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衙署,琴治房。
纸张燃烧的火苗照亮了卫已洁白的面孔。
李和记录下的“执目月君”几字逐渐被火焰吞噬,化作焦枯的灰烬落进了炉中。
“兄长,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已望着案几上层层累叠的卷宗自问道。
也许那三枚被卫元藏起来的铜钱上会有答案,卫已用指节轻叩着案几,打定了主意。
白虎在蒙蒙晨光中静坐,几月前发生的一幕让他心有余悸。
四月,一封署名宜官吉玄武的密信被送到白虎手中,按制,白虎应立即回复信函,否则会被默认死亡。
白虎并未回信,四月过半,他便发现玄武司纠官开始出现在关陇一带了。
这是白虎想要的结果,他的“死亡”毋庸置疑会引起玄武的注意,玄武的调查方向也会第一时间瞄准关陇地区,因为关陇、河西一带是由白虎司负责的。
五月初一,白虎利用线人传递情报联系上了玄武,二人约定好在平凉郡的可蓝山下见面。
这将是宜官吉建制以来检校御史的第一次会晤,白虎有一个通天的计划想要与玄武分享。
五月十日,白虎着罩身大氅,以帷帽覆面,独自一人在约定地点等待玄武。
日中时分,一人一马如约而来,与白虎想象中不同,玄武身材并不高大,反而有些纤瘦,很像长安城中的少年读书郎。
“玄武来迟,让监兵君久等了。”玄武下马抱拳道。
白虎对着日中的太阳道:“不早也不晚,执明君来得正好。”
而后白虎、玄武共登可蓝山,途中二人以宜官吉衙署制度相互试探,皆对答如流,至于山顶时,彼此的身份已不疑有他了。
玄武道:“监兵君今日请我不单单是来欣赏平凉风光的吧。”
两人身前是百丈悬崖,平凉风光尽收眼底。
“事有缓急,我还是先回答执明君的问题吧。”
白虎开始施展攻心策略。
“爽快人。”玄武问,“我从洛阳发出三封密信,青龙、朱雀二法司早有应答,为何不见迟迟不见白虎法司的回执?”
“因为白虎法司里出现了叛徒,寄送信函有泄露的风险,早在二月份,我便下令废除了法司的一切联系方式,改用雇佣线人传递情报。”说着白虎从怀中摸出玄武寄来的密信,封蜡与印押皆完好无损,这代表连白虎自己都不曾看过密信。
这是绝对严守秘密的表现。
“但宜官吉绝不会传递无用的信息,执明君,此信原物奉还,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何事?”白虎伸手将密信递给玄武,露出惨白的小臂。
玄武一愣,这条胳膊宛如犍陀罗的白玉雕像。
(是人是鬼?)
白虎缓缓摘下帷帽,一张白化的西域脸孔出现在玄武眼前,不仅仅肤色煞白,就连头发、眉毛、睫毛都是白色。
“小兄弟害怕了?”
白虎直勾勾地望着玄武的双眼。
“不,据说宜官吉从检校御史到下辖纠官,大多数都是病疾残缺者。”
白虎微笑:“不错,可我看执明君却四体康健。”
玄武露出了淡淡的苦笑,弯腰轻轻叩了叩右腿,发出咚咚敲击木头的声音。
白虎一愣,没想到对方的右腿竟是一条义肢。
“白虎无知,实在失礼。”白虎收敛起笑容。
“监兵君言重了,宜官吉里十之八九都是体貌残缺者,大家同病相怜,何来无礼呢?”
“执明君,你知道宜官吉为何钟爱残缺者吗?”白虎问。
玄武:“残缺者在世人眼里与废人无异,大千世界已无我们的容身之地,我们除了留在宜官吉,别无他路可走,换句话说,身体的残缺让我们更加忠诚。”
“非也。”
“哦?”
白虎默然一笑:“执明君年轻,可能不知大将军用意,大将军说残缺者往往有执念,能成常人不可成之事。”
说到此处,两人同时沉默,似乎都回忆起了痛苦的过去。
“往事不提,跟我说说密信的事情吧。”白虎兜回了正题。
而后玄武将太府寺丢失钱范图纸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批新钱将用于明年的西域大商贸,他们盗走图纸必是想翻印假币,如果让这批假币流入市场,必会造成物价飞涨,这种情况出现在大商贸中后果将不堪设想,此事绝非玄武一司能查清楚的,于是我第一时间写信联系你们,希望四大检校御史能共同调查此事。”
“查出什么来了吗?”白虎问。
玄武摇摇头:“因为没有收到白虎司回信,我们研判你已在行动中阵亡,恰好又值假币之事,于是我亲自带领纠官在关陇一带展开了调查,顺便寻找你的代号。”
白虎听罢,将视线转向身前连绵不绝的大山。
“执明君,据说当年赫连定逃到平凉,登上可蓝山眺望统万城,哭泣着埋怨夏武烈帝没有让他继承帝王之位,结果遭到群狐嘲讽,赫连定下令射杀狐狸,却一无所获,最终赫连王朝覆灭,他本人也身首异处。”
玄武一头雾水,他不知白虎为何忽然转移了话题。
“不知监兵君讲述故事意在何处?”
“执明君,你不觉得我朝也有类似的事情吗?”
玄武一愣,眼神中立即透出几分惊疑来。
“监兵君意指?”
“杨广不配做天下之主。”白虎开诚布公道,“宜官吉忠心耿耿,为国除弊,杨广那厮登基后却反身一刀,大肆捕杀四法司纠官,不仅如此,他还自毁关陇基业,残杀老臣,任用奸臣,压榨民力,征战不休,如是君王,与凶暴无赖的赫连定有什么区别?”
“所以,监兵君你……”
“不错,开炉铸币的事情是我做的,白虎司已在西北开造三座铸币炉,待到明年春天,这批假币将会与大业五铢白钱一同流入市场,钱市一旦被搅乱,那些逐利而来的西域商客将会纷纷逃离隋境,杨广一手策划的万国来朝也将毁于一旦,届时钱市乱、饥荒来,只要我们去百姓中间点一把火,这把火将会直接烧到洛阳。”
“监兵君,你要谋乱!”
“不,这不是谋乱,这是替天行道,执明君,你应该清楚,宜官吉并不忠心于某个人,而是忠心于大隋天下。”白虎的眼神很冷,“大将军的遗作应该由王朝最忠心的臣子来共同完成,执明君,加入我们吧,宜官吉手中掌握着足以颠覆天地的秘密,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就能将那暴君从皇帝的宝座上拉下来!”
玄武不敢相信:“此事绝非监兵君一人能做到,大将军已死,究竟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六趣轮回,天道冥冥,宜官吉从来不为某人做事,我们只做对的事情。”
敦煌城,金字药草铺。
大风卷着漆黑的灰尘漫天飞舞,让人心生不祥之感。
裴正亲率千牛备身在药草铺内外展开了地毯式搜查,约摸在朝食时分,终于在药草铺后院西厢房的一处暗龛中发现了卫已要找的东西。
裴正将那张黑色的青仪囊胡乱裹在身上,而后跨上大马朝衙署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