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宫出来后,林知就进了翰林院,跟着最年轻的侍讲陈清浣学武略。
侍从昨日就收到旨意了,但不知道如何安排太子殿下的席位。
照君臣礼节来说,太子殿下是储君,应该在上座的,但他来学习,是学子,按照尊师重教来说,他应该居于下位。
满院的侍从都愁眉苦脸的,这会儿看到一袭素锦青莲纹圆领袍的人走来,立马迎了上去,恭敬问道,“陈侍讲,其他公子还好安排些,这太子殿下要是来了,该请他坐在哪儿啊?”
陈清浣驻步瞥了他一眼,“坐在哪儿?这还用说吗?”
“虽说曾小将军是钦定的少傅,可曾小将军那脾气,我当真是怕他顶撞到太子殿下。”侍从俯首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让曾护辅助殿下学习武略,是昨日在御书房里商议出来的,他们只管奉命行事,至于后续会怎样,还得看两人相处,现在在这里下定论有何用?
陈清浣不欲多说,只道,“难不成你还有其他更好的人选?”
武安将军之子韩庭年岁尚小,陛下允他入宫伴读还是看在其母梁婉君与皇后娘娘乃是手帕之交的面上,至于穆骛将军之子穆逊,此人虽也是名将之后,但比起曾家那位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况且穆小将军风流潇洒惯了,若不是怕冲撞了太子殿下,他怕是更有可能。
侍从想了一下,“陈侍讲说笑了,我怎么会有更好的人选呢?”
“既没有,那叨叨那么多做什么?太子殿下来了,随我去迎。”
讲堂内已经坐了许多青衫蓝衣公子哥。
“参见太子殿下。”
林知走了进来,已经入座的公子们也纷纷起身,诸生作揖行礼:“太子殿下安好。”
林知回礼,彬彬有礼道:“诸位同窗好。”
“太子殿下请随臣来。”陈清浣做了个请的手势,“曾护,太子殿下近期将在翰林院学习武略,你多带带太子殿下。”
林知文韬榜首,曾永忠武略榜首,二人皆为诸生之楷模。
曾永忠看了林知一眼,目光如炬,而后低头恭敬道,“侍讲言重了,后学定好好侍伴殿下左右,谨恭殿下差遣。”
林知刚刚被他看得心里一顿,回过神来才道,“请多多指教。”
“不敢,殿下,请坐。”曾永忠素来敦厚沉稳,可也是个凌厉果决、不拘行迹的人,通俗地讲,就是根难挑的刺,挑得不好,还可能扎伤了自己的那种。
林知又是一个玉骨冰姿、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两人是怎么看怎么不合拍的。
但陈清浣知道,虎爷无犬孙,有曾修曾老将军压着,这个曾护,往后必然不是泛泛之辈,他也相信,就太子殿下那容人雅量,必会包容曾永忠的。
所以不出意外地,林知被安排坐在了曾永忠旁边。
曾永忠低声凑近林知耳旁,压低声音问,“殿下可懂武略?”
林知看了一眼侍讲,见他没发觉,也掩唇低声道,“略有耳闻,不曾细读过,听闻将军深谙武学要略,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殿下有需要,臣定当竭力相助。”曾永忠说着目光赤诚地看着他。
林知心底有一丝异样略过,不等他抓住这丝异样,曾永忠已经退回去,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子。
端的是一派认真听课的模样。
林知看了他几息,才默默移开了目光。
曾永忠看似在听讲,实则思绪早已飘忽到九霄云外去了。
穆风十二年,彼时的太子殿下方才正长开,明眸皓齿,眉清目秀,面如冠玉,这看在刚进宫的小将领们眼里,妥妥的雌雄莫辨。
秋猎时,穆逊在人群中瞧了他一眼便记上了,但他知晓被重重保护的人必定尊贵非凡,也不敢随意冒犯,可到底是挨不住心底的好奇心,便拉着曾永忠要一起去看看这是不是位公子。
曾永忠不过十六七岁,又因着常年混迹武学院或是沙场,并不晓得此事有悖道义,便被穆逊带着穿过层层守卫,再顺着树爬到了那屋顶上。
穆逊熟练地拿了一块瓦片出来,然后探着头往厢房内看。
曾永忠还以为他是惦念上了哪家的宝物,也想跟着开开眼,省得老是被他说榆木。可万万没想到,他探过头去时,竟是看到了一位肤如凝脂的玉美人儿在浴池里沐身!
没见过“世面”的曾永忠当即愣住了。
待听到身旁那玩世不恭的家伙边欣赏边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时,曾永忠才回过神来。他揪住穆逊的衣领狠揍了他一拳,还将人一脚踢到了地上!
穆逊一时不察,被痛打得撞到了护栏上,而后又沿着青石阶滚落到了地上。他不分场合地破口大骂道:“你干嘛?有病啊!”
曾永忠跃下来后,稳稳地落在地上,没有搭理他。
四处的侍卫已闻声而至,他们将这院内两人团团围住,枪剑交加所指。
“何人胆敢在此喧哗?”为首的御林军主将聂迟匆匆赶来,看清是这两位将门子弟后颇为惊愕,“虎翼小将军,穆小将军,你们怎么在这里?”
躺在地上的穆逊刚刚还在哀嚎,一见聂迟,生怕自家那禁军统领老爹也跟着赶过来,他连忙来个鲤跃龙门,起身后还未站稳就跟聂迟打哈哈道,“聂迟将军,我们……我们……呃……嗯……散步……哈哈,太无聊了,就散步。聂将军怎么也在这里?”
聂迟半信半疑道,“你们两个一起散步?”
不怪他如此发问,实在是两人不对盘久了,凡是武将,就没有不知晓的。
那年风雪中的对打,每每提起,都叫人长叹。
“呵,呵呵,”穆逊脸上神情差点崩盘,不过曾永忠打他那一拳踢他那一脚只能等秋后再跟他算账了,现下显然是得先支走聂迟,所以他重新凝聚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还重重的点下头,道,“对的。虎翼小将军秉节持重、稳健沉着、道、貌、岸、然,我爹说要多与他交谈。”
聂迟点点头,赞同道,“多与有节者交游确实是好事,不过穆小将军,此处是太子殿下的寝殿,你们往后散步还是莫要靠近的好,以免被我手下这群有眼不识泰山的侍卫所伤。”
“聂将军说的是,我们日后必然去别处散步。你说是吧?道貌岸然的虎翼小将军。”穆逊作死地看向曾永忠。
曾永忠淡淡瞥了他一眼,就又看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不过是想正面瞧一眼,这位殿下还真是矜持。
在曾永忠想放弃见他一面的想法时,那扇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太子殿下安康。”周围的声音提醒着曾永忠,那个如芙蓉掩映、似杨柳匀停的玉美人儿真的出来了。
曾永忠恭恭敬敬地跪地请安,“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诸位将军请起。”林知抬手的瞬间,曾永忠扫视到他云白袖口处滑下了一滴水珠。
许是刚沐完身,林知只着一件月白色中袍,袖口有些宽大,那裹不住的洁白皓腕被人看了去,但领口处却是一如既往地拢得严实。
他轻启薄唇,声线里带着出浴不久的慵倦清凉,“几位将军何故在本宫院内?”
“启禀殿下——”
“殿下,”曾永忠打断穆逊的话,冷幽幽道,“适才无知宵小不识天家尊颜,在墙瓦上冲撞了殿下,臣代为教训了一番。”
曾永忠不止秉节持重、稳健沉着,还生人勿近、正儿八经。
穆逊没料到此人会直接供述自己的罪状,明朗灿烂的笑容一时僵在了脸上,他下意识地臭骂道,“不要脸!曾护,你你你……你好歹也是将门之后,怎可如此出卖我?你适才不也唔唔……也唔……松开我!”
“若不想被三军将士知晓你今日所为荒唐之事,就自行认了罪,请求殿下责罚!”曾永忠捂住他的嘴,左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看他面部涨红,快无法呼吸时才松开他,震慑的目光一闪而过,他悠然道,“我适才不也干嘛?”
他们两人虽同被称一声小将军,可人家姓曾的可是实打实的有封号在身的虎翼小将军,至于自己嘛,有名无实、得益于姓氏才有此殊荣。
穆逊虽未有本事,可形势却是看得清明,刚刚被他打的那口气还未咽下,这回又要咽下另一口。
哼!他恶狠狠地瞪了曾永忠一眼,方才小声道,“没……没干嘛。”
某人得寸进尺道,“那你冲撞了殿下,还不快向殿下请罪?”
穆逊也就在林知下马车时远远地瞧到了一眼,他隐隐猜到是位男儿郎的,只是觉得男生女相还长得如此美丽可人的实属罕见,这才想来探看一番,若是知晓此人是当朝太子殿下,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是不敢冒犯的,所以当即诚恳道:
“殿下,臣有眼无珠,以下犯上,罪该万死,请殿下降罪。”
穆逊认过罪还不忘嘟囔一句,“求殿下轻点罚。”
曾永忠一记眼刀扫过去,他又悻悻地低下了头。
林知没有看到两人的小动作,他养在皇帝身边,将皇帝的仁和学了个十足,便道,“无妨,小将军刚回京,还需时日适应。”
穆逊听他没有怪罪之语,只觉得不知道比自家老爹好了多少倍,就乐呵呵道,“多谢殿下宽宥。”
林知穿得单薄,在院子里站了这么会儿有些冷了,扫视了众人一眼,道,“诸位将军无事便退下吧。”
“是,臣等告退。”
曾永忠退下时微微侧眸,往那骄矜清贵的人看了一眼。
那天鹅般的脖颈明明未露分毫,可他却好像看到了一样,他知道那是怎样的温润细滑、凝如白玉,此时在阳光下白得亦是耀眼无比。
这一眼林知没看到,但他适才拜见的模样倒是叫林知难以忽略。
父皇母后看着他时是满满的疼爱,太傅太师等师长尊辈看着他时是满满的赞赏,至于其他人,无不恭敬,就算是来偷偷窥视他而被发现的陆逊,也是一脸诚恳惶然的。
只有这个曾小将军……那是很深邃很赤裸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