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少时有过很多的遗憾,却无一让他想回到红衣纵马江湖时。
若得一点仙缘回到过去,他还是想去见一见她,看看在他恣意挥洒青春之时,他的妻又在经历一段怎样荡气回肠、意气风发的故事。
也许,上天总是眷顾他的,某个无云亦无风的清晨,他当真在十年前的房间里醒来。
彼时,四顾门仍在,他亦没有喝那杯下了碧茶之毒的茶,比武那日他除了狠狠把年少时的阿飞,连带金鸳盟一众虾兵蟹将揍了一顿,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如果有意料之外的事,那必然是阿娩的诀别信提前了一年,送到了他手中。
李相夷拿到信时,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没有四顾门众人想象中的歇斯底里,更没有丝毫的痛苦难过。
素来桀骜不羁的他,绝对不会低头的他,却满脸愧疚地对乔婉娩说了一句“对不起”。
四顾门满是哗然,不可置信。
他总是把背影留给她,让她苦苦追寻了多年。他知道她会累,会对李相夷生怨,而那些因年少轻狂对她的伤害,已然无法弥补。
无论她对自己是怨还是恨,李相夷都无法反驳些什么。
乔婉娩向来洒脱,他的道歉似给了她很大的安慰,所有忐忑与愧疚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爱他,也怕伤了他。他早早明白了这点,也给了她解脱。
乔婉娩坦然地接受了道歉,却再也不会继续这段感情,不会走回头路。
他的一句“抱歉”,一句“对不起”,换来的是她的如释重负,换来了她对这段无望又窒息的不对等感情的放下。
乔婉娩深深吸了口气,美丽精致的脸庞挂着松快的浅笑,“望君珍重。”
她想要的从不是别人的背影,而是能并肩同行之人。李相夷桀骜,给不了她想要的。
“好。”
这是来自十年后李相夷的回答,他一直都知道他们之间太窒息了,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彼此,更没有站在平等的视角去对待这份情意,所以总是泪水多于欢笑,难过多于相爱的怦然心动。
乔婉娩累,十年前的李相夷不知晓。又或许他是知道的,还是决绝地把背影留给她追逐。年少时总以为有人会停在原地等他,会腾出位置来守着他,其实并不是这样。
在一段不对等的感情里,等久的一方也会累,会消磨掉汹涌的爱意,只余怨恨。乔婉娩等怕了,所以才要与他诀别,好好地保护自己。她没错,错的是不对的时间遇上不对的人。
李相夷终究是光芒万丈的,如太阳般很耀眼,却也会伤人。乔婉娩如是,无辜被卷进来的少女白夭夭亦如是。
年少轻狂,浮华太甚,总是喜欢用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十年前的李相夷,一个他很不喜欢的自己。
李相夷与乔婉娩感情破碎一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江湖。有人说乔女侠不愿做李相夷的附庸,所以毅然决然与君诀别;有人说他们二人从未相爱,不过是江湖传闻以讹传讹;也有人说乔女侠忍受不了李相夷的颐气指使,才会愤然离去。
江湖的是是非非,李相夷已经无暇顾及,他每天都很忙很累,忙着清理门户,忙着收拾金鸳盟、万胜道的虾兵蟹将,顺道把师兄单孤刀也一并揍了。
等把所有事情处理完毕后,又一年盛夏缓缓而来。
然而,他与笛飞声这场宿命般的比武还是来了。
这次没有碧茶之毒,更没有角丽谯等人搅局,他们打得可谓是畅快淋漓,棋逢敌手的感觉是十年前的惊艳,亦是十年后沉疴难起终得所愿的畅快。
比武之后,阿飞伤得不轻。李莲花,不,李相夷把人从海里捞回来后,便扔到了普度寺门外,让老和尚处理这个烦人的烂摊子。
他则挂着满身的伤,策马朝着药师宫的方向狂奔。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去看一看她,看看那个他想了很久很久,想到几度要痴狂的人。
李相夷的琐事很多,这边刚把四顾门的烂摊子收拾好,那边又有人捅娄子,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脚不沾地。
自在这个世界醒来已一年有余,偏偏俗事缠身,怎么都不遂自己所愿。他忙得没有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忙得就连想她都要偷偷的,小心翼翼地渴求她能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他想听她的声音,想听她叫自己花花,想看她梨涡浅笑的模样,想看她温柔小意缠着自己撒娇的样子。
想她……实在是太想了。
凤求凰中云: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此情此景,他大抵懂了司马相如的心境。他亦想见她,很想很想很想。
2
七月十四日,盛夏。
青离居的莲花开了,放眼望去绿油油的一片,亭亭净植的淡粉色花朵开得甚是灿烂,随着清风摇曳,格外袅娜。
清风徐来,清幽的花香随着风轻轻地送入鼻腔,转瞬勾起他的回忆。
她曾说:“夭夭不要东方青冢的梅花,也不要不归谷里的红桃,此生唯求眼前一朵青莲,便足矣。夫君,可遂夭夭所愿?”
她所求的莲花,无论历经多少艰难险阻,她的夫君倾尽所有也要带到她身边。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的夫君会陪在她身边。
青莲相赠,盼妻一笑。
李相夷伫立在青离居门外,看着偌大的宫门,忽而有种近乡情怯。
这时候的夭夭,不识李相夷,又或者对她而言,他只是一个救过她性命的豪侠,敬仰有之,独独不见汹涌的爱意。
他悄无声息地抚上胸口,那种说不出口的闷痛,让他很是难受。
他知道,十年前的夭夭,不爱李相夷。
李相夷学着坦然地接受这一事实,每每回想起她的温柔缱绻,耳畔回响着她每一句温柔似水的“花花”、缠绵悱恻的“夫君”,心脏疼得比碧茶毒发还要痛苦千百万倍。
十年后的夭夭,爱惨了李莲花。他又怎能接受此等落差,又怎能接受她眼里没有他?
李相夷深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青离居的大门。
路过池塘边,他唯恐自己的模样不够狼狈,对着清澈的水面一遍遍扒乱头发,衣裳尽量做得凌乱、破旧。
对了,伤口还不能太浅,重一点再重一点。
不对不对,脸颊可以挂彩,但不能肿成猪头。不然老婆会认不出来的……
天之骄子李相夷把自己弄得很狼狈,意气风发的白衣弄得乱糟糟的,染血、破烂,一如最初他坠海时。
他在想,他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姿势躺在青离居门前,才能引起青离医仙的注意?
最好是很柔弱,但不失帅气的。
“好。”
他正想着,温柔的声音如涔涔铃音,又似盛夏凉爽的风,顷刻间涌入他耳畔,送到他面前。
“你且告诉五师兄,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便去大堂一趟。”
声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相夷的心跳也不由得加速,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急切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婆娑步,每一步都是迈向她的,每一步都在靠近她。
吾妻夭夭……我的夭夭……
李相夷跌跌撞撞,纵身跃过莲池,他迫不及待地飞身落到声音主人的面前。
他翩然落地,率先闯入视线的是,一双秋水般清澈的杏眸。
“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这是他曾说过的话,也是对她的初次印象。万没想到,时隔多年,跨越无数次生死,穿越数个时空,他怎么也忘不掉这双眼睛,忘不掉拥有这般美丽眼眸的主人。
李相夷与白夭夭对视,时间静止了,心跳加速。
十六岁的白姑娘,生得明眸皓齿,一身红白渐变的宫装衬得她清丽动人,风姿卓越。只是眉目分外清冷,饶是眉心间的桃花花钿再红火妖娆,也无法将这份清冷消磨。
面对突然从天而降的少年侠客,她微微一怔,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白姑娘红唇轻启,语气温柔却疏离,“你是何人?”
何人?
李相夷彻底愣住,反复咀嚼着她的话,忽有泪光在闪烁。
十年前,他的傻妻子不识得他,亦不爱他。她眉眼里的清冷,语气间的疏离,如利刃破开他的心脏,很疼。
李相夷张口想笑,却有殷红的血以唇齿间溢出,很是狼狈地将他的衣裳染红。
他摇摇欲坠,转瞬笔直地倒在白夭夭的怀里,神色痛苦地在她耳畔呢喃,“很痛……”
你不爱我,我的心,很痛。
“清风!有人受伤了,快来帮忙!”白夭夭艰难地撑着李相夷,满脸焦灼之色。
看吧,对于青离医仙,只要柔弱不能自理地躺在她面前,就能轻而易举地博得其同情。
3
李相夷如愿进了青离居,也如愿引起青离医仙的注意,可意识却不清了。
他原本只是想拖着伤体去青离居寻她,想凭借柔弱不能自理引起她的注意。万没想到,他挨了阿飞一刀,好像当真伤得不轻。
他躺在充满着她馨香的床榻之上,身体很是滚烫,朦朦胧胧间他似回到了原本的世界,回到那个乍暖还寒的生辰夜。
这是第一次与她过生辰,也是成亲后的第一个生辰。
白夭夭远比他这个大寿星开心,清晨醒来后便兴致勃勃地要给他做长寿面、做糕点。
她那厨艺比他还烂,一碗长寿面硬是做成了面糊,糕点做成了硬邦邦的杀人暗器,很是挫败。
梳着龙蕊髻的青离医仙,眉心一点朱砂红似火,绯红的发带随风摇曳。她正蹲在他面前,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明明是她大展身手,把莲花楼的厨房给拆了,此刻他竟觉得她有些可怜。
“你这是炼毒还是做饭啊?”李莲花笑着弯腰,替爱妻捋了捋额前的小碎发。
白夭夭委屈,伸手拿过他溜出来的发丝缠啊缠,“做饭,但一不留神成了炼毒。”
没辙,他叹了口气,小心地从她手中把头发拉出来。他转而拉着他那蔫了吧唧的小妻子,去村口王婆子的面摊买一碗长寿面。
“做饭这种事,换我来。”他牵着她的手,耐心劝导,小声开解。
白夭夭玩心大发,用小手指勾着他的,用最无辜的语气说着最伤人的话,“可是花花做的饭也很难吃啊……”
“……”李莲花气哼哼地回头瞪她,目光落到她如花的脸蛋时,瞬间没了脾气。
他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好笑道:“难吃也得吃,谁让你嫁了我?也只能委屈你的小肚子,吃这些难吃的饭菜了。”
“对啊,我都嫁了。”白夭夭笑得灿烂,转而又不依道:“你就不能为了你老婆,把饭菜做好吃点?”
李莲花闻言,眉梢一扬,“我十年来都是这么过的,改不了。”
“那我找个会做饭的!”她很是气恼,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莲花好气又好笑,连忙拉住她,好生哄着,“好啦,逗你的。夭夭的要求,我总是会满足的啊。我学着做好吃些便是。”
白夭夭旋即眉开眼笑,一股脑地钻进他怀里,亲了又亲,“这还差不多。”
“哎……谁让我就这么一个老婆呢,得疼。”他不拒绝,笑着回应她的吻。
直到风吹林动,路过的书生红着一张关公脸,嘴里念叨着“非礼勿视”,两人方像做了亏心事一般,手拉手跑得飞快。
“发乎情,止乎礼!花花……”
“明明是夭夭先上的手,可别把锅甩我身上。”
“你怎么这样啊~就不能让一让我吗?”
她的声音又娇又软,听得他心头大动。
“我就这样……不过,我确实对夭夭情动难控,越陷越深。”
她笑得很开心,“骗人的……”
“我从不骗夭夭。”
她向来很好哄,每次都会轻而易举地把他原谅。他知道,她很爱他,所以会包容他的一切缺点。
“所以,花花许了什么愿望?”生辰夜里,白夭夭娇笑着把脑袋搁在他肩膀,眼瞧着他许完生辰愿,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
李莲花哪会依她,笑眯眯地捧着碗吃面,偏不说。
白夭夭不依不饶,上手拿过他吃了一半的面放桌面,直接跨坐到他腿上,霸道地捧着他的脸,直视她眼睛,“快说啊!”
李莲花“啊”了一声,亲了口她撅得老高老高的红唇,很是愉悦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谁说的呀?”白夭夭可不信这些,歪理却是一大摞,“愿望要说出来,才有人帮忙实现。花花快说!”
李莲花眉目含笑,倒像是真的被她说服了。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捧着她的脸,指腹一点点描摹她的眉眼,摩挲她的唇,深情款款道:“愿吾妻夭夭,生生世世唯爱我一人矣。心里只能装下我一个!”
“哪有人许这样的愿望的啊?”她听后咯咯笑,一双杏眸饱含秋水,映出他情深不自知的模样,“不过,我准了!”
李莲花笑容越发灿烂,他额头贴着她的,鼻息间萦绕着来自她身上的淡淡馨香,继续道:“我还许了一个愿望。”
“什么?”她仰头轻吻他的唇,笑意盈盈看着他。
“没什么……”李莲花故作矜持,又故意勾起她的好奇心,在那双水灵灵的眼眸注视下,缓缓道:“成亲已四月有余,我还没听过夭夭唤我一声‘夫君’呢……哎,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听,真的……”
“不要!喊花花多好听啊,小花~花花~莲花~小莲花~”白夭夭红着脸,笑得明眸善睐,直接把他的絮絮叨叨打断,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李莲花很是遗憾,轻吻她的脸颊,失落道:“我就说生日愿望说出来会不灵的吧。”
她旋即笑弯了眉眼,黏糊糊地搂住他的脖子,对他对视。
“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花啊?”李莲花无奈,眼睛却怎么也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
白夭夭点点头,摸上他的桃花眼,“脸上没花,但眼里有花啊。”
李莲花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又听得她轻笑道:“眼里有桃花。”
他不假思索,“是你。”
“对,是我。”白夭夭笑声如她一般温柔。
末了,她捧着他的脸,眸光葳蕤潋滟,字字温柔而清晰,“我的傻夫君,三十岁生辰快乐,要长命百岁啊!当然,要好好爱我、疼我、给我做好吃的!”
刹那间,他的心跳迷失在她绚烂的笑容里,每一下都不规律、彻底失控。
“还有……”白夭夭揉着他的脸颊,葱白的指尖描摹他的眉眼,一字一句道:“吾夫莲花,我爱你。很爱你很爱你。”
她说:她爱他。
短短几字,胜过千万篇无意义的情话。那一瞬,他的心被化作一团温柔的水,倾尽全力将她深深地拥入怀中。
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夫君。”
“嗯。”
“夫君……”
“我在。”
她一遍遍地唤他“夫君”,他亦耐心地一遍遍给她回应。
“夫君……”
“我一直都在。”
“夫君……”她娇笑着轻唤,继而吻上他的唇,“我爱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李莲花无法想象,如果没有白夭夭在身边陪着他,他的人生到底有多灰暗。他也无法想象白夭夭不爱他,这世间是何其恐怖。
他说:“我也爱你,我的夭夭,我的妻。”
她笑靥如花,满心满眼都是他,“知道了知道了,满江湖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啦,傻花!”
“我爱你,所以你不可以不爱我。”
“这是什么歪理?”
“我不管,你得答应我!今日可是我的生辰,我最大。”
“好好好,我答应你。”
“要说话算数,不许食言啊……”
他的愿望就是她能长长久久地爱他,心里只能是他。
李相夷浑浑噩噩的想,定然是那日的生辰愿望说了出来,所以许下的愿望都不灵验了。
来到这个世界,夭夭当真不爱他了。又或者说,十年前的白夭夭与李相夷空有一纸婚约,她却不爱他。
她眉目很是清冷,不再温温柔柔地同他说话,不再温声细语地哄着他。
夭夭,别不爱我……