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思绪回到五岁,那时的她还叫裴知韫,落难的前朝公主远在江南,躲在荒凉的庄子上避难,保护自己的暗卫变丫鬟,生活上的磨合可以忍受,可每日放出去寻人的探子都带不回消息,才是绝望的。
日子压抑的让人难以喘息,平日就坐在后山里,望着母后留给她的紫玉发呆。
没几日,一个奶娃娃拎着小木剑,冷着脸望她,于是,裴知韫比他的脸更冷,谁知,这小孩看着她的眼神亮晶晶的,跟在身后,像条小尾巴。
裴知韫烦躁却也默许了这个小尾巴。
每天下午,小孩总是偷溜进府里,扬着脏兮兮小脸,盯着刚出炉的点心,裴知韫自小金尊玉贵,不理解一盘口味难吃的点心,小孩却能吃的狼吞虎咽,一脸满足。
秋月做的糕点第一次被如此捧场,不由心生好感,一边给小孩倒着水,一边解释,“他生母即将临产,道士说这小少爷不肯说话不吉利,便养在庄子上,也不过问,全是些武夫,照顾的不细致,怪可怜的。”
此后,每隔几日,裴知韫去后山时都带着装点心的篮子。
一日,看他抓着点心一口一口吃的认真,裴知韫出声询问“你叫什么?”
奶娃娃扬起小脸,歪着脑袋,清澈的眸子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模样很是不解。
“你叫什么名字?”裴知韫不耐烦的又问了一遍,小孩这才听懂,失落的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裴知韫却以为这小孩没有名字,父皇也时常给别人赐名,想起昨夜拜读的古籍,张口“天之生我,我辰安在,那你以后就叫辰安吧。”良辰吉日,美好的时运,她希望有一天这孩子的母亲可以幡然醒悟,算是美好的祝愿吧。
辰安笑了,脸上两个酒窝看起来可爱极了,即使不懂自己为什么改换了名字,却还是乖巧的点头。
裴知韫看着他嘴角的碎屑,颇有些嫌弃,却还是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转眼看见秋月焦急的等在一旁,起身准备走。
“你......姐......你别......别走。”辰安看她要走,有些着急,点心也不吃了,抓着她的手不放。
辰安的奶声奶气的声音,让裴知韫脚步停顿,怔然在原地,姐?可是姐姐?
一时间红了眼眶,母后最后留下的孩子至今不知所踪,生死难测,前朝基业,家国仇恨的重担即将压弯她的脊梁,这一刻,辰安带给她极大地慰藉。
辰安再小,也感觉到裴知韫此刻的悲伤,他无措的抓着那只柔软的手,结结巴巴的安抚“姐......姐姐......”
是,是姐姐。
第一次,她失声痛哭,即使她再早熟,不过是个孩子,绝望的宣泄着,往日种种浮现,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秋月也默默流泪,平日当着小主子的面不敢表现,她们的双亲也都殒命了。
秋月不去打扰,直到主子哭累了,靠在树干上睡着,小小两只,相互依偎着,夏日的树荫下,高贵的公主第一次收获了友情。
直到国丧结束,贤王妃暗中派人下了江南,找到那时的裴知韫,给了她一个新身份,原本在宫变那日病死的昭玉郡主,被她以送去大音寺养病为由遮掩下了,三年后,她将替代昭玉成为皇帝的三公主。
一边是安稳的庶民生活,一边是龙潭虎穴般的权利中心,离仇人们最近的地方,裴知韫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的路。
辰安合她眼缘,有趣又乖顺,自然不可能放任他埋没在荒山里,读书认字,总比做一个无知莽夫要好上许多。
初次启蒙,小家伙一脸纠结,三个月下来,话说的利索了,但请的先生无一不说此子不是读书的料,倒不是笨,三岁的孩子,夫子说他思想上过于不羁。
夫子“玉不琢,不成器。”
辰安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可姐姐说白玉不琢,美珠不闻。”
夫子“......”
夫子“香九龄,能温席。”
辰安“可母亲不让我上床。”
夫子“......”
气走两个夫子的辰安趴在裴知韫的膝上撒娇“知韫姐姐,辰安不想读书。”
裴知韫叹了口气,原本让他上启蒙课,好有个过渡,现在只能让他和自己一起。
即使听不懂,好在安分许多,直到五岁时第一次写字,夫子错愕的看着简单的大小,被辰安写得形如狗爬。
戒尺打了不少,罚站时他还得空扎马步,被骂就拉着裴知韫的袖子委委屈屈,直到六岁,也只是依稀辨认出字形。
回京的日子悄无声息到了,裴知韫无法诉说离别,也不知怎么交代去处,只在最后的时间里,尽可能多的教他些什么。
走时夜深,她没再回头看一眼那两座院子,也没留下什么嘱托,只留下了一位夫子,希望他未来少些磋磨。
从今往后,她只是裴昭玉。
微风吹来,秋叶飘零,信纸从指尖溜走,两行清泪滑落,他长大了......
晴雪寻到裴昭玉,捡起信,丑的这么独特的字,世间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可是辰安郎君?”
“是他。”裴昭玉悄悄拭掉泪痕,轻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全塞给她,将那叠地契交给晴雪,“给他好好打理,将来娶了新妇再交与他吧。”
“奴婢明白,殿下该去用膳了。”
“不吃了,直接进宫吧。”
“是,奴婢去备车。”
皇宫
刘丞相和四公主候在御书房外,李总管耐心的劝着两位“四殿下,丞相大人,陛下在处理军机要务,不便面见二位,快午时了,还请二位快些回去吧。”
四公主一双眸子里满是水汽,她虽然娇蛮任性,却不敢真的得罪李总管,娇声道,“李公公,母后已经知错了,还请公公前去通传,让父皇随儿臣去景仁宫吧!”
四公主这一嗓子喊得大声,就连远远走来的裴昭玉也听得真切,不由得感叹,真不愧与太子是嫡亲兄妹,一样的蠢。
李总管眼尖看见裴昭玉来了,不由得松了口气,小跑着迎上去,笑容真切,“三殿下今日怎么没坐步辇,可是从宫门就走来了?”
裴昭玉失笑,更加欣赏这位李总管的玲珑心,“左右不过一段路,还是走得的。”
李总管跟在身后,小声的提醒着,“陛下今日心情不佳,三殿下还是小心些。”
“三殿下金安,陛下让您快进去呢。”李总管还没有通传,皇帝差使了个小太监出来传话。
裴昭玉刚走近,四公主裴云禾掩饰眼眸里的不屑,款款出声,娇媚动听,“三皇姐安。”
撇眼瞧去,这位皇妹,即使跪在那里,依旧娇美,体态丰盈,眉宇间透着几分春意,媚骨天成,想起些韵事,心中不由喟叹,无畏人言世俗,府中入幕之宾形形色色,床帏妙事,怎洒脱二字可括?
刘丞相自她回京,每每相见总是直接表达不喜。
裴昭玉并不在意,作为三朝丞相,百官之首,位高权重自然不必向她行礼,鼻孔出气,冷哼一声,不作言语。
冷淡的回礼,态度敷衍,但朝中谁人不知,三公主性子冷淡,平日不怎么搭理人。
四公主虽然不满,但也大致习惯了,倒是丞相,不咸不淡,装作看不见。
裴昭玉踏进殿内,却瞧见殿中一人跪的挺直,微微一顿,侧身走进偏殿,没做打扰。
皇帝亲手写下的军令状,命谢鋆即日就领兵,收复失地,好为谈判多些筹码。
“去吧,务必带回徐文将军!
‘带回’二字加了重音。
“臣遵旨,定不负陛下厚望。”谢鋆低头应是,眼底闪过一抹幽冷。
李总管过来上茶,正好看见裴昭玉的手腕上缠着绢帛,声音问的不大不小,刚好所有人都能听到,“三殿下可是受了伤?”
皇帝抬眸,眼底隐隐露出疲倦,开口问道,“哦?昭玉,怎么回事?”
谢鋆签写军令状的手微顿,想起昨夜的失礼,眼底满是懊恼。
裴昭玉看到谢鋆僵直的后背,不由得生出逗弄的心思,“回父皇,近日药喝的苦闷,婢女给儿臣寻来一只狗崽子解闷,昨个失手打翻药碗,许是惊着了,不慎让这小东西咬了一口,是儿臣无用,连累父皇挂心了。”
皇帝眉头皱起,训斥道“畜生总归野性难驯,你也太不当心了。”
“父皇教训的是。”
谢鋆听到“畜生”二字,手一抖,最后一笔晕染出墨痕。
李总管将签好的军令状呈上,皇帝瞧了一眼,眉头皱的更深了,怎能写得这般丑陋?“谢小将军,你这笔墨还要再练啊。”
谢鋆低头,沉声应道,“陛下教训的是。”
偏殿传来一声嗤笑,很轻,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不由羞红了耳朵。
这些年他毫无长进,或许知韫姐姐失望了吧?
“退下吧。”
路过偏殿时,谢鋆悄悄瞥去一个委屈幽怨的眼神,裴昭玉回之浅浅一笑,娇俏又嚣张。
谢鋆一愣,快步离开,要了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