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往寝殿内走时,没忍住道,“这曾小将军好生野蛮。”
“是啊殿下,适才他一把掐住穆小将军的脖子,可给奴才吓坏了都。”进德以一副后怕的神情拍了拍胸脯。
林知掩唇低笑道,“公公胆子怎么还是这般小。”
“哎哟殿下,奴才上一回见如此粗暴之人还是在军营呢!想想也是,这般桀骜不驯,也就军营才养得出。”进德夸张地形容着。
林知惊奇地问,“公公还在军营里待过?”
“奴才先前跟在皇上身旁伺候,有机会随圣驾出巡,见过一次大场面。”进德眸色浑浊,显然是陷入了追思当中。
林知疑惑道,“什么大场面,竟能让公公记至今日?”
“穆风二年,流年不利,北境突发疫病,境外人亦对我们的国土垂涎已久。内是人心惶惶,外有虎视眈眈,武安将军请缨作战,陛下巡幸,我等方知鸱视狼顾。何其凶险。”
林知静静地听着进德讲那些他从未经历过的事,思绪飘远。
那一眼,许是他想错了吧。
曾永忠躺倚在软榻上,看着话本,一见曾应进来,急忙正襟危坐起来,未等曾应行礼便焦急地问,“怎么样?殿下怎么说?”
曾应随了自家主子直言不讳的性子,耿直道,“说您野蛮呢。”
“野蛮?”曾永忠疑惑地抓了抓头发,“我替他教训无知小人呢,怎么就野蛮了?”
曾应蹲在软榻前,见主子这副模样,眼睛转了转,只觉得主子好似有些紧张,不过他还是慢吞吞道,“不是殿下说的。”
“那是谁说的?”曾永忠半弯下腰揪住他后脖子上的衣领,道,“我让你把玉佩送还给殿下,你到底见的是谁?”
“他身边的公公,”曾应砸吧着嘴道,“属下位卑低贱的,哪里见得着堂堂太子殿下?是他身旁的公公来拿的玉佩,也是他说主子您野蛮。”
那块玉佩是曾永忠在马车旁捡到的,原本还不知是谁的,今日见到林知,他倒是猜出来了。军中的都是些粗人,能佩戴这般光风霁月的玉佩的,怕是只有林知一人了。
他让曾应去还玉佩,曾应去时进德刚同林知说完曾永忠立了功受封虎翼将军称号一事,进德不免带上了些情绪,就随口道了一声“真不愧是位野蛮将军”。
曾永忠闻言皱了下眉头,想了会儿才问,“进德?就殿下身旁近身伺候的那位公公?”
“嗯嗯嗯,”曾应点点头,“正是他。”
“往后好好传话!”曾永忠白了他一眼。
“好嘞!”曾应笑嘻嘻地应下了。
那件事距今已三载有余了,若不是今日思绪翻涌,曾永忠怕是自己也不信自己会将此事记得这般清楚。
原以为他一介武将,只能靠祖上荫蔽上位后才能再见到这位身姿俊逸的贵人了,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今日竟见到了。
他还坐得与自己这样地近。曾永忠毫不怀疑他的手肘再往另一张书案侧一点,便能碰到他了。
“为将之道,谋以为先。”
“武略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阴阳权谋,自古来无不谋而胜之战,世间亦无不谋而成之事。”
“是以为将为相,当知谋以先行。”
那道素锦的身形在上座侃侃而谈,底下的学子都认真地听着。
学堂里多数是武将后代,都多少有点基础,大抵听懂了。
但林知受皇帝的仁和思想熏陶已久,暗自咀嚼此话,心中有疑,正要发问,就听陈清浣道,“此乃武略第一讲,今日就上到这里,余下的明日再讲。”
“侍讲辛苦了。”
林知看着那素锦衣袍出了殿门,其他人也都陆续离开,他只好看向一旁的曾永忠,道,“小将军,本宫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将军不吝解惑。”
曾永忠诧异地看向他,旋即道,“还请殿下道来。”
林知微凝杏眸,道,“父皇以仁和为尊,可武略第一讲便言“谋”,此言论与我朝所尊有所出入。本宫细细想来,还是不懂,此二者明明相悖,为何无人发问?”
“殿下没有学过武学,不知习武之人惯来奉承“兵贵精,将贵谋”,所以有疑惑当是正常的。殿下在京中日久,所学想必是等形势所迫才被动应接之法,但在军事上恰恰相反。”
“兵者,诡道也。当以伐谋胜。而善胜敌者,常胜于无形。”
林知豁然开朗道,“知受教了,多谢将军。”
“殿下客气了,能为殿下解惑是末将的福分。”
曾永忠神色温和,那笑意晕染在眉间,望着林知时,目光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
晚间时分,中宫林知依礼来请晚安,“母后万安。”
“皇儿来了,快起来。”何连依身子重,扶着腰走近,让进德赶紧扶起林知,又关怀道,“今日去翰林院学习武略可还好?累不累?”
林知淡声道,“还好,儿臣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也要注意休息,知道吗?可不能像你父皇一样,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的。”
林知听着她殷殷叮嘱着,音色一如往常般平静地应声,“儿臣知晓的,母后放心。”
他看到碧华手里端着一个瓷盏,便问,“母后,您这是又要去给父皇送汤吗?”
何连依面容祥和地点点头,“嗯,是你父皇爱喝的芙蓉汤。”
林知疑惑道,“父皇不是爱喝杏花羹吗?”
“傻孩子,杏花羹是你爱喝的,你父皇啊,向来都爱芙蓉汤。”何连依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鬓发,含笑道,“这芙蓉汤母后也为你备了一碗,就在小厨房里,让进德给你带回去。”
“是,儿臣跪安。”
林知走后,何连依带着几个下人走到路上,欲去御书房送汤,天上忽然惊起一道闪雷。
碧华看了眼天色,担忧道,“娘娘,快下雨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何连依神色不改,温柔道,“都走到这儿了,不差这一小段路,走吧。”
“是。”碧华跟着她久了,知道劝不动,便没再劝。
现下还未下雨,且绕过这道宫门便到御书房了,不远的。
到殿外时,雷声还在轰隆隆地响。
何连依由着宫女扶上阶梯,她站在殿门外问,“皇上可在里面?”
候着的太监看到她连忙跪下请安,道,“回禀皇后娘娘,皇上和武安将军在里面议事。”
“好,本宫进去看看。”
“娘娘请。”
刚要跨进去,就听到皇帝的声音传来。
“韩卿,关隘可有新消息?”
“早晨便有捷报传来了,皇上莫要太过劳累,先喝点杏花羹养养胃。”韩展业说着边打开瓷盖,拿起勺子给他舀了一碗,熟练地递到他面前。
“好,”林知接过来喝了一口就忍不住低声咳了起来,“咳……咳咳咳……”
韩展业急忙给他顺顺背,语气焦灼道,“怎么了?不好喝吗?”
林放逸摇摇头,唇瓣微张,道,“不是,太烫了。”
“那我给你吹吹。”
“不必——”
“嘘,”韩展业单膝跪在林放逸面前,接过那碗杏花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神情温和得像世间最贤惠的妻子,“皇上久居高位,是要与臣生分了吗?”
“不是,我没有……”
韩展业突然伸手,揩去了林放逸嘴角残留着的一点汤渣,林放逸整个人都愣住了。
待反应过来后,林放逸稍微撇开脸,僵硬道,“韩卿逾距了。”
“放逸——”
“韩卿!朕是皇帝。”
韩展业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处,沉声道,“林放逸在这里永远都只是林放逸,韩展业的林放逸。”
“放肆!”
林放逸觉得韩展业较往常有些奇怪,可他也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殿内人没看懂的,殿外人却是心如明镜。
韩展业看着林放逸的眼神,近乎痴迷!
那眸子热得何连依浑身一震!
她转身欲逃,却被婢女喊住了,“娘娘,我们不进去了吗?”
“不进去了,走吧。”她说话时脚已经很诚实地往外迈出去了。
韩展业轻声笑了笑,将杏花羹放下,然后向后膝行几步,恭恭敬敬地叩首道,“皇上,夜深了,您该歇息了,臣跪安。”
韩展业出去后,刚好看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绕过御书房,往后宫的方向走去了。
他唇角微勾,不紧不慢地抬脚出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