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夜里,随着寒气渐重,游人也慢慢变少。
夏梨玉却仍旧守在摊位前,直到街道上最后一盏灯灭,她才哆哆嗦嗦地用冻僵的手指收拾好河灯往回走。
河灯不多,可她身体孱弱,在夜里足以吞噬人的黑暗中,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夏梨玉的河灯是昨天夜里赶制出来的,今天为了能抢到位子,她守在摊位前一天都没敢离开。
一整天只吃了块冻得硬邦邦的芋头,现在是又渴又饿。
街道不远处似乎有一盏小灯亮着,一股热乎乎的鲜香味道涌入鼻端。
夏梨玉舔舔干涩的嘴唇,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那是个卖馄饨的小摊,摊主是个年迈的大娘,看着她走来,便招呼道:
“小娘子,天气这么冷,来碗热乎乎的馄饨吧!”
夏梨玉眼睛子几乎粘在大铁锅里热气翻涌的馄饨,嘴里却还是拒绝着。
“不,不了。”
她今天只卖出去十来盏河灯,不过十几文钱。
家里还有两张嘴等着喂,她哪里能这么奢侈。
那大娘一看她这模样,也知道是个苦命的,她叹了口气说道:
“今日可是上元节,一年就这一次的好日子,我这馄饨也便宜买你,五文钱一大碗!”
夏梨玉脚步顿住。
五文钱,一大碗。
她又朝着那热气蒸腾的大锅里看去,香气直顺着鼻子钻到胸腔里。
夏梨玉点点头,从怀中慢慢摸出五文钱,在手里摩挲了下才递出去。
“那我要一碗。”
大娘接过钱,哎了一声开始舀馄饨,夏梨玉急忙将自己身上用来装水的竹筒子递过去。
大娘愣了下,才接过来给她装。
一勺一勺的馄饨倒进去,大娘笑着说:“日子难过啊,不过冬天夜里回到家,能吃碗热乎的,也就还有盼头。”
夏梨玉接过装得满满的竹筒子,热乎乎地暖着她冻僵的手指头,有些刺痛。
她想露出个笑,可被寒风吹得僵硬的脸做不出表情。
夏梨玉捧着这一碗热乎乎的馄饨往家里赶。
第一次,对回家有了些期待。
春哥儿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馄饨呢,等会能吃上馄饨肯定很高兴。
至于林怀远,每天不是发疯乱叫唤就是呆坐着。
若是等会他安生待着,那分他两个也未尝不可。
夏梨玉脚步更快了些,终于在寒风中归了家。
大门还是她早上出门时锁上的样子,她打开了门。
“吱呀”一声,不知怎么夏梨玉心中骤然升腾起一丝不安。
不待她多想,到了院子她便听见里面林怀远在低声嚎叫着。
夏梨玉心中一慌,赶紧几步走进去。
一进房门,她便呆住了。
狭小昏暗的房中一片狼藉,林怀远趴在地上,手中捧着两片杂色玉佩,仇视地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春哥儿。
春哥小小的身体僵直,脸色发紫,后脑上一片暗红,鲜血在地上蔓延凝成黑褐色。
“啊!”
夏梨玉嗓子中爆发出一道悲泣,手中珍惜捧着的馄饨摔在地上。
她腿一软跌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慌张爬过去。
却伸着手不敢触碰到春哥儿,她嘴里唤着:“春哥儿,春哥儿,我是娘,娘来了,春哥儿……”
夏梨玉脸上又哭又笑,刚被馄饨暖热的手指碰到春哥僵硬冰冷的脸蛋。
夏梨玉哭叫着,手抖得不成样子将春哥儿小小的身体抱入怀中。
那样冰冷。
明明早上出门时,他还香甜睡着,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
春哥儿虽然痴傻,却极心疼她。
平日里她做饭春哥儿就守在一旁,帮她搬小板凳,帮她拿锅盖……
他一双眼睛是那么清澈,可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夏梨玉心中悲痛欲绝,绝望得不知如何是好。
连春哥儿都没了,她还能怎么活。
突然身后传来狼吞虎咽的声音。
夏梨玉一回头,只见林怀远正趴在那摊摔在地上的馄饨旁。
馄饨早已经不成样子,如一摊烂泥和地上的沙石混在一起。
林怀远却好像见到了什么山珍海味,手中玉牌也扔在一边,只两手刨食着地上黑乎乎的馄饨泥,吃得啧啧作响,脸上还带着憨笑。
“呵。”
夏梨玉扯着嘴角,突然问道:“好吃吗?”
林怀远动作似乎不停,仍旧将脏兮兮的馄饨泥往嘴里塞着。
夏梨玉大吼一声:“我问你好吃吗!”
林怀远身体一抖,抬眼看过来时已满是戾气。
他脏污的手掌一把捞过旁边两片玉牌,紧紧捂在胸前,恶狠狠地说:
“不准抢我的玉牌,这是送给殿下的贺礼!”
他这陌生警惕的神情和口中的话,如一道响雷劈在夏梨玉头上。
她如痉挛一般笑起来,脸色扭曲得几乎可怖。
“都疯了还要记着送李华盈的东西,那我算什么!你当初为何来招惹我 !”
林怀远却只眼神凶恶地看着她:“滚开,我是当朝驸马爷,我要去为殿下送贺礼!”
夏梨玉仰头笑着,眼泪却流下来。
“你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说着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暴起双手握住门后的柴刀,对着林怀远那张嘴斜眼歪的脸就狠狠劈下去。
“铛”一声。
像是肉铺子里屠夫砍排骨的声音,不过她从来都没钱去买一块回来。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屋外的寒风声呜呜。
夏梨玉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粘稠的鲜血,从躺在地上悄无声息的林怀远手中一把夺过玉牌。
拿在手里看了两眼,带血的手指将玉牌上雕刻的犬儿模样模糊。
她随手将玉牌扔到柴火坑里,再也不看林怀远一眼。
只温柔俯身将地上春哥儿抱起。
“走,娘带你回家。”
她为春哥再套上几层厚厚几层衣服。
“多穿些,江都比盛京可还要再冷呢。”
夏梨玉自顾自说着,将春哥儿抱在怀里出了门。
在寒风中,她把脸贴上他冰冷的小脸。
“是不是冷了?别怕,我们很快便能回家了,家里会有热烘烘的火炉,还有香喷喷的酥饼……”
夏梨玉开始只是走,说着说着她抱着春哥儿跑起来。
却深一脚浅一脚地总是摔倒,划破了手也不在意,只笑着又把摔在地上给的春哥儿亲昵抱起来接着跑。
“娘给你唱江都的小曲儿好不好,娘小时候最爱听了……”
夏梨玉一边跑一边气息不稳地唱歌,声音飘忽时断时续。
刚刚接近城门处,便惊动了守卫。
再见她怀里抱着个孩子,满头满身的血。
直接便要将她拿下。
夏梨玉嘻嘻笑着,抱着春哥儿到了护城河边,惊喜一笑。
“天啊,春哥儿你看,我们到江都了,这是书院后面的那条河!”
说着她脸上荡漾着幸福纯真的微笑,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在守卫的追捕中,抱着春哥儿扑通一声跳进了冬夜里冰冷刺骨的护城河。
河水湿冷,守卫们并不下河寻找,只在河边等着。
待到盛京的太阳初初升起。
寒意渐散时,河中漂上来一大一小两具尸体。
梦中的江都,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