还不打呀?还不打呀?北魏军更是迷惑,这帮南方孙子到底在干啥?到底还过不过来打呀?再不来,俺们可要回北方老家了!想回家是没机会了,萧宏没有给魏军回家的机会,因为他们没法回家,必须要捡完萧宏逃跑时丢在地上的无数财宝物资才能打道回府,白捡怎么能不捡?

梁军在洛口磨蹭的那会儿,已是深秋时节,秋雨连绵是那个时节的重要特征。有天夜里,暴雨如注,狂风呼啸,梁军大营突然发生夜惊。“夜惊”是古代军营里的常见现象。那么多营房,那么多人员挤在一起,局部地区发生点诸如打架吵嘴或意外事故引发的人群骚动,很正常。

萧宏大营当时发生夜惊的原因已无从查证,估计也就是狂风暴雨刮走或者砸塌了部分营房之类的偶然事故,或者雷电击中了大营里的士兵,人群突然骚动,匆忙奔走躲避,如此而已。这个时候,只要部队领导出面跟士兵通报下情况,叫大家不要慌乱、保持稳定,就能轻松地控制局面。但如果无人出面维持秩序,那局面就极容易失控。因为其他营房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这么人声嘈杂惊慌失措的,以为是敌人夜袭军营,赶紧奔走逃命。这样你跑我跑大家跑,再庞大的队伍都会瞬间一呼啦散掉的。

梁军军营当时遭遇夜惊的时候,萧宏有没有及时出面安抚士兵的情绪呢?答案当然是:不可能。萧宏还想有人去安抚他的情绪呢!整天处在高度恐惧之中的这位总指挥,在风疏雨骤的黑夜听到军营里突然人嘶马叫时,以为是北魏军发动的偷袭,吓得肝胆俱裂,哆哆嗦嗦地爬到马背上仓皇逃出中军大营,只带着几个亲信落荒而去。

北伐大营里的梁军悲剧了。当主帅逃走的消息传开后,灾难模式随之开启。在战场上,主帅是灵魂。现在主帅不在了,还为谁打仗?几十万军队霎时崩溃,各营官兵都加速度逃跑,为了跑在别人前面,许多人扔掉武器,脱下盔甲,恨不得轻飘飘地裸奔而回。那些生病的和衰老的士兵因为跑不动,全被遗弃在营房里,等待他们的,除了死亡,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古代战争特别残酷和现实,胜利方大多只对俘虏青壮年男子和女人感兴趣,抓住他们可以带回去当奴与婢,对于老人、孩子和伤病员,一般就是能杀死的尽量杀死,这类人留着没有利用价值,还要跟自己争宝贵的口粮,不如埋掉省事。

这一跑,梁军死亡五万人,物资与武器的损失不计其数。

当下属向元英报告梁军突然溃退时,元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为什么跑呀?这不科学呀,我们还没打过去就自己跟自己跑?真的吗?这真的是真的吗?在得到确实不是诱敌深入式的假装败退之后,元英下令大军迅速跟踪追杀。梁军群龙无首,乱跑一气,自然死伤众多,损失惨重。

这场本来南梁占据优势的南北大战,被萧宏毫无理由地跑得一败涂地。这种超大规模的战争对峙,还没开打,主帅就率先逃离军营的事件,历史上极为少见,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这样的怕死鬼,可见萧宏之渣之蠢。把这样扶不上墙的糊涂虫搁在大军统帅的位子上,是萧衍任人唯亲的结果。

这位萧家王爷打仗不行,逃跑倒挺在行,当晚就冒着大雨乘坐一条小船渡过长江,到达建康西北方的白石垒,驻防这座城池的是萧宏的侄子萧渊猷。萧宏带着捡回一条命的喜悦兴冲冲地跑到城下,叫侄子赶快打开城门放自己进去。大晚上的又是骑马,又是坐船,水陆两栖地一路奔逃,这是件多消耗卡路里的事情,大侄子,快开门,赶紧的,叔要进城睡觉休息吃饭饭!没想到萧渊猷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挺能耐,任凭萧宏在城下喊破喉咙也不开城门。他拒绝的理由冠冕堂皇:“百万之师,一朝鸟散,国之存亡,未可知也。恐奸人乘间为变,城不可夜开。”

萧渊猷应该是心里有气,故意晾这个草包叔叔的。他的话语明显充满着鄙夷和气愤,百万大军托付给你,却被你在一夜之间指挥得四散溃逃。这么多精英部队突然消失殆尽,接下来帝国能不能继续存在,会不会被魏国灭亡都是个问题。所以我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能开门放你进来。万一有奸恶之人趁着黑灯瞎火,利用开城门这个机会搞事情,那我岂不是开门揖盗?等天亮再说吧。

萧宏官再大、辈分再高也没法反驳这条不开城门的理由,人家是按章办事,晚上不开城门是规矩,就是皇帝来叫门都可以不开。宋孝武帝刘骏就曾因在外打猎晚归,被城门守卫官谢庄拒之门外。刘骏急得从身上掏这个掏那个作为信物展示给谢庄看,证明自己确实是皇帝本人,就差没掏出身份证了。结果谢庄说,这东西我看不清,可能是假冒的也说不准。刘骏没辙,写了亲笔信加特别签名,折腾到天快亮了才最终证明了自己确实是皇帝。萧宏不能把不开门的萧渊猷咋的,只能老老实实在城外待到天亮才通过身份验证成功进城。

萧渊猷比他的这个临川王叔叔高瞻远瞩得多,他对当时形势的担心是正确的。几乎集结了国内全部精锐的军队,突然间土崩瓦解,对国家存亡的担心合情合理。魏国皇帝元恪也是这么想的,他见南梁这么一支巨无霸军队一朝鸟散,感觉机会难得,特地下诏要求元英乘胜南下追击,一举荡平东南地区,将长江以北土地全部收入北魏囊中。

元英接诏后迅速指挥军队南下,并如愿攻克马头(今安徽省怀远县东南),离东边的重要城池钟离仅一步之遥。马头城内储存着大量粮秣,魏军打下马头后,将城内的粮食全部运回北方国内。运粮的队伍川流不息,忙碌了好大一阵子。

南梁政府官员看到魏军在有条不紊地运米回国,不仅不心疼那本来属于自己国家的大米,反而内心高兴得很,他们从魏军的运米行为中一致判定:“魏运米北归,当不复南向。”这种判断是有其内在逻辑的。如果魏军打算继续南下攻战,他们就不可能把马头城里的粮食运回国内,这不是重复劳动,多此一举吗?直接把粮食存在马头,作为南下用兵的军粮,岂不是更方便更省力?看来马头城丢得值,它像是一张灵敏度很高的试纸,准确地测出了魏军无意南下用兵的意图,果真如此,就可以边境太平高枕无忧了。

只有皇帝萧衍跟大家的看法相反:“不然,此必欲进兵,为诈计耳。”萧衍肯定地说,你们都错了。这是他们就要发动攻击的征兆,故意用运米北回的诈术来麻痹我们,引导我们做出错误的判断,然后趁我们松懈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发起攻击。

萧衍立即命令钟离守将昌义之整修加固钟离城墙,加强战备,防止魏军偷袭。钟离是和寿阳战略地位不相上下的重要城池,和马头相距大约三十公里。魏军既然占领了马头,如果继续战斗,下一步必然会向东攻击钟离,这和元恪吞并东南地区的战略目标也是吻合的。

武将出身的萧衍在这个问题上的眼光和思想都高出臣下一头,只有他准确看出了魏军的真实目的。原来运米回国的确是魏军精心导演的一场大戏,他们希望通过这出戏催眠梁军的斗志,让梁军忽略他们的攻击意图。如果不是萧衍及早预警,命昌义之严守以待,接下来的这场最终影响了彼时南北方军事强弱格局的大战可能就没有机会发生了,因为钟离很可能在猝不及防中就被早有预谋的魏军给拿下了。这一次,萧衍立了一个大功,比在任命萧宏为总指挥的事情上聪明多了。

运米大戏没过几天,魏军就对钟离发动了突袭。不过也谈不上是“突袭”了,人家昌义之早就磨刀霍霍等着对方上门了。不过魏军这次是来者不善,为了夺下钟离,将其和寿阳连成一线,北魏动员了至少四十万以上的军队从三个不同方向包围钟离。杨大眼部从东北方向攻击,元英自率主力由西南方向杀到城下,西北方向本来是邢峦负责的,但他两次抗拒元恪的诏令,拒绝带兵开打这一战。

邢峦给皇帝上书,说钟离防守坚固,不能攻打。如果硬攻,必定会死伤无数,于国有害无益。所以他不愿意当攻打钟离的主将,如果一定要他参加战斗,请将他撤职,他情愿到元英手下当一个参谋,就是不愿当一场必败之战的方面军指挥。元恪没法,只得调他回朝,让对萧衍有刻骨深仇的萧宝寅接替他的职位,组成对钟离城的三角合击态势。

元恪和元英都雄心勃勃,觉得钟离唾手可得,他们扫荡东南全境的魏国梦不久就会实现,却不知,在这个不切实际、操之过急的计划面前,最清醒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个硬着脖子跟皇上顶牛的邢峦。他们还不知道,当他们向钟离射出攻击的第一箭之时,便是掉进战争泥潭之日。

钟离是个小城,里面的守军数字说出来都让人难以置信:三千人。就是这三千人,让攻城魏军吃尽了苦头。

钟离四面都是很深的护城河,魏军冲到城下一看,没法隔着河攻击,于是决定先用土填平护城河。强填护城河是项特别危险的工作,你在底下填土,人家在城上放箭,射不死你。但士兵们没办法,每个人都必须背土填河,因为有督战队拿着明晃晃的钢刀在后面紧逼,谁胆敢不向前,就地杀死。在这种生命高压下,护城河很快就被填平。

当城下变得毫无障碍时,魏军出动巨大的冲车撞击城墙,希望能把城墙撞塌。随着冲车的不停撞击,城墙上的泥土大量掉落。不过钟离城墙很厚,几十个士兵共同操纵的冲车力量虽然排山倒海,冲车甚至像老鼠打洞一样钻进了墙体内部,但怎么用力都无法将城墙冲出缺口。再加上昌义之的反攻城手段很强,城墙泥土撞落后,梁军立刻用泥土填补上,顷刻间便将魏军的攻势化为无形。

撞不坏城墙,那就换种方法,直接登梯子爬上城头。无数士兵像蚂蚁一样向城上攀爬。这种攻城法死亡率最高,你弄个梯子,架上十几米高的城头,然后十几个人前前后后噌噌噌顺着梯子往上爬,人家根本懒得理你。你爬呀爬,爬呀爬,吭哧吭哧爬到一大半高度,人家在上面一推梯子,梯子上的士兵就像糖葫芦从高空掉地上一样,没有一个不碎的,不是摔成脑震荡就是摔断胳膊腿。这还算遇到文明的守城者了。攻急了,从上面用开水浇,用石头砸,还有刀砍箭射锤子敲,哪一种死法,请随便选,包你不满意。守城容易攻城难就是这个道理。

但魏军必欲夺下钟离,至死不退,前赴后继,战况极为惨烈,“魏人昼夜苦攻,分番相代,坠而复升,莫有退者”。

打仗时,士兵的性命是最不值钱的,为了实现战役目标,任何时候都必须冲冲冲。攻打钟离的魏军日夜不停地向城头攀登,白班晚班,大夜班小夜班,士兵们轮番换班爬城,被城上守军击中,只要没死,又爬起来继续登城,没有人敢向后退却一步。

别以为没有人后退是因为士兵们勇敢大无畏,那是宣传洗脑用语。在战场死亡面前,没有人会没有恐惧。之所以不后退,是因为在他们的身后站着督战队员,后退会死得更惨,所以只有拼命向前。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二十四个小时,但攻打钟离的魏军一天要对城上发起好几十次攻击,平均一下,每半小时就要发起一次冲锋。

这种攻坚,完全就是不要命的打法。说钟离城下的尸体堆积如山一点也不夸张,而是实实在在的白描:“魏人死者与城平。”北魏官兵的尸体堆积在城外,跟钟离城墙一样高,有时候,一天就战死一万多人,这个数字太可怕了。

打了四个月,从十月份激战到来年二月,魏军死伤了好几万人,但却仍然被困在钟离城下一步未进。北魏皇帝元恪受不了这种损失,给元英下达了撤军的命令,要求他停止进攻,从南梁回国。但是元英立功心切,不愿接受几十万大军连一座三千人的小城都攻不下来的耻辱现实,请求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定能完成经略东南大地的伟业,为大魏帝国开疆拓土。

当时围绕着钟离小城,已经不是单纯的一座城池的攻防战了,而是升级为南北两个国家的军团大战了。

为了支持钟离战场,确保钟离城不失,萧衍亲自主持战局,从各个战区调集兵力支援西北战场。先是命右卫将军曹景宗都督二十万大军增援钟离,而后又急令合肥的韦睿率军加入战局。

曹景宗也算是梁朝顶尖战将,骁勇异常,喜欢读史的毛泽东对他颇为欣赏,称赞他“良将也,仅次于韦睿,裴邃”。梁朝初期,名将扎堆,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很多,可惜到后期就没人了,除了萧衍自己太能活以外,能死的不能死的都死了。以至于侯景之乱的时候,几乎找不到几个可以拿来镇场子的大将。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魏军在钟离战场投入了大量人员和精力,尤其是元英和杨大眼,在钟离周边苦心经营,把钟离城围困成一座陆上孤岛,使钟离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以至于很长时间里,昌义之都不知道在距他不远的外围,二十多万梁军正在时刻寻找摧毁包围他的魏军主力部队的战机。

钟离位于淮河南岸,城北几百米外便是淮河。钟离城边的这段淮河跟别处不一样,河中间有一个水流冲击而成的小岛,叫邵阳洲。钟离城倒霉就倒霉在这个在河之洲上了。因为河中间有这么一个跳板,北方军队南下时总是将这个地方作为首选渡河点,一过河就是钟离,所以钟离经常弥漫着战火硝烟。几年前,北魏孝文帝元宏也曾亲率大军在邵阳洲筑城渡河,围着钟离跟萧齐国打得一塌糊涂。这次北魏军同样依托邵阳洲对钟离展开重磅攻击。

为了进攻行动方便有效,魏军竟然在邵阳洲南北两边筑起了两座可以飙车跑马的宽大浮桥,两座大桥通过邵阳洲将淮河南北两岸连接起来,使淮河天堑变通途。本来是北人不擅长的渡河水战,这么一连,变成了北人最为擅长的陆战。魏军的兵员调动以及粮食物资武器,通过浮桥源源不断快速抵达钟离战场。

梁军知道,邵阳洲的得失是此次南北大战的关键,谁控制占领了邵阳洲,谁就能赢得战争的胜利。因此,双方主力兵团围绕邵阳洲进行了激烈的争夺。

曹景宗和韦睿是梁军本次大战的主将。曹景宗是先期到达战场的,他在战争开始一个月就率军来到这里,但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并没有取得什么好看的战绩,一直跟魏军僵持着。

在这种僵持对峙的局面中,虽然曹景宗的军队并没有什么损失,但钟离城里的昌义之受不了呀。他就三千人,再怎么英勇顽强,也难以长时间顶住百倍以上敌人的日夜攻击。作为援军,你不能老在战场外围磨磨叽叽,得用实际军事行动给出有利于城内守军的结果。但元英、杨大眼等人都是打仗好手,以曹景宗的水平,无法获得优势。

但随着强人韦睿的加入,僵持的战局被打破了。韦睿接到救援钟离的军令后,一分钟也没耽搁,带着部队从合肥北部的沼泽地抄近道急行军赶往钟离。他的手下将领及士兵知道魏兵强悍勇猛不好对付,都劝他不要这么真心实意地拼死赶路,能慢点就慢点,越慢生命就越安全。韦睿说钟离眼下危在旦夕,我们即使飞车奔马前去营救,恐怕都来不及,怎么可以故意迟缓?

面对将士存在的惧战心态,他信心十足地宽慰大家说:“魏人已堕吾腹中,卿曹勿忧也。”北魏军打仗的那一套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你们不要担心,打败他们易如反掌。

韦睿讲这话还真不是吹牛。随着他的到来,魏军的噩梦也到来了。

韦睿到达钟离水域后,当晚就登陆邵阳洲,并在夜色掩护下偷偷筑营。等到天亮的时候,一座攻守兼备的营垒拔地而起,门前挖有对付步兵集团冲锋的深壕,立有防止骑兵冲击的木桩,这些工程的完工都是在一夜之间。最关键、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座营垒距魏军在邵阳洲上的大营只有一百多米!

魏军睡觉的时候,他们的大营前面还是一片平地,等早上起来上厕所时,却发现大营前已经有了一个敌人的小区。这建房速度也忒快了,建房手法也太隐蔽了,以至于元英惊讶得以为是海市蜃楼。他明明记得昨晚还啥都没有的,怎么一闭眼一睁眼,就发生了沧海桑田般的巨变?面对韦睿的速度,见多识广的元英也禁不住惊叹着用手杖敲击地面,发出深深的感慨:“是何神也!”

见敌人跑到了家门口,魏军猛将杨大眼不乐意了。这位大眼睛将军勇冠三军,《魏书》赞他“当世推其骁果,皆以为关张弗之过也”。这就是说他是北魏第一勇将,魏人觉得关羽、张飞都比不过他。

这人确实厉害,后来还曾在没喝醉的情况下跟老虎搏斗,老虎居然不是被他打死,而是被他活捉。这可比《水浒传》里的武松厉害多了,武松要不是靠十八碗“透瓶香”壮胆,根本不敢上景阳冈的。

这样的猛人,还怕敌人吗?于是杨大眼领着一万多名骑兵进攻韦睿刚刚建立的大营。这杨大眼果然凶悍,兵锋所到之处,沟壕被填平,拦马桩被摧毁,骑兵部队直接冲进梁军大营。

韦睿临阵不慌,在营房外围阵地被踏平后,他将所有的战车全部集合结成圆阵,两千名弓弩手站在战车后面。杨大眼畅通无阻地闯进大营后,立即指挥骑兵将战车阵无缝包围,并发起快速冲锋,试图利用人高马大的优势,踏平战车阵。但马再快也没有箭快,就在骑兵即将靠近的时候,两千张弓弩齐发,锋利的铁箭飞蝗一般地射向魏军。正在高速冲击的魏军遇到如此密集的箭雨,死伤无数,有的当场被射死,有的中箭受伤从马背上摔下来被马踩踏而死,很多骑兵被利箭穿透铁甲,直中肉躯。杨大眼自己也被射中右臂,只得败退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元英亲自率军,再次对韦睿大营发起攻击。这次韦睿悠闲地乘坐着自己的标志性Logo——两人小板舆,手里还拿着用白色牛角制成的如意,云淡风轻地指挥作战。一天里早、中、晚外加下午茶时间,打了好几次,元英占不到任何便宜,也只好退军回营。

当天深夜,魏军又来攻城。这次他们模仿韦睿,对梁军发起箭攻。几千人在营外多路排开,朝着营垒箭如雨下。密集的箭雨太有杀伤力了,让城头的梁军没法现身抬头。为了给士兵打气,韦睿亲自走上城头组织反击。韦睿的儿子韦黯见敌人箭雨太密集,拽着老爸请他暂时下城躲避一下。韦睿拒绝,坚持在城头顶着飞矢,镇定自若地观察敌情,下达各种命令。

这时候的战况形势非常紧急,梁军处于不利局面。像萧宏那晚在洛口一样,大营里也突然发生了夜惊现象,危险的战场态势让大营里的梁军斗志涣散,军心扰动。这个时候,是决定成败的最关键时刻。如果此时有一个士兵恐惧地喊一声,我们败了,快跑吧。那情况绝对是难以收拾的。有一个人跑,就会紧跟着有两个人跑;两个人跑了,就会很快跟上去四个、八个……一旦如此,便是兵败如山倒,汹涌的败势将无可阻挡。

韦睿深知这点,在军营夜惊的时刻,他没有像萧宏那样,把战局搞得不可收拾,而是稳稳地站在城头,以严厉到可怕的口气咆哮呵责那些已出现惊慌情绪的将士。他的淡定、稳定与坚定,最终压制住了即将蔓延的大溃退,并使局面发生反转。魏军久攻不下,士气衰竭,不得不再次撤退。

元英没想到小小的钟离城会让自己骑虎难下颜面丢尽,他原本计划八十天攻克钟离,赶在冬天来临之前结束战斗的。谁知道几乎打了两个八十天,自己还在城下望城兴叹。

不过钟离虽然还在南梁手中,但城内已是万分紧急。由于魏军不分白天黑夜地放箭,士兵都只能住在地道里,上街办事时,身上必须背着个门板,以门板作为盾牌,防止被流箭射死射伤。城内粮食已经不多,兵员伤亡很大,再这样下去,昌义之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破城。

梁武帝萧衍这次全程关注战斗进程的发展,他知道钟离已岌岌可危,再不解决围城魏军,钟离城破人亡的结局将难以避免。而一旦魏军占领钟离,长江防线将会永无宁日,自己也会麻烦缠身。基于这个严重影响,萧衍决定彻底解决钟离大战。

为了能打败魏军,萧衍想到了火攻的办法。他给曹景宗和韦睿分别指派了作战任务,曹负责攻击北桥,韦负责攻击南桥。在此之前,曹景宗还按照萧衍的指令,特地打造了一批船体高大的战舰,作为攻击浮桥的主力舰。一切准备就绪之后,终于在三月份等来了一次绝好的总攻机会。

三月是淮河的雨季。当然,古代的三月是指农历三月,那时候还没有公历。农历三月相当于公历的四五月份,正是淮河流域淫雨霏霏的日子。大雨不停,淮水暴涨六七尺,使得梁军特制大舰的甲板几乎跟魏军架设的浮桥桥面等高,这给梁军带来了绝佳的破坏浮桥的机会。战舰开到桥边,士兵不用攀爬,直接就可以跳上桥面跟敌人拼杀,省却了仰攻的被动状态和可能的巨大伤亡。

总攻开始当日,梁军兵分多路,万舰齐发,一路扫杀邵阳洲上的魏军,一路攻击钟离城下之敌,一路破坏桥梁。最关键的一路是负责对浮桥进行火攻的军队。一艘艘小艇里堆满了柴草,柴草下面灌满了作为助燃剂的膏油。这些小艇被点燃后,带着冲天大火顺水流向浮桥,靠着浮桥猛烈燃烧起来。霎时间,河面上黑烟滚滚,烈火映红了湍急的河水,敢死队员们跳上浮桥,砍断固定浮桥的木桩与绳链。很快,浮桥就被河水冲向下游,不知所踪。

元英看见淮河大桥中断后,怕被梁军堵住退路,率先弃城逃跑,杨大眼也纵火焚烧掉自己的军营退兵而走。其他的城垒、军营得知元英逃走后,顷刻间土崩瓦解,所有魏军再也无心抵抗,四散逃命,偌大的战场上到处都是疲于奔命的魏军,所谓的决战,已经变成了梁军对魏军的单方面屠杀。

这一战,魏军被斩杀了十几万人,另有十几万人被逼跳入淮河逃命,但那么大那么急的洪水,最后都逃脱不了被淹死的结局,还有好几万人被生擒活捉,成为俘虏。钟离城外,死尸遍地,淮河两岸一百里的范围内都是尸体,惨不忍睹。梁军缴获的军用物资堆积如山,牛马驴骡,不计其数。

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但韦睿派人通知被包围五个多月之久的昌义之胜利的消息时,昌义之悲喜交加,恍然如梦,连感谢的话都不会说了,只是嘴里不停地喃喃念道:“更生,更生!”可能是说自己和城内士兵的生命又重新开始了一次的意思吧。

事后,昌义之为感谢曹景宗、韦睿的救命之恩,不但请两人吃饭喝酒,还多方筹集了二十万钱,请两人在州政府赌博娱乐,随便赢钱。不过韦睿没有拿这个钱,他跟曹景宗掷骰子,点数明明比他大,却故意假装不小心弄翻骰子输给曹景宗。

韦睿真是个完美的将军,不贪不抢,对士兵特别爱护。每次战斗结束后,别人都抢着向朝廷报功,只有他从来不作声、不申报,仿佛自己从来不曾有功,跟东汉的“大树将军”冯异的作风颇为相似。他当官所得的俸禄和赏赐,全部用来接济亲朋故旧,家无余财,两袖清风。

而曹景宗却跟韦睿恰恰相反,此人作战虽然勇猛,但却是个好钱、好酒、好色的“三好”将军,家里光漂亮的姬妾就好几百个,个个披金戴银,衣着锦绣,跟韦睿那儿赢点儿钱,一回家就花到姬妾身上去了。

梁军这边战后又是喝酒又是赌博地高兴庆功,魏军那边就惨了。元英、萧宝寅、杨大眼都逃回了都城洛阳。北魏宣武帝元恪无法接受钟离之战的惨败结果,朝中大臣也要求对三人,尤其是元、萧二人追责,认为元英战场调度不力,作战计划错误,负责浮桥安全的萧宝寅没有尽到守护大桥的职责,致使军士后退无路,应该将两人处死以谢天下。

但元恪考虑到这两人一个是自己的堂叔,一个是邻国投诚的亲王,处以死刑不太合适,便将两人一撸到底,削职为民。杨大眼则被贬到营州当普通士兵,这相当于流放了,营州在东北地区,即今天的辽宁省朝阳市,一个冬天特别冷的地方。不过,三个人后来很快就被重新起用,因为战场上缺了他们还真不行。

元英复出后在跟梁军对阵中多次胜出,他一路追击梁军,从河南省信阳市一直追到湖北省的安陆市,意欲洗刷邵阳之耻。紧急时刻,萧衍又调来韦睿拦截魏军。当元英杀气腾腾地来到安陆,得知挡在他前方的梁军主帅是韦睿时,什么话也没说,下令全体后转撤退。

不过跟钟离大战比起来,这都只能算小打小敲的水平了。钟离之战是南北朝时期少有的百万级的兵团大战,也是南朝最后一次大规模战争,此后,直到陈国灭亡,再也没有发生过这么多人参战的战斗。

这场大战对南北关系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北魏在这场战争中损失太大,自建国一百多年以来,北魏从来没有哪一次败得如此之惨。而对于南朝来说,这次钟离大捷是继刘裕北伐大捷之后最辉煌的胜利。

钟离之战令北魏元气大伤,最终导致了南北军事实力产生了互换似的变化,北强南弱变成了南强北弱。自此开始,北魏的军事力量开始走上下坡路,而南梁的实力则在此战之后逐渐爬升。特别是在北魏分裂成东魏、西魏以后,南梁更是一国独大,不把两个北方小国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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