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师背酅而舍,晋侯患之。”——《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夜幕之下起伏的山峦似同犬牙,朦胧初月笼罩下的楚军如一片松林,顽强地扎根在山坡之上。
三军齐整,凝聚的士气大有洪流决堤之势。
“从此兵书上有我成氏一笔了。”
浅夜的营帐当中,传出一声长剑出鞘的龙吟,旋即有人弹剑低语,婉转的楚音如袅袅青烟,隐约不见。
既而弹剑声又响起,有人轻唱:“吾战法无双,必能挫败晋军。”
“将军,该休息了。”
弹剑声与吟唱声戛然而止,一抹烟灰落在铮亮的楚剑上,剑身上倒映着的双眼中闪过一丝不快,旋即浓眉舒展,深邃的丹凤眼挪向了身边曼妙的女子。
楚姬双肩微微颤动,她不是惧怕眼前这位高大的将军,而是为那双漂亮的眼睛而迷醉。
子玉名如其人,是个典型的南方美男子,出众的五官当中眉眼为上品,一双如浓墨点画的丹凤眼凝聚着江水的灵气,望而深不可测。
“吾子双眼中有浩荡之气。”
这是楚姬第一次见子玉时的感受,子玉的双眼宛如神灵中意的雕塑,浓而大的丹凤眼还带着飘逸狭长的眼尾,与男子几乎入鬓的剑眉呼应成了绝笔。
不仅容貌出众,将军子玉拥有的一切都让世间男子羡慕不已。
时年三十五岁的子玉出身于楚国元老贵胄若敖一族,年轻轻轻就从族兄子文手中接过楚国令尹一职(相当于宰相),常年统领楚兵横略黄河以南的诸侯国,其人的威慑力甚至超过了楚国国君。
对武将来说,被人惧怕是一种殊荣,子玉很喜欢这种感觉。
如果非要在此人的身上挑出一个不足的话,那就是子玉并非若敖大宗斗氏,而是小宗成氏,即便子文已经致仕退居二线,若敖族内仍旧视子文为不二的族长,子玉本人也常因此而耿悒。
关于楚国若敖,容某在此略带一笔。
魏晋时期的军事家杜预是《左传》的注释名家之一,他在谈及楚国若敖时曾说:“不成君,无号谥者,楚皆谓之敖。”此说虽不为史家所接受,但楚君确实有称敖的习惯,若敖即楚君熊仪,其孙就是大名鼎鼎的楚武王,若敖一族的好战基因大概自武王开始便镌刻于家族血液之中,从此成了楚国的战神一族,涌现出无数军事天才。
后来,若敖大宗以“斗”为氏,成王时期的斗子文即是斗氏翘楚,而故事中的将军子玉在史书中又称“成得臣”,即为若敖另外一支苗裔,推测是若敖小宗,分支后另外取成字作为氏,此氏亦出人才,有成得臣、成大心、成嘉等人。
城濮之战楚三军将领皆是若敖族人,分别是中军元帅子玉(成得臣)、右军主将子上(斗勃)、左军主将子西(斗宜申)。
听见楚姬的声音后,子玉脸上露出了笑容,其眼神也变得朦朦胧胧。
子玉有家族遗传的疾盲(近视),症状在夜间更明显,但楚姬的模样却因为这种朦胧而更美。
在楚姬看来,子玉轻压着眉头仔细看自己的样子显得深情款款,于是立马低颔,双颊旋即泛出红晕来。
男女有别,如此直视实在无礼……但真的很热烈,好一个清雅的男子。
凉风透进营帐,楚姬从闷热的悸动中清醒过来。
大战在即,三军主帅似乎看起来并不着急,想到此处,楚姬心中轻轻揪起,女子对战争并不了解,但她知道只要打战就会有悲剧发生。
此时楚军元帅成得臣散着浓黑的头发,着便服跏趺于军帐之中,大战前夕还能保持如此悠然的心境,除了成氏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成氏性格之复杂,由此可见一斑,总是令人捉摸不透。
据说成得臣平素宴居时宽简得像个老好人,即便受到酒醉之人的侮辱也不会置气,每月十五,成氏还会以若敖的名义在郢都布施,因此不少国人偷偷加入成氏的军队。
如此看来,成氏似乎相当会笼络人心。
可此人却有着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面孔,面对受施者的顶礼感谢,成氏不苟言笑,甚至会露出讥嘲的神色,令人搞不懂他布施的目的究竟在哪里。
若敖大家长斗子文却能一眼看透。
“他喜欢被人敬仰的感觉。”
子文也曾劝谏过年轻的子玉:“你的举止当中有君王气,当速速自我打磨,不然会大难临头。”
任性的子玉无法理解带有玄学色彩的“君王气”,反而觉得子文行事顾虑太多,为避免兄长说教,子玉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出谦恭有礼的样子,一旦脱离兄长的视线,子玉便会我行我素。
但任性的成氏有时又会非常严肃,这种严肃体现在其军事才能上。
当初楚王攻打宋国时,曾让子文、子玉二人在睽地演习,目的是为了震慑宋方,令尹子文只用了一早上就演习完毕,而子玉却用了一天,鞭笞了七名不守纪律的士兵,用箭射穿了三人的耳朵。
一旦穿上铠甲,子玉就像换了一个人,其治军要求近乎苛刻,士兵稍违拗其意,便会受到惩罚。
此与后世治兵理念相似,但在国人自愿参战的春秋时代,统帅军队首先依靠的是个人德行,其次是纪律,最后是威严。
也因此,不少自愿加入子玉军队的士兵不久后又会偷偷逃离。
在其他人眼里,子玉的宽简与严肃简直就像一个人拥有了两个灵魂,无人知晓自己面对的是哪一个子玉。
但在楚姬面前,子玉永远只展露宽简的一面。
强调军纪的子玉要求将士们夜宿时必须和甲而眠,他本人当然也是如此,但自从楚姬出现之后,子玉在军帐当中只穿便服。
此时楚姬双蛾微蹙,双眼中闪动着泪花,楚姬心中涌出一股悲戚,这种悲戚并非莫名其妙,而是心疼眼前的子玉。
这个世上最美的男人几乎被所有人孤立,如一只孤独的丹顶鹤行走在沼泽地中一般。
楚姬的身影在火光中朦胧,吧嗒,一粒滚烫的泪水落在长剑上,子玉陡然一惊,视线中的楚姬忽然清晰起来,双颊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游女,大战在即,哭可不吉利。”
楚姬没有名字,是子玉行兵至汉水时遇见的美丽女子,因其会唱楚些,故将她带在了身边,后来取名游女。
(楚些即楚国地区的招魂歌,歌声凄美动听。)
游女止住了哭泣,两人如是静默地对视着。
良久,子玉收起长剑。
“让子上、子西二人来本帅帐中!”
游女一怔。
“快去!”
“将军还是要打战吗?”
子玉紧抿着嘴唇。
“晋军已经退避三舍,将军借此也退兵吧!”游女蜷曲双膝,扑进了子玉的怀中。
“我若敖一族岂有退兵的道理!”子玉道,“况且他们扣留了宛春,明明就是想开战,想开战却不明说,尽用些下三滥的诡计来本帅面前献丑,本帅不仅要打这一战,还要……”
子玉咬牙,后半句话他憋住了,因为他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
“还要怎么?”
“灭晋!”
子玉将压抑的情绪爆发在“灭晋”二字当中,宛如一头咆哮的猛虎,其实他完全可以忍住,但他的脾气也如其人一样,具有非常复杂的两面性。
“可这都是他的诡计!”
“重耳吗?”
“不是。”游女眼中又沁出泪水来。
“谁?”
游女摇摇头。
子玉豁然起身,赤脚走到营帐之外大吼子上、子西的名字。
而后零零的铠甲声响起,两位高大的青年将军出现在子玉跟前。
在有疾盲的子玉看来,两人几乎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游女抹去了眼泪,往火堆中添加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