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风雪更甚。
因十字街口大火的事情,敦煌夜宿都被抽调去救火了,孔牛护送白虎一路到上善里时,沿途没有遇到一个兵丁。
一切都在计划当中,堪称完美。
未久,两人在一座四方广宅前停下,孔牛重重叩动大门辅首上的衔环。
接着大门打开一条缝,从中探出一枚黑面童子的脑袋,可细看之下,那人却非童子,而是形似孩童的侏儒。
黑面侏儒十分警惕,见两人不是官兵,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问:“来者可是轮回中人。”
“天道如眼,明明而动,自是六趣中人。”孔牛答。
“君从何处来?”
“九天兜率宫。”
“要往何处去?”
“南方江都城。”
说罢,孔牛便要带着白虎进入宅院,不料却被一只小肉手给按在了原地。
“善人莫急,非常时期,小可还有话要问。”
“聒噪!”孔牛做势要动怒,却被白虎阻止了。
但见那黑面侏儒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不知两位要去江都城见何人?”
“大隋天子。”白虎冷冷道。
此话一出,黑面侏儒忙打开大门,恭敬地将两人引入宅院。
敦煌衙署门外,马儿打着响鼻。
卫已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裴某本就是来辅助使君的,何来劳烦一说呢?”裴正笑道。
“既然如此,那卫某就不恭敬了。”卫已收束了笑容,“本使君入城不到两日,便发生了金字药草铺纵火杀人之事,且还是在我等刚破解了吐火罗密文的信息之后,未免过于巧合了,卫某怀疑杀害族兄的凶手仍藏在敦煌城内,他们许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做,敌明我暗,也许现在的每一步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裴正眼轮轻抬,忽然想到了自己也奉命监视卫已。
“所以卫某觉得我们的一切调查行动转入暗中为妙。”
“如何说?”裴正接茬。
“衙署口耳甚众,不便秘密行事,卫某决定将诸般细节调查移付千牛卫,裴大人那边可有难处?”
“没问题,随时听候调遣。”
卫已点头,而后按住马缰绳,环视了一圈,接着挥了挥扇子,示意裴正将耳朵凑过来。
裴正驱马靠近去听。
“卫某要你做的事情是秘密中的秘密,裴大人万不可泄露出去。”
卫已先说了这么一句话。
“使君放心,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卫已嗯了一声,然后道:“派你的人在金字药草铺内寻找一个绣有‘宜官吉’三字的青仪囊,记住,只能让千牛备身找,如果找到此物,务必直接呈送给我。”
宜官吉三字如闪电般在裴正眼前掠过,裴正怔在了当场。
新君杨广设置雷第,广布候官的目的正是为了取代宜官吉,多年来雷第曾多次奉命缉捕宜官吉散落在各处的纠官。
但是这些纠官嘴很硬,宁死都不愿说出宜官吉的秘密,更不愿透露四大检校御史的去向。
而宜官吉最为重要的信物就是青仪囊,据说这种袋子用特殊材料制成,极为轻便,既可以用来装盛百姓递交的诉讼状,也可以当做披风。
而卫已忽然提及青仪囊,这无疑刺中了裴正的敏感点,加之雷第方面早有来信命令裴正监视卫已,两件事一结合,裴正的警惕心立即被激了出来。
“使君在调查宜官吉之事?”裴正开始尝试套对方的话。
卫已轻叹一声:“宜官吉是文帝朝留下的一个大问题,当今圣人以雷霆手段诛杀宜官吉,阿熊你想,这群亡命之徒会坐以待毙吗?本使君恐怕宜官吉走投无路之际被有心之人利用,如果是那样的话,族兄的案子就复杂了。”
宜官吉下辖的纠官并不多,但个个都堪称是特务天才,他们善于伪装,行脚商、云水僧、头陀、担货郎都是他们经常装扮的角色,各地衙署中自然也有渗透,宜官吉衙署建制有二十余年,其间他们以各种方式搜罗百官的罪证,并以此为把柄控制着他们。
可以说宜官吉四大检校御史是全天下知道秘密最多的人,如果他们联合起来作乱,恐怕整个朝廷都会颠上两颠,毕竟他们随便戳出去一个情报都是泼天的大案子。
如今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是清清白白的呢?
裴正一贯只是执行任务,没有从大局角度思考过这些问题,如今听到卫已这番话,不禁心中悬然。
卫已接着道:“至于本使君为何会想到宜官吉,待裴千牛找到青仪囊之后自会相告,如果药草铺没有找到青仪囊,那就证明本使君的猜测有误,我希望结果是后者。”
裴正点头:“使君放心,裴某一定保密。”
“还有那个平西府陆弛,裴千牛也费心多留意一下。”
“使君与我想到一块去了,那陆弛方到此处便闹了这么一出,说不定贼人便是他带进城来的,我看要不先将他软禁起来?”
卫已摆手道:“那大可不必,若陆弛真有问题,这么做反而打草惊蛇,卫某已让端中写信给洛阳户曹调阅陆弛的籍贯信息了,不几日便能知道此人底细。”
“原来使君早已有分付,是裴某多虑了。”
两人经此对话,相互熟络多了。
卫已:“裴千牛,往后不要叫我使君,喊我子休便可。”
“那不成,使君年长于我,万不敢直呼使君尊字。”
“那叫先生如何?”
裴正展颜一笑道:“那便叫先生了,使君也别叫我裴千牛了,喊我……喊我阿熊如何?”
“哦?阿熊,是小名吗?”
裴正点头:“儿时顽皮大胆,兄长说我像只莽撞的熊罴,于是干脆给另起了一个小名。”
卫已灿然一笑:“是否莽撞尚不清楚,但你这体魄配上阿熊之名却恰如其分,想来兄长也是一个风趣之人,不知他现在于何处高就呢?”
裴正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来。
“已经不在了,我十岁时,兄长随大军征讨四方……”
说到这里,裴正握紧了马缰绳,卫已也忽然想到了兄长卫元,于是产生了相同的感慨。
“吉藏法师说我天生将种,其实不然,裴某只是想帮兄长完成他的心愿。”
“什么心愿?”
“天下大统,四海归一。”
“如今已经实现了。”
“不,还没有。”
“哦?”
“北征高句丽,置郡县,行隋制。”
寒风自面前吹过,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上善里,房舍中弥漫着浓浓的酒味。
白虎口衔纱布,认真感受着烈酒淋在伤口上灼痛感,疼痛可以让自己更加清醒,也可以让自己知道还活着。
待孔牛处理好白虎的伤口后已近拂晓,风雪中隐约传来打梆声。
“孔牛,去后院井里打桶水来帮我擦擦身子。”
白虎浑身煞白,此时披头散发地坐在榻上,被炉火笼罩其中,宛如一尊汉白玉雕像。
一盏茶后,孔牛提来一桶水,却见房舍内一片漆黑,炉火不知何时灭了,舍门半掩,
“白虎大人。”孔牛呼了一声。
一阵大风吹过,半掩的大门摇动起来,忽而听见房中咣当一声,好似炉子打翻在地的声音。
孔牛一惊,放下水桶赶忙冲向房舍,不料只觉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顿时头重脚轻,咚地一声重重摔在地板上。
不等他爬将起来,但觉一股寒凉自背后透入,忽地一身气息全部被堵在喉头,旋即一阵不真实的刺痛感自胸膛处蔓延开来。
这时,孔牛的双耳边开始产生轰鸣的幻听,接着痛苦地握紧手指,浑身的力气也似被那寒凉之物吸走。
接着,锐利的隋刀在孔牛的胸背部搅动着,隐约中暗红色的血液也在地板上奔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