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风雪稍歇。
甘泉大街上布满了扫雪的百姓,三辆双辕马车连缀着驶过,车厢壁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崔”字,这是敦煌崔家的布施车队,每至节日年关,崔家人都会出城布施积累功德。
马车速度不快,旋即便围上一群讨要吉祥钱的孩童,车夫们笑呵呵撒下铜钱,引得孩子们纷纷追逐捡拾。
“崔郎君安康!”
童稚的声音渐行渐远。
北门处,门卒们拉开了一条六七丈的木锥路障,崔璜吩咐车夫们勒马,自己也下车配合城门吏搜检。
“都他妈没看见吗!见着崔家二爷都不不知道喊一句!”
那声如干柴破裂,极为难听,来者姓张名大风,是北门吏,脸如豺狼,一副贪相。
门卒们纷纷口喊崔二爷安康。
“都是新招的杂碎,不懂事,还望崔二爷多担待。”张大风上前赔笑道。
“张头这话说的,崔某既是敦煌子民,那就应该配合你们的工作。”崔璜指着身后几驾货运马车道,“父兄信佛,每逢年关都要差我去城外布施,车里装的都是菜蔬与过冬的物料。”
“嗨!崔二爷是良善人家,能有什么问题,那群当官的孬子没事找事,不是查这就是查那,不瞒崔二爷,这年头我们也是难做的很呐!”
张大风说着撅了撅嘴,几名头戴尖锥帽的门卒会意后绕到马车边潦草地翻翻看看。
“张头,没有异常。”小卒通报道。
“废话,能他妈有什么异常!”张大风咋咋呼呼道。
“昨夜金字药草铺的事情崔某也有所耳闻,张头一夜未睡吧。”崔璜关切地问。
“别提了,怕是今年元旦都过不安生。”
“辛苦张头了,这里有点东西是给你们准备的。”
崔璜说着从最前头的马车中取出一个篮子来,篮子上盖着一张红布,红布下是沉甸甸的一吊铜钱。
“哎呀崔二爷这就见外了不是?使不得使不得!”张大风忙伸手推开,双眼却瞄着红布看,极力想看见篮子里装的是什么。
“天寒地冻的,拿去给兄弟们买些酒暖暖身子,崔家生意多,难免出出入入,现在管得紧,往后还望张头这边多照顾啊。”
“二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呀!”
张大风道,好不情愿地接过了篮子,只觉手里一沉,脸上便控制不住地绽开了笑容,忍不住之际,赶紧松了表情谄笑道:“还要二爷多照顾我们才是。”
众门卒们各自咧着嘴巴发笑。
敦煌衙署,琴治房。
“那有无可能陆弛所携的吐火罗密文情报有误呢?”裴正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既然是解救白虎的情报,那大概率是出自白虎法司的纠官之手,不大可能会写错。”
现在金字药草铺的伙计全都死了,这个问题也被无限地推向了无解。
气氛凝固了,两人的思考都止步在这个矛盾上。
裴正盯着地板上的青仪囊,脑子里冒出了一堆问题。
既然是解救白虎,那白虎现在又在哪里呢?
敦煌城何以一下字出现了宜官吉两大法司的痕迹?
此外,裴正还有一个最大的疑惑,那就是早早隐居的卫已怎么会对宜官吉了解得如此之深?
眼下能解决的,只有这个问题了,除了保护卫已,裴正肩上还担着雷第的任务,关于宜官吉的任何一件事,他都要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不然裴正交不了差。
于是裴正道:“先生,我有一个冒昧之问,希望先生能如实回答。”
“阿熊想问我为何知道这么多关于宜官吉的秘密对吧?”卫已替对方说道。
那双眼睛简直能洞透人心,不知为何,裴正心里略过一丝不安,在太湖先生面前,他好像没有秘密。
“你在雷第当差,又是禁中卫士,等于说是圣人的耳目了,阿熊此来应该另有任务吧?”
裴正语塞,卫已又发觉了自己的一个秘密。
“不必惊疑,阳平君一直派人在暗中监视卫某,竹里馆附近一年会冒出不少面生的渔夫、樵夫、生意人,回去转告阳平君,雷第候官出任务前要多学学做农活,扮相根本就对不上。”卫已半调侃道。
“先生原来一直都知道。”裴正极力掩盖某种莫名其妙的羞愧。
“看来圣人还是不放心我们这些在野党。”
卫已心境辽阔明亮,语气也坦坦荡荡,这更让裴正无言以对。
“阿熊,你在雷第当差的事情是法喜透露给我的,早在隐居前,弹劾我的奏表就不知凡几了,官场如海,卫已这条小船是万万行不动的,好在我一贯看的淡,先帝殂谢后,便寻了个由头辞官隐居了,这次若非兄长遭难,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竹里馆的。”卫已直视对方的眼睛,眼神澄澈。
“阿熊,阳平君六十好几了吧。”卫已又问。
“六十三。”
“这把年纪还操着国家的心,难为他老人家了,回去转告他,有什么想问的亲自来竹里馆问我,卫某知无不言,至于宜官吉的事情,则是先师赵公告诉我的,当时大兴城有几桩案子涉及到了宜官吉,赵公无奈之下只得请示先圣,先圣破例让我们调阅了宜官吉的部分资料,四大检校御史的代号就是那时候得知的。”
卫已口中的赵公是隋文帝时期的名臣赵绰,他任大理寺卿时,折断无数冤狱,时人称其“处法平允,清正无二”。
不仅如此,赵绰还以质直刚毅闻名天下,为维护正法,不惜屡次犯颜直谏,也因此赵绰成为了文帝朝最被器重与信任的臣子之一。
卫已曾跟随赵绰学习钩距推理之法,后被赵绰举荐进入大理寺任律博士,从此走上了仕途。
“原来是赵公告诉先生的。”
裴正如释重负,他与卫已共事时间虽然很短,但却被对方的行事风格与气度折服,他可不想以宜官吉乱党的名义逮捕卫已。
“阿熊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裴正笑道:“想问的还有不少,但关于先生的,裴某已经不想再多问了。”
“哦?不怕卫某是宜官吉的人了?”
“先生敞亮,便是宜官吉的人,裴某也自有分断,从现在开始裴正只听先生一人吩咐。”
裴正以心换心,正是卫已所希望看到的,因为现在每往前一步,危险就增加一分,若彼此还存留猜忌,恐大事来临会首鼠两端,卫已这番答疑的目的也正在此处。
“阿熊,接下去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敦煌罗城,上善里,雨师宅。
此处本是西凉王朝的雨师神庙,几经战乱后成了一片废墟,入隋后崔氏大公将此庙买下,辟为别第,供往来的画师居住,天暖的时候崔氏兄弟也会来雨师宅短暂居住,感受罗城的烟火气息。
雨师宅布局为简单的四方状,前后五进,内设戏台,供客人娱乐。
白虎落塌于偏院东厢,此时院中翻出一堆新土,中被刨出一个深坑,孔牛的尸体被白布包裹陈放其间。
白虎双手捧起一抔土缓缓朝坑中撒去。
“此身托付大事,半分不敢疏忽,记住我这张脸,待我入了地狱,再来跟我算这笔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