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听栾将军高见。”
栾枝背对夕阳,先轸只能看到一抹高大的轮廓,即便这样,也能从其修长的身材上感受到他精致的美貌。
据说栾氏相貌类同桓王时代的公孙子都,是闻名诸国的美男子。
“此人英气凝聚在双眉和鼻梁,是个勇武之辈,一旦国家有难,必会赴汤蹈火,但栾氏嘴唇太薄,为人难免孤傲锋利,不好相处。”
谋臣狐偃颇有些看相的本事,今年仲春,晋重耳在敛盂郊外狩猎,曾让狐偃点评诸臣子的相貌,聊到栾枝时,狐氏作出了如上评价。
“上将军的眼光一如寡人手里的箭矢。”重耳边说话边朝靶子射出了一箭,正中靶心。
(说的真准。)
“主君谬赞,老臣胡言乱语而已。”
“当年曲沃与翼城之争,栾共叔忠于翼城哀侯,最终为他战死,家族自此一蹶不振,栾枝一心想要为家族正名,他才高而位卑,难免会孤高冷峻。”
接着重耳说出了一个战略秘密。
“先轸、栾枝二人本领相当,吾舅可知寡人为何不让栾枝担任执政卿吗?”
“老臣不知。”
“栾枝如剑,愈磨愈锋,此战关乎天下,寡人要用下将军这块磨刀石,磨出我晋战楚的利剑。”
狐偃:“那为何不磨砺先轸?”
“先氏沉稳如山,别说身处下将军之职了,即便让他做普通兵卒,他也能收敛住自己的锋芒。”
“主君英明。”
晋重耳对先、栾两将气性的了解,如捏棋子,从而能在博弈者的高度将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事实上也如重耳预料,栾枝因被先轸压过一头而妒火中烧,千方百计地想在大战中取得首功。
联盟军看似散沙一片,实则高层们都在磕破脑袋思考着如何取得战争的胜利。
话休絮烦,逸笔自此打住,回到故事上来。
面对先轸的提问,栾枝并未立马回答,而是缓缓起身,朝元帅及众将施揖礼,举手投足间尽显其深厚的外交素养。
“既然曹方想要魏将军,我等何不遂其意图呢?”
先轸轻抬眼轮,预感到了栾氏论调中会有玄妙之处,于是沉沉道:“请栾将军坐下细说。”
栾枝再次施礼,以示对先轸赐坐的感谢。
“曹方无非会有两个动向。”栾枝声线和缓,富有磁性,“或阵前倒戈,或以魏将军牵制我晋,诸位觉得此两者孰轻孰重?”
“自然是前者重,后者轻。”年轻的郤溱应声回答。
老将狐毛也应和道:“别说曹方倒戈,即便按兵不动,我军阵型也会被打乱,与楚国这一战是雌雄之战,任何差错都会导致败北。”
战局被小小的曹国牵制,也颇有戏剧性。
“唯恐曹国阳奉阴违,毕竟曹公曾经开罪过我晋主君,曹、卫两国的投诚书不足为信,需多多提防才是,不知将军有何高明的手段能制服曹方。”胥臣将话题挖深了。
诸将的目光跟随着胥臣转向下军主将栾枝。
夜幕在此时完全落下,火光之中,这位美男子的脸庞终于显露了出来。
玉树临风,雄姿英发,宛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栾氏细腰,喜欢穿高冠博带的南楚服饰,漂亮的服饰让栾枝看起来像一只凤凰。
其人秉性也与凤凰类似,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生理与精神都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洁癖。
栾氏有着近乎固执的尊卑理念,极为崇尚周礼,以与天子、国君同姓为无上荣耀,他的高傲之气恰如五月的河水,即使他极力地用礼仪来遮掩,也阻挡不住这种锋利气质的外露。
庶姓出身的先轸被拔擢为执政卿,在栾枝眼里与恶紫夺朱无异,所以面对先轸时,栾枝脸上的冷峻之气尤为凛冽。
其实栾氏心中燃烧的妒火先轸一清二楚,但不论对方怎么说怎么做,先氏总能以大山一般的沉稳轻松化解。
从气度上看,先轸要辽阔许多,这是晋重耳最赏识先轸的地方。
现在,栾枝一跃成为了焦点。
栾氏具备一种调动他人情绪的能力,在外交活动中,他经常使用问句,以此点燃他人的兴趣,甚至能将无干人等卷入讨论。
一旦氛围被烘托起来了,栾枝便能聚合众力驳倒对手。
栾枝很享受这种瞩目的快感。
“曹国庙堂上亲楚派占绝大多数,他们之所以归附我晋,完全是被晋国大军震慑,如今晋楚两军实力相当,我想曹方必然会做权衡,一旦战场上我军出现劣势,曹方必然会倒戈,曹国一旦反水,卫国也必然会背叛我晋,继而齐宋两国也将弃我而去,败北即是板上钉钉之事。”
栾枝说到此处,先轸已明白栾枝的意思,随即推测出了栾枝的应对策略。
“不愧贞慎之名。”先轸暗道,“但尚不周全。”
从失败者的角度思考问题是栾枝的习惯,一开始他就预设曹国必然会反叛,只有思考出应对曹国反叛的办法才能从根本上规避这一风险。
在座的其他人并未领略到栾枝的用意,因为这种大形势分析已经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了。
重复这些毫无意义。
但他们不知,此前分析的前提都是“曹国可能会反叛”,而栾枝则假设“曹国必定会反叛”。
“可能会”与“必定会”的应对策略截然不同。
郤溱:“栾将军就笃定曹国会反叛吗?”
郤溱感知到了栾枝的“失败者”思维。
“原本是怀疑,现在是笃定。”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坠云雾当中。
“曹方若有意鼎助我晋,又怎么会借魏将军之事来要挟我方呢?”
此话一出,众人豁然开朗,魏犨是因为士兵在军中传唱徒歌,弹压时遭遇反抗才杀人的,即便将此事戳到折狱官那里,魏犨也并非完全理亏。
但小小曹国却咬住此事不放,仅因为一名国人竟敢来讨要晋国国君的爱将,若非提前与楚国通过气,何来这般的胆量?
曹方此次大胆的外事交涉正恰印证了栾枝的猜想,楚国正在暗中争取晋方的附属小国。
由此可以推测,一张巨大的间谍网笼罩在了联盟军上头。
“栾将军一语点醒老夫,既然已经识破了曹方诡计,那就趁大战未开先讨伐曹国,免得节外生枝。”老将狐毛总是很果断。
栾枝伸手做出一个按压的动作:“万万不可!”
狐毛按眉。
“一旦我军异动,楚方定会发动突袭,届时楚国与曹卫两国里应外合,将对我军不利。”
寥寥数语将目下形势条分缕析开来,栾枝的策略当中,从来没有冒险二字。
现在看来魏犨事小,曹、卫事大,局面陷入了两难。
郤溱:“栾将军可有良策?”
于是众将再次把目光投向栾枝,期待他说出应对的法门。
“良策就在眼前,而且还是曹国人亲手送来的。”接着栾枝抬高声调,说出了自己的计谋。
“既然曹方索要魏犨将军,我们便把魏将军送去曹营,一来能堵住曹方的嘴,二来可以让魏将军刺探曹方情报,如果曹军异动,我们便能顷刻获悉。”
时任候奄(侦察兵队长)的魏犨已经熟练掌握刺探情报的本领,栾枝此计宛若天成。
而且曹、卫两国当时答应加入联盟军时曾以语言不通为由,要求曹、卫两国的嫡系军队由他们自己指挥,因此曹、卫派来的盟军当中没有晋籍指挥官。
栾枝顺水推舟,将魏犨安插进了曹国军队,实现了对曹军的监控。
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大礼。
明白栾枝的用意后,胥臣鼓掌、狐毛点头,郤溱微笑,对栾氏的肯定已不需用语言表达。
“慢了!”此话说出后,先轸弹出了两声带有膛音的咳嗽。
短暂的沉默,火焰噼啪响动。
“从五鹿进兵到城濮,一路上大家也都看见了。”为避免咳嗽,先轸说话频繁停顿,“都是广袤的平原,与楚国一战,三军会像星斗一般分散在战场上,曹国若要反叛,等到魏犨来报已经晚了。”
相比于栾枝,先轸更熟悉战争,先氏认为营帐中的战略设计不仅要宏观,而且要细致,罔顾现实的谋划与空谈无异。
狐毛这时也收敛起了微笑:“诚如元帅所言,届时混乱,恐怕敌我都分不清,更别传递军情了。”
众人眼中的火焰瞬间熄灭了,兜了一大圈难题仍旧摆在面前。
栾枝虽然谨慎周全,却因缺乏战争经验而未曾想到这一点。
先、栾二人的气场又奇妙地颠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