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裴正再次发出提醒。
李和:“裴千牛,我不是跟你说了嘛!”
“这里有字。”
裴正不顾李和阻拦,将手中的灯笼往前一推,朦胧的光芒笼罩着尸体,在其左手指尖方位上有模糊的字迹。
静默,卫已、李和的目光同时转向裴正所指处。
对于天生疾盲(近视)的卫已来说,裴正所指并无多大意义,他根本看不清地上的字。
“先生,是索老留下的字。”李和忙蹲下身子去辨认。
字是用血书写的,此时已经干了,化作了墨黑色,笔画颤抖而不连贯,勉强能看出是汉字的形状。
“端中,写了什么?”卫已问。
“好像是执什么……”李和歪着脑袋辨认着。
裴正摘掉了灯笼罩,光线一下子明亮起来。
“目月……君?”李和一边念叨一边用手指比划着。
裴正:“李大人,索老写的是执日月君四个字吗?”
“应该是。”李和边说边将地上的字迹描绘下来,这是很重要的线索。
裴正转而又问卫已:“使君,执目月君又是何意呢?”
卫已的眼神让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裴正心中一凛,他虽未与卫已共事过,那对方的眼神却让自己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深邃与寒冷。
那种眼神稍纵即逝。
卫已的视线在跳跃的烛火上聚焦了。
“端中,麻烦你跑一趟户曹,调阅近七日来敦煌各城门的关津过所,汇总持械带刀者名录,并索其貌阅,本使君明早要看到名录副本。”
李和啊了一声。
“使君,抄写名录不成问题,但貌阅诚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所谓的索貌阅即是官府登记的人事档案,内容包括个人信息、家庭信息与人物体貌,有隋一朝在大索貌阅上花了大心思,目的是为了防止隐漏户口,保证国家财政收入。
按制,各地在籍民众的年貌形状都记录在案,只要在户曹调阅复抄即可。
但敦煌城很特殊,这里的人口几乎每天都在流动着,而且流动人口中绝大多数都是外地人,敦煌户曹自然没有他们的貌阅信息,想要核对其人的貌阅,就需联系其户籍所在地的衙署,让他们提供相关资料。
而这项工作显然不能在一夜之间完成。
“端中尽力,卫某相信你。”
“啊这……”
接着卫已又对裴正道:“劳烦裴千牛联系县正,封锁敦煌城所有出入口,从明日开始严查出入人员的情况,尤其是身上带伤者,细查是否为兵刑所伤,一旦有发现当即扣留。”
“是!”
裴正唱喏几乎是条件反射,这是他在雷第养成的习惯,军人出身的阳平君十分讲究纪律,下达的指令无论大小,下属必须给出明确的反馈,在雷第,唱喏是绝对铁律。
因此卫已分配任务时,裴正想都没想就应承下来了。
很神奇,裴正觉得自己与太湖先生有某种无法明说的默契。
接着几人匆忙离开了暗阁。
李和事急,未做逗留,出了金字药草铺便骑马先行奔向了衙署,裴正则陪同卫已留在现场。
直到现场工作几近收尾时,胖乎乎的通守宋论才着急忙慌地赶到。
看见眼前的一幕,宋论顿时破口大骂。
“曹实!你这个笨蛋,怎么搞的,人呢!”
这时县正曹实耷拉双肩从废墟暗影中缓缓走出,百无聊赖的嚼着薄荷叶,先前他已经被县令痛骂了一顿,现在轮到郡官了,此后的麻烦将无穷无尽。
“曹三郎,你他娘的还想不想干了!”
“可属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放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县令都告诉我了,搜捕时你大爷的在门外磨叽了足足一刻钟!你到底在干嘛?”
曹实脸上略过一丝惊慌,面对此事他无法再镇定了。
“今天使君在这里,我就明说了,你那点破事儿可经不起查啊!想好怎么办吧!”
话说到这里通守宋论目光转向了卫已,不料却被卫、裴二人冰冷的眼神给吓了一跳。
那是洞察人心之眼,仿佛在问:你是否也经得起查啊?
在卫已眼里,诸官百吏的演技都相当精湛,宋论方才那句话明显是在转嫁危机,暗示县正曹实扛下所有。
但卫已、裴正却默不作声,这更加剧了宋论的恐慌,于是他气急败坏地伸出小短腿踹了曹实一脚:“还不快滚去做事!”
曹实赶紧借机灰溜溜地跑开了。
接着宋论面色一变,换上和颜的谄媚笑容对卫已道:“使君,您看这……”
“不用看,本使君已有分断,这是个意外。”
卫已不想与宋多费口舌,留下这句话后跨上了青毛马,头也不回就走了。
裴正则冷冷乜斜了宋一眼,随后跟上卫已的步伐离开了现场。
马蹄声错落在宽阔的甘泉大街上,两人两马在风雪中默行。
“裴千牛,听说你与法喜相熟,是吗?”
经过子城城门时,卫已忽然问。
“辩僧法喜,那是裴某的老朋友了,怎么,使君也认识他?”裴正回问。
“不算老朋友,是好朋友。”
“八方虽大,人间却小啊!你们是如何认识的。”裴正感叹道。
“说来话长啊,今年春天我与友人在会稽山修禊,法喜也在列中……”
接着卫已将法喜奉命请自己出山的事情说了一遍。
“出发前,法喜告诉我,裴千牛有鬼神莫挡之力,本来卫某是不信的,可当看到裴千牛巨人之身时,始信鬼神对你会敬而远之。”卫已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事实上,初见裴正时,卫已也的确被裴正身上的武将风度给深深震撼到了。
很难想象寺庙中竟能培养出这般杀气凛然之人,不过法喜说过,吉藏高僧兼学东西,贯通儒道,没有门派偏见,也只有这样的大学者才能正视他人的个性,且为门人指明修行的方向。
对裴正而言,武学即是修行,战场即是道场。
卫已也敏感地捕捉到了裴正脸上特有的悲悯,是如不动尊菩萨那般压制邪魔的威严,这可能也是自小受佛法浸润的结果。
“使君高抬我了。”
话虽说如此,但裴正脸上还是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裴千牛不必谦虚,卫某并非胡捧之人,但某专欣赏豪杰,在卫某眼里,裴千牛就是豪杰。”
裴正绷着表情,心花怒放,不论是在军府,还是在雷第、禁中,氛围都是严肃而紧绷的,几乎无人会对你进行赞许。
裴正回想,距离最近的一次赞许来自师傅火拔真君,那是三年前,裴正领悟了大佛刀法,与火拔真君比试之后胜了半招,火拔真君对其大赞特赞。
而隐士卫已的赞许无疑更加珍贵,因为世传太湖先生冷眼观天下,极少认可他人。
过了白马塔就能看见灯火通亮的衙署了,远远望去里面人影攒动,都是来往忙碌的官吏。
“哦,对了,还有一事要劳烦裴千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