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十一年,春末,中宫长德殿。
庆安公主宋姚穿好了一身利落的雪青色女使宫衣从内室出来。
皇后霍芝芝拍手道:“姚姚这身装扮真是极好。”
宋姚斜着眼睛蔑然一笑,见皇后脸上些许失落的神情,连忙又任人摆布般垂下头乖乖站好。
皇后拉过她的手对为首的女官道:“韩尚宫。往后本宫的姚姚就托付于你了。”
“老奴谨遵懿旨,请皇后娘娘安心。”韩尚宫郑重其事地行了叩拜礼。
听着像是托孤。
一只小虫吱吱飞来,停在宋姚的鼻根处,她揉了揉眼睛,放下手时,见皇后眼圈微红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温和道:“姚姚别怕。往后天高任鸟飞,去广阔的天地里过你想过的生活。”
宋姚将一声叹息藏在心中,抬手拭去皇后眼角的泪水,乖巧道:“姚姚知道了。母后保重。”
出了中宫,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偶有惊慌的太监宫女跑来,路过她们身边时只对韩尚宫福身行礼。动作也仓促,拖着肚皮,双腿微曲,等不了一句回应,已脚步翻飞地小跑开。
其中一名小太监冲撞了宋姚。
宋姚揉了揉酸疼的胳膊,顺着他跑开方向往远处看,见数十名武将从拐角处疾步而来,宋姚失声一喊,却也阻止不了宫人逃跑的决心,只见那些武将手起刀落,刀光、血光和哀嚎声令本就噪杂的大兴宫顷刻间成了人间炼狱。
身旁的女使轻轻捂住宋姚的眼睛:“殿下别怕,尚宫局是皇后娘娘的人,禁卫军是不敢动咱们的。”
宋姚乖乖站着点了点头,等女使的手放下后,跟着韩尚宫继续往前走。
禁卫军们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从他们身边齐齐跑过,却果然不敢滋扰。
宋姚禁不住叹了口气。
她想:大宣朝在风雨飘摇中已是数年,草寇群出,农民起义军揭竿而起,父皇长居于南都而后被软禁,至今生死未卜。
北方朝廷群龙无首,眼看着就要落入皇族远亲齐成侯之手。
直到以昌元大将军李瑜和庆阳公顾隽带领的十万大军剿寇平叛,一路杀入皇都已集齐百万大军,齐成侯才觉皇位如烫手山芋,连夜卷铺盖遁逃。
大军驻扎京城外五十里已月余,听闻先行军今夜已入城。
内廷顿时乱成一锅粥,投机者揣了金银趁乱逃离,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们哪里知晓会命丧于此?
“今晚还请殿下稍安勿躁,静候老奴的消息。”韩尚宫见她思虑深重,凑在耳边轻声告诫。
话才刚说完,一声声“救命”回荡在满是繁星的夜空中,宋姚辨识出呼救声是从不远处的翠华宫传来。
显然前面齐步而行的禁卫军也听见了,正调转步伐往翠华宫而去。
宋姚也想去看看。
“殿下!”韩尚宫拉住她的胳膊,“今夜凶险,不可任性而为。”
宋姚略有思忖,抿唇点头,跟着韩尚宫往前走了几步。
忽然一阵幼儿的啼哭声划破长空,如厉刺一般扎入宋姚的耳朵里。
只消片刻,她就像着了魔般转了个身,径直朝翠华宫而去。
身旁的女使正要上前将宋姚拉住,韩尚宫使了一个眼色,其二人就只跟在她身后。
进了翠华宫的殿门,见一众宫人和一列侍卫纷纷举头瞧向主殿的屋顶。
屋顶上,静妃抱着两岁的七皇子宋雎,大义凛然地站立在桂华流瓦之上。
春风过处,吹动她湖水蓝的裙裾,也吹起了她齐腰的乌黑发丝。
月华与宫灯的交相辉映下,她白皙的肌肤仿佛闪着星辰般的光彩,即便是眉头深锁,一双冷眸如深海般晶莹剔透,摄人心魄。
众人都被这位美人夺了心神,一时间皆忘记救人,只呆呆仰望着。
直到小皇子的又一声啼哭,才令人们陆续回神。
“还请侍卫长大人三思,切莫莽撞。静妃娘娘她可再受不得一点刺激。”
翠华宫的掌事宫女锦夕连忙拦住刚搭好梯子要上房顶救人的侍卫,一脸担忧地望向静妃和小皇子。
宋姚半隐在两名身材高挑的宫女后,奈何本来目不转睛盯着屋顶的宫女转头见是尚宫局的女史大人,连忙垂头行礼,让宋姚一时间站在了明处。
恰此时,幼童的啼哭声戛然而止,换来的是咿咿呀呀地哭喊:“姚姚……怕……雎儿怕。”
锦夕顺着小皇子手指的方向瞧过来,见是庆安公主,如获救星,连忙踉跄跑过来跪伏在宋姚身前:“殿下啊,求您救一救小皇子吧。他可是由您一手抚养长成的哇。”
宋雎出生时是难产,静妃差点命丧当场,产后身体不好,加之失宠,对这个孩子并不看中。
宋雎爱夜哭,常常吵得翠华宫不得安宁,静妃默许奶娘疯狂摇晃他,直到摇睡才停。
消息传到中宫,皇后正将一颗削了皮的蜜桃递到宋姚跟前,打听似地问:“婴孩都那么容易被摇睡么?遥想当初,霍府里那小人精,倘若夜里醒来,只管哭闹,除了他母亲,哪里容得旁人抱。”
宋姚啃了口桃子,咽下甘甜的汁水,低声道:“七弟他兴许是被摇晕了。”
皇后说,既然是皇帝老儿的亲生子,也不能受了那样的委屈。
查明属实后,重打了奶娘十个板子,将宋雎接到东宫抚养。
可是皇后娘娘从未生育过,也不是很喜欢婴孩,刚开始的热情迅速消退后,就将照顾宋雎的任务交到了宋姚手中。
那一年宋姚十六岁,刚被人退婚,若一切顺利,按大宣的律例应当也是结婚生子的年龄。恰好没事,她就长姐为母,亲自抚养起幼弟。
宋姚自小学医,知宋雎夜哭乃是腹痛,配了好几副草药,亲自熬煮喂下。
在此过程中,她坚持的是以爱和耐心来哺育,在她的不懈努力下,中宫里的啼哭声渐渐少了,咯咯笑声反而多了。
直到一个月前,宋雎满两岁,静妃跪在长德殿里求回了小皇子。
谁知费了多大的劲养育又狠下心来割爱,这孩子却被他娘亲折腾成了这副凄惨模样。
宫变的这日,大兴宫中人心惶惶,纷纷盘算着出路,蝼蚁且要偷生,静妃竟爬上屋顶要轻生,甚至还带着两岁的幼子。
静妃为何要轻生?
此番局势下她可是最无所畏惧的人。
连深居宫中的宋姚也知晓,领兵攻入京城的昌元大将军李瑜是静妃同父异母的兄长。
思及此,宋姚心惊,连忙走到人群前,对锦夕道:“扶好梯子,本宫也要上屋顶去看看。”
锦夕脸色煞白,哆嗦道:“殿下当心。”
宋姚双手扶住木梯,艰难爬行,看似义无反顾去救人,心中却似擂鼓,吓得不行。
可大宣朝是否能苟延残喘地再存续下去,宋雎是关键。
李瑜和顾隽打着“清君侧、匡帝室”的名义起兵攻城,短时间内必然不会推翻朝廷,开国自立。
如今大兴宫中虽留有三位小皇子,皆非中宫嫡出,而宋雎最幼,按理绝非新君人选。
可李瑜是他舅舅呀。他若有什么闪失,听说李瑜性情古怪,届时一怒之下血洗内廷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不知庆阳公顾隽如何打算?
毕竟自庆阳起兵以来,三军统帅可一直都是顾隽,他怎会甘心将辛苦打下的江山交到他人之手?而且那孩子还是李瑜的侄子。
“登高望远。果然有不一样的风景。”宋姚颤颤巍巍站在桂华流瓦上,努力控制着发抖的双腿。
静妃不理她,她也顾不上消沉,满目皆是红墙青瓦。
她看着远处巷子里匆匆跑过的宫人,看着越来越近的几簇火光和银光闪闪的战马,以及战马上英气逼人的青年。
看着他在翠华宫外侧身下马,鸦青色长袍后红色的披风在月色下如镀了金光的一片鲤鱼鳞。
“姚……”
宋姚回头,见宋雎不知何时已快要爬到她的腿边,她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去够那小小的一个人儿。
“抓住了。”
当她将宋雎抱在怀中时才舒了一口气,却只觉双腿发软,只好坐在桂华流瓦上。
瓦下,宫人侍卫们皆惊,并非只为公主和皇子刚刚命悬一线,也为这位信步而来的大将军。
听情绪激动的静妃喊他“顾隽”。
原来令人谈及色变的庆阳公顾隽,是这么一位秀美的青年。
而竟然是他先来了翠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