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自暗道入火留买府,又从西侧的暗道进入百戏楼。
这是敦煌城唯一的一座专为百戏幻法搭设的戏楼,由三座大木作单层建筑构成,俯瞰呈“品”字形,三座楼之间有长廊相连。
此楼名叫“幻楼仙宫”,是火留买在三年前请洛阳工匠建造的,幻楼上下除却有各式精美的木雕外,檐下还别设有一圈细细的竹管。
每当彩戏表演时,炼丹师会将提前焚烧好的香雾灌进竹筒中,香雾流进细竹管,又自竹管上的孔洞泻出,与反射在各式琉璃镜上的火光交相辉映,如此就能营造出一种仙雾弥漫的天宫错觉。
有了仙雾的加持,不仅可以让如梦似幻的飞天神女变成现实,也便于各种障眼法的表演。
因为制造仙宫的工匠大多不是敦煌本地人,这些工匠离开之后,幻楼仙宫的设计就成了火留买的独家秘密,他以幻法造势,吸引了不少看客。
每每神迹出现时,表演的西域法师都会声称是神仙降临了,看客们往往会学着法师的样子对着天空某处膜拜。
此外,幻楼仙宫上上下下有千余处机括,有暗龛、弹射机、假人、飞绳等,这些都是用以配合表演的,只有这种大型道具,才能上演天马行空的幻法。
火留买一心想在洛阳城也造一座同样的楼宇,用来推广自己的百戏,但洛阳城寸土寸金,想要在城区申请下这么一大块土地,几乎是不可能事情的。
除非上头有人。
这也是火留买近年来专心经营与中原官僚关系的原因,其实幻楼仙宫曾有机会被圣人幸临,但圣驾最终止步张掖郡,没有来敦煌,火留买错过了最好的展示机会。
但在六月底,另一个机会悄然降临。
对方以洛阳商籍和地皮作为筹码,要与火留买做一桩大买卖。
当火留买得知对方的目的是刺杀卫元时,也曾拒绝过几次,直到对方将完整的谋刺计划和盘托出。
“毫无风险,火员外应该对幻楼仙宫有信心,无人能洞悉幻法的秘密。”
火留买清楚的记得,当时崔玉是这么说的。
但现在回想,这句豪言只是块易碎的琉璃,被突然闯进来的卫已猛砸了一拳头,现在已经布满了裂纹,随时都有可能崩裂。
那场“不可能”的谋杀,就开始于这座精美的仙宫。
七月十五日,他们就是利用幻楼仙宫成功将卫元掉包,而后用马车将卫元挟持出城。
到了夜晚,西域武士在甘泉水边企图套出铜钱与坊图的所在。
但他们没想到卫元铁骨铮铮,半句话都不曾透露,只说了一句:“死国,丈夫之责!”
见逼问无用,火留买只好下令杀害卫元,西域武士在小舟上掐住卫元的后脖,而后割断其颈部动脉,让鲜血流入河水中,待舟船到达三危山,卫元也因流血过多而亡。
随后,凶徒们将提前准备好的官服穿在卫元身上,将其尸体挪移至降魔窟,而后借用降魔窟的传说来扰乱调查方向。
计划几乎天衣无缝。
但令崔火两人没想到的是,卫已竟只用了不到两日时间就查到了火留买这来了。
得知此消息时,火留买只能惊疑地推测,卫使君可能知道入壶舞的秘密,甚至曾看过类似的表演。
但令火留买想不通的是,卫已是如何洞破“假卫元”的秘密的呢?
在准备刺杀卫元之前,假扮者已经依照卫元的行止言语练习了很久,加上精心易容后,几乎跟卫元本人毫无二致。
为了避免被人看出来,火留买还特地将行动时间设定在太阳落山前。
此时夕光笼罩着整个敦煌城,因为阳光的反射,人们彼此看的并不清晰,大多只能看见一个剪影。
等到“假卫元”回到衙署中时,天色已暗,即便是衙署中与卫元熟识的老吏,也未必能认出。
火留买就是以此制造出了时间上的不可能。
可以说“假卫元”是悬案的龙眼,一旦侦破这个诡计,此案就不攻自破了。
当然这不是火留买想出的法子,而是崔玉带来的,至于此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火留买并不清楚。
因为计划太过巧妙缜密,火留买一度自信无人能洞破此秘。
所以在收悉卫已派人来调查幻楼仙宫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告密。
而告密者别无他人,只能是崔玉。
但崔玉只带着一个武仆前来,以及他将曹实猝死的消息及时告知自己,这两件事都昭示着对方不可能背叛自己。
现在火留买只能沮丧地默认卫已查出了真相。
于是火留买提醒道:“崔郎君,卫使君查到了我,就有可能查到你,现在你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有什么计划就快说吧。”
崔玉要的就是对方的这句话,只有同一条船上的人才会想着团结。
“既然卫使君很快,那我们只能比他更快。”崔玉走上了舞台,“火员外的不错,卫使君可能已经怀疑崔某了,今天他也曾派人上门找过我,当时我跟火员外谈交易,门仆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两都御猫并非浪得虚名。”
“但崔郎君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
“着急有什么用呢?”崔玉用脚步丈量着舞台,“火员外不是一直想看我作画吗?”
“都什么时候了,崔郎君还有闲工夫画画。”
“今晚崔某就要在这里作画。”崔玉似乎没有听见对方的话。
火留买无奈,只得问:“画什么?”
“降魔图。”
“哦?”火留买也跟着上了舞台,他的表情逐渐舒展,继而吭吭地笑了起来。
“崔郎君高明啊!”火留买望向座中曹实的尸体,“县正被邪魔侵体,惊骇而亡。”
乡勇们纷纷涌向衙署,在马房集合,裴正清点了一下,加上衙署皂吏、都头等共百余人,在人数上已有压倒优势,现在就差县正曹实一声命令了,但他却迟迟没有出现。
四处寻而无果后,裴正只得请求宋论带队发兵。
“事不宜迟,既然曹大人不在,那就有劳宋大人发声号令了。”
宋论本性怯懦,最重要的是他手脚不干净,私底下纵容过火留买不少脏活,他自然不敢亲自带队去搜查火留买的府邸。
万一那厮走投无路,一口气把什么都吐了出来,那岂不是摊上大事了。
更重要的是,卫已是虞台阁提拔的江南派官员,他们与关陇派系简直就是水火不容,宋论很清楚,虞世基这是让卫已打着鸿胪寺的旗号在做着御史台的事情,所以能不出头尽量不出头。
这桩烂活,宋论是打死都不会接手的,于是他面露难色道:“宋某虽是郡官,但我只从事文书工作,带兵上门查人的事情我哪儿会做啊?况且只有县正有搜查权,我若把着,外面人会说我宋论贪权独裁,这多不好听,我们都是船上人,别的不盼,就盼个风平浪静不是?”
裴正自然是听不进去宋论念的歪经,留下一句道:“裴某受教了,这番高论我自会传达使君。”
不等宋论说话,裴正一个箭步朝琴治房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