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风雪声又大了起来。
衙署吏厨中一名身着绛红色圆领大褶衣,臂系束袖襻膊的中年汉子将手中长长的火锹伸进灶膛,自下而上轻轻一铲,掏出满满一锹通红的木炭。
这些木炭是由红柳枝烧成,每块约银锭大小,男子将燃烧着的木炭铲入铜质火盆中,接着又打开储炭的大缸,从里面铲出冷却后的木炭覆盖在燃烧的木炭之上,最后在火盆里铺上一层厚厚的草木灰。
做完这些,男子背靠门柱坐在一张小交杌上稍事歇息,解下腰上的酒壶胡乱地饮了几口。
灶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几个黄铜制作的小手炉,手炉是通守宋论命人连夜打造的,现在他要想法设法讨好中央派来的西巡使君,不然眼下的这摊子烂事自己几辈子都处理不干净。
火盆中的木炭要炆两刻钟,等火盆里的火炭燃烧到合适的温度时,再用火钳从中挑选出几块形状匀称的木炭投入手炉的内胆,覆之草木灰后可以保暖两三个时辰。
“哑巴,你动作能不能快点儿!”
这时吏厨中传来主厨老张的催促声。
哑巴嗯啊了一声,忙凑到火盆前翻翻看看,里面的木炭尚未炆好,要通体透凉,色如红玉才行,但现在哑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随意挑选了几块形状好的塞进了手炉,覆上草木灰后啪地一声盖上了手炉的盖子,接着就要往琴治房送去。
“慢着!”老张忙不迭着跟了出来,用手探了一下手炉的温度,“你是想把使君的手给烫烂吗!”
哑巴垂下头,不安地到处乱看。
“罢了,这都快中午了,一会儿通守大人回来又得找我麻烦!你到了公馆,先把手炉埋在雪里凉一会儿再给使君大人送去。”
哑巴连连点头,不巧却在这时打了一个长嗝,一股子酒气冲进老张的鼻腔。
“真是块废铜烂铁,赶紧滚!”
哑巴诶了一声战战兢兢地跑出了吏厨。
衙署地盘虽然不大,但里面却层次森严,一级压着一级,到了哑巴这里,那就完全是受气包了。
哑巴是粟特商人火留买从西域带来的,叫做般陀,般陀虽然蠢笨,但却善于养马,之前一直在商人火流买府上做马夫,圣人西巡时,西方各州司都需提供马匹,哑巴般陀便被征召进衙署,正要被清退时又来了西巡天使团,于是索性就留在衙署当长工了。
哑巴般陀提着手炉出了衙署,而后往静恭堂公馆的方向走去,公馆社长领着哑巴般陀到了办案吏舍外,告诉他卫使君与裴千牛正在里面办案,把手炉送进去之后就赶紧离开。
哑巴般陀却使劲摇手,而后指了指手炉,做出一个烫手的动作来,接着般陀又指了指院中厚厚的积雪。
社长立即会意了对方的意思。
“那你动作快点。”
哑巴般陀用力点头,而后将手炉埋进了积雪。
琴治房中透出卫裴二人的对话声,般陀虽然听不清,但从二人激动而又急促的语气中能听出来似乎是遇见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大风骤起,哑巴般陀蹲在雪地里裹紧了帽子,兀自握着酒壶又往肚子里送了一口酒。
卫已在纸张画下了阴阳爻。
“艮覆碗,坎中满,阿熊,这是蹇卦,铜钱与坊图的位置就藏在蹇卦当中。”
裴正的思维实在是跟不上卫已,忙问:“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于是卫已将其中的奥妙简述了一遍了。
天枢、天璇二星除却以贪狼、巨门对应玄武和卫已之外,还隐藏着了两个数字。
在北斗七星的排列当中,天枢排列在斗身第一的位置,天璇为第二,这里要传递的信息很简单,即是“一”和“二”两个数字。
天枢在下,天璇在上,按照竖式排列就是“二”在上,“一”在下。
而依照八卦阴阳爻的表示方式,“一”和“二”又可以写成“〇〇一”与“〇一〇”,按照竖式排列即〇一〇在上,〇〇一在下。
〇代表八卦中的阴爻“--”,而一则代表八卦中的阳爻“——”,如是就可以将两个数字翻译成蹇卦。
“当年在大兴城,我与族兄最常探讨的就是易学,有时甚至可以三天不辍,我可以确定这就是族兄要传递给我的信息!”
卫已脸上露出罕有的激动。
“蹇:利西南,不利东北。”
卫已将蹇卦卦辞脱口而出,随后盯住吏舍朝南的大门,以自己为中心,确定了西南与东北两个方位。
“利见大人,贞吉!”卫已用鼻帽指向了吏舍的西南角,“阿熊,去那儿找!”
裴正按照卫已的指示,一个箭步蹿了过去,凌厉的目光在房间的西南角落仔细搜寻着,果不其然发现了一处地板有被撬开过的痕迹,裴正赶紧抽出千牛刀戳进地板的缝隙,用力撬动后地板朝上抬起两个手指的宽度,借着透进去的微光裴正看见地板下躺着一裹白布。
“果然有东西!”裴正一使劲儿,伸出一只手去用力将地板掰开,然后迅速取出地板下的物件。
拆开外面裹着的白布后,但见是一个卷好的信封,卫已用指头按了按,心中又略过一丝激动,那是铜钱的手感,不疑有他,这就是卫元留下的三枚假币。
“阿熊再去东北角看看。”
于是裴正又搜寻了吏舍的东北角,亦发现有物,是一张折叠好的纸,当卫已觉得这就是铸币坊图时,打开一看才发现这只是一封信,一封卫元写给卫已的信。
吾弟子休启……
卫已一怔,脑海里浮现出兄长手书的样子,不觉眼眶发烫。
“谁!”
裴正忽然发出一声断喝,将卫已从回忆拉回了现实。
门外的哑巴般陀被裴正这一喝,吓得一哆嗦,提着的手炉也掉在了地上,一炉子的炭灰炭火全部洒在了地上。
哑巴般陀赶紧跪在地上用手去拢,结果袖子被燃烧的木炭烫出了好几个大洞,手也被灼伤了。
“哎呀!你干什么吃的!”
门外传来社长的声音。
裴正推门一看,但见一个胡人马夫局促不安地低着头,脚下还落着一个铜制手炉。
“你是谁?”裴正声色俱厉问。
般陀抬起头啊啊了半天。
社长赶紧解释道:“他是衙署的马夫,名叫般陀,是个哑巴,今天奉通守之命来给使君送暖手炉。”
“以后我没我的命令,谁都不允许进入警戒线内!”裴正道。
“阿熊,不必那么凶嘛!”卫已笑呵呵地走出吏舍,视线刚与般陀接触,他便垂下了脑袋。
卫已弯腰捡起地上的铜手炉:“是连夜打造的吧,宋大人颇费周章了。”
说着卫已又将手炉塞回般陀手中:“般陀,劳烦你回去再装一炉来,这大冷天的的确冻的紧。”
般陀没有再抬头看卫已,但双眼中写满了狐疑,卫已给他的感觉与其他人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